摘要:從上世紀50年代至今,國際司法機構的數量迅速增長。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有利于國際爭端的和平解決,改變了國際法院不能有效地解決國際爭端的局面,提供了更多發展國際法原則和規則的機會。但是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可能加劇國際法的不成體系性,塔迪奇案和澳大利亞金槍魚案證明了這種風險。應構造國際司法機構之間的信息交換機制來緩解這個問題。
關鍵詞:國際司法機構; 國際法體系; 國際爭端
中圖分類號:DF90 文獻標識碼:A
從上世紀50年代至今,國際法領域發生了一個顯著的變化:從只有一個國際司法機構——國際法院,到10余個國際司法機構并存于世。為什么會發生這種現象,這種現象對于國際法而言是喜是憂,對國際法的體系又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是很值得深思和研究的。我國國際法學界對這個問題還沒有給以足夠的重視,鮮有相關的研究成果公諸于世。本文擬就這個問題作些探討,希望能夠拋磚引玉。
一、國際司法機構的界定
根據Cesare P. Romano的研究,在國際法體系中,已經有96個機構被賦予解釋國際法的權力。①但筆者認為它們并不都是國際司法機構,因為國際司法機構必須符合相應的標準。學者們一直希望給予國際司法機構一個準確的界定標準,但是迄今也沒有一個一致的結論。
Christian Tomuschat認為國際司法機構必須具備下列五個條件,可以作為討論問題的基礎:第一,必須具有永久性,而不依賴于特定案件的存在,這就把很多特別法庭排除在外;第二,必須通過國際法律手段建立,一般是直接通過條約或者可以從條約中獲得效力的國際法律行為建立的;第三,審判案件時必須以國際法為依據;第四,按照預先存在并且不能被當事方改變的程序規則審判案件;第五,最初的判決具有法律拘束力,這就把國際人權法和國際環境法范圍內興起的遵守監督程序排除了出去。②
對于Christian Tomuschat提出的標準中的第一條,即國際司法機構必須具有永久性,Shane Spelliscy有不同的認識,他認為永久性不應成為判定是否構成國際司法機構的標準之一。以特別國際刑事法庭為例,它們都是在聯合國安理會的支持下建立的,而且它們審理案件的數量很多,這種情況會持續很長時間,所以這些特別法庭在國際法的發展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應當屬于國際司法機構。③
筆者認為,永久性標準是應當堅持的,但對于永久性的理解不宜絕對。特別法庭,例如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和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是安理會為恢復南斯拉夫的和平與安全而建立,一旦安理會認為這種目標已經實現,它們即不再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們不具有永久性。但是所有的國際司法機構都依附于某一條約,條約一旦結束,它們也會終結,難道它們都不具有永久性?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永久性,它還有什么區分意義?這恰恰說明永久性不應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而應從法官的角度進行理解,即法官具有相對的持久性。如果有一批相對固定的法官任職于該機構,則該機構符合永久性的要求;如果沒有相對固定的法官,每一個案件臨時選擇法官,則該機構不具有永久性。
另外,筆者認為在上述5條之外應當再加上一條標準:國際司法機構解決的爭端中至少有一方是主權國家、國際組織或爭取獨立的民族。因為,國際司法機構作為適用國際法的機關,其處理的應該是與國際法主體有關的爭端,如若所處理的爭端當事方根本不包括國際法的主體,則不應理解為國際法上的爭端,也不能適用國際法。
這樣六條標準基本上就可以把國際司法機構的范圍保持在一個大小相當且具有同類性質的尺度上。符合這些標準的有下列國際司法機構:國際法院、國際海洋法法庭、國際刑事法院、世界貿易組織上訴機構、歐洲人權法院、美洲人權法院、歐洲法院、歐洲初審法院、美洲法院、安第斯法院、歐洲自由貿易聯盟法院、比荷盧經濟聯盟法院、東非和南非共同市場法院、非洲公司法統一組織司法與仲裁共同法院、非洲人權法院、馬格里布聯盟法院、阿拉伯石油輸出國組織法庭、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等。
二、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從現象到本質的分析
(一)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現象
從常設國際法院到國際法院,國際社會曾經長時間維持著這樣一個事實:在世界范圍內只有唯一的國際司法機構。世界范圍內只存在一個國際司法機構也曾被認為是保證國際規則和原則在普遍的范圍內受到統一解釋的關鍵性因素。④但是在20世紀后半葉,國際法發展的一個新的動向是國際司法機構的數量迅速增長。20世紀50年代,歐洲人權法院、歐洲法院成立;70年代,美洲人權法院、比荷盧經濟聯盟法院成立;80年代,歐洲初審法院、安第斯法院、阿拉伯石油輸出國組織法庭、馬格里布聯盟法院成立;90年代,國際海洋法法庭、世界貿易組織上訴機構,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歐洲自由貿易聯盟法院、美洲法院、東非和南非共同市場法院、非洲公司法統一組織司法與仲裁共同法院成立;在21世紀初的短短幾年中,又有國際刑事法院和非洲人權法院的成立。可以看出,從20世紀50年代至今,共計18個新的國際司法機構出現在國際舞臺上,對于這種國際司法機構迅速增多的情形,西方學者用“Prolif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Judicial Bodies”來表述,譯成中文即: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
(二)國際司法機構擴散的原因:
國際社會在這短暫的數十年中建立起十余個國際司法機構,這是國際形勢變化和國際法發展的必然結果,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第一,國際法調整范圍的擴大是國際司法機構擴散的根本原因。近代國際法以國家間的政治關系為其調整對象,主要涉及領土主權、外交關系、戰爭與和平法等問題。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國際關系日趨復雜,國際間交往頻率越來越高、程度越來越深、范圍越來越廣,現代國際法的調整范圍已經擴展到國家間的經濟關系、文化關系、科技關系等國際關系的其他領域,其規范所及上至外層空間,下達海床洋底,幾乎包括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國際法的規則、規章和制度呈現出部門化或領域化的發展趨勢。越來越多的新的國際法子部門法出現了,如空間法、極地法、原子能法、環境法、人權法、知識產權法、貿易法、金融法、投資法、產品責任法、勞工法、旅游法、組織法、發展法、刑法等。⑤當國家日益賦予國際組織創設國際法律標準的權力,將解釋和確認這些標準的權力轉移給相應的國際司法機構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⑥本質上講,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是國家在國際關系越來越復雜的背景下為了維持國際司法系統的生命力而進行的一次努力。因為國際法的新領域需要法官具有專門的知識,除了有更多的國際司法機構來解釋和適用國際法,別無其它替代選擇。
第二,冷戰的結束為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提供了可能性。冷戰的結束,兩極體系的瓦解使建立一些國際司法機構的體制障礙被清除,使某些國際司法機構的建立在客觀上具備可能性。這在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國際海洋法法庭、美洲法院的建立過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1993年2月22日,聯合國安理會一致通過808號決議,設立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以起訴應對1991年以來前南斯拉夫境內發生的嚴重違反國際人道主義法的事件負有責任的人。這在冷戰時期是不可想象的,以前蘇聯的國力不會允許其他機構染指斯拉夫國家的事務,必然會在安理會投反對票。所以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的建立與蘇聯的解體有著直接的關系。而其后的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乃至國際刑事法院的建立,可以說國際社會是直接受到了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的啟發。
《國際海洋法公約》的生效和國際海洋法法庭的建立與冷戰的結束也有直接的關系。該公約1982年4月30日獲得通過,1982年12月10日起開放簽字,但是直到1990年1月1日之前,僅有41個國家簽署了該條約,它們基本都是發展中國家和不結盟國家,除了冰島之外沒有任何北約或蘇聯陣營的成員。⑦這也顯示了兩大陣營在海洋法公約問題上的對抗,直到冷戰結束,對各自陣營的效忠不再成為一個考慮因素,公約的通過和法庭的建立才具備了可能性。
兩大陣營的對抗在美洲亦有反應。冷戰時期很多美洲國家陷入長達數十年的內戰,有些國家甚至被超級大國作為“人質”。冷戰的結束,重新燃起了美洲國家在政治上團結一致的美好愿望。⑧1991年12月13日,哥斯達黎加、薩爾瓦多、危地馬拉、洪都拉斯、巴拿馬和尼加拉瓜發起成立了中美洲綜合體,并成立相應的地區法院即美洲法院。
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冷戰時期,由于兩大陣營的激烈對抗,使一些關乎集團重大利益的國際司法機構根本不可能出現,冷戰的結束,為這些機構的成立提供了可能性。
第三,區域經濟一體化的潮流為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提供了強勁的動力
區域經濟一體化是當今世界的一大潮流。越來越多的地區融入其中,而這又為國際司法機構主要是其中的地區性國際司法機構的出現提供了強勁的動力。可以這樣說,越多的國家走向區域經濟一體化,法律保護的需要就隨之增長;一體化程度越高,需要法律保護的程度就越高。盡管在區域經濟一體化過程中,大國相信,把政治談判和單邊行為作為解決爭端的方法是符合它們的利益的,但小國則不可能寄希望于此,只有建立司法機構才是最符合它們利益的選擇。對于區域經濟一體化的成員而言,一般都具有巨大的共同利益和這個地區法律制度的共同特征,經驗證明具有一致性的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價值支持把這種共同價值的保護交給一個共同和常設的司法機構。⑨與國際普遍性司法機構相比,地區性國際司法機構較少關注國際習慣法和一般法律原則,更多地關注于建立它們的國際條約以及這些條約派生出來的制度。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一般國際法反而成為一個輔助性的角色。但這也使得地區司法機構適用法律的范圍比國際普遍性司法機構要狹窄,從而更容易預測。這對于原告而言反而有利,因為他對訴訟結果的預測能力更強了,風險也降低了。基于這些原因,地區性司法機構增長得很快,50多年間共有13個地區性國際司法機構建立,是國際司法機構擴散的主導力量。
(三)國際司法機構擴散的影響
國際法的程序規則的發展一直遠遠滯后于實體規則,爭端解決機制也比較弱,這導致有人將國際法稱之為弱法、軟法。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這種狀況,并進而給國際法的發展帶來了深刻的影響。
首先,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本身就表明了國家比以前更加愿意訴諸于國際司法機構來解決爭端,這有利于國際爭端的和平解決。國際司法機構在解決爭端的過程中運用的是國際法,這也表明國際法在實踐中被廣泛遵守,約束力增強,威懾力增加。比如說,從1996年到2002年,國際海洋法法庭所裁判的11件案件中,有10件是關于漁業的。然而在國際海洋法法庭之前,國際法只見證過三個漁業案件,兩個是通過仲裁解決的,一個是通過國際法院解決的。⑩這充分說明了國際海洋法法庭建立后,國家更愿意將漁業爭端訴諸于國際司法機構來解決,國際法的作用較以前增強了。
其次,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改變了國際法院不能有效解決國際爭端的局面。長期以來,國際法院面臨著很多問題:程序冗長,一般要四到五年才能做出判決;很多國家不接受它的管轄,至2006年7月僅有67個國家承認國際法院的強制性管轄權;一些大國如法國、中國不愿意將爭端提交到國際法院;(11)非國家主體不能進入程序。而新出現的國際司法機構在不同程度上解決了這些問題:一些機構的爭端解決程序有嚴格的時間限制,強制管轄權在一些機構得以確立,有些機構甚至允許個人參加到程序中來,這種多樣化的選擇適應了國際社會的要求。
再次,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提供了更多發展國際法原則和規則的機會。隨著國際司法機構的增多,更多的案件被提交到國際司法機構解決。國際司法機構在解決爭端的過程中,將一般國際法和特別國際法運用到實踐中去,推動了國際法的發展,使國際法的原則和規則變得更為清晰和具體化。隨著國際司法機構作出更多的判決,也為我們理解和適用國際法提供了更多的輔助資料。
國際司法機構的平行擴散為國際法帶來了很多積極的影響,為國際法的發展提供了新的機遇,為國際法由“軟法”變為“硬法”增加了新的動力,但同時也給國際法的體系帶來了巨大的沖擊,使國際法面臨著更嚴重的不成體系性風險,這正是下文將要論述的。
三、國際司法機構擴散對國際法體系的沖擊——不成體系性的加劇
國際法體系始終存在一個固有的缺陷,即國際法的不同規則之間不完全一致,有相互存在矛盾和沖突的地方,這一體系充滿了不同程度的法律一體化的普遍性、區域性的甚至雙邊性的體系、小體系和小小體系。(12)西方學者稱之為“fragmentation of international law”,國內學者一般用國際法的不成體系性或碎片化來表述這種現象。(13)國際法的不成體系性并不是一個新的現象;國際法從其產生時起就不是一個統一的法律體系,這是國際法的固有缺陷,是由產生和適用國際法的國際社會本身的結構特點決定的。(14)國際社會與國內社會的結構不同:國內社會是一個垂直結構的社會,有最高的立法機構來保證所制定的各種法律之間不存在沖突;而國際社會是一個平行結構的社會,在主權國家之上沒有更高的權威,國際社會的立法權力由各主權國家共同行使。主權國家根據自己的不同需要制定和參加各種條約,這些條約的調整范圍時常存在交叉,價值取向和具體規定有時不一致,這就造成了條約之間的沖突,使得國際法不是一個和諧一致的體系。
以貿易與環境問題為例:世界貿易組織以促進貿易自由化作為其追求目標,所以嚴格禁止各種貿易限制措施;而國際環境條約則以保護世界環境為己任,對于一些會導致環境污染加劇的貿易行為嚴格限制。因此這兩者之間就存在著調整范圍的交叉,而且規定不一樣,兩大類條約對此并無解決的規定,在兩大類條約之上又沒有任何機構有協調此問題的權限,所以國際法的不成體系性目前并無根治之良方。
古祖雪教授這樣評價,與其說不成體系性是國際法的缺陷,不如說它是國際社會的缺陷。雖然國際法的不成體系性是國際法固有的缺陷,但是在國際法體系還不龐雜,主權國家將大量管轄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時代,這種不成體系性表現得并不明顯。現代國際法調整范圍驟然擴大,很多原本屬于主權國家管轄的事項進入了國際調整階段,并形成了很多國際法的子系統。在這樣的背景下,由于國際立法的特點,這種不成體系性便顯得非常的明顯,從而成為現代國際法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
本文要討論的是,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是否會成為一個國際法不成體系性的推動因素,使這個問題變得更為嚴重?由于存在多個國際司法機構,會不會出現不同的司法機構對于同樣的法律問題作出不同的決定、對國際條約的某些規定或國際習慣法的某些內容的理解不一致?如若這樣,則國際法的不成體系性必然會變得更加嚴重起來。
對于這個問題,很多學者還是存在著比較樂觀的判斷,即認為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不會加劇國際法的不成體系性。Jonathan I. Charney認為:只有國際法院具有普遍性的管轄權,所以只有它可以首先處理關于一般國際法的事項,這使在這些問題上產生不同觀點的風險被降到最小。(15)但是筆者要提出一個疑問:一般國際法的范圍是什么?倘若不能清晰界定一般國際法的范圍,這個結論就很難讓人接受。退一步講,即使可以界定,在一般國際法的范圍內發生沖突的風險較低,由于國際法院也能處理關于特別國際法的問題,誰能保證它們在這些問題上的處理結果沒有沖突?
Alan Boyle認為:不同的國際司法機構并不會處于完全對立,甚至還會互相吸取經驗,從而幫助國際法從總體上向著更和諧一致的方向發展。他認為其他法庭會尊重國際法院的觀點,例如在1998年歐洲關于肉類及肉制品措施案中,世界貿易組織上訴機構在處理預防原則是否構成國際法的一部分這個問題時,參考了國際法院對匈牙利訴斯洛伐克案的判決。(16)Alan Boyle舉出的例子確實證明了國際司法機構之間存在著互相借鑒,但是誰能保證其他的司法機構也會遵循國際法院的判決?遵循國際法院的判決畢竟還未形成制度性的規定,所以其他司法機構并沒有義務遵循國際法院的判決,以此為據認為國際司法機構的增長不會加劇國際法的不成體系性,其理由顯然是不充分的。
Donald L.Morgan認為:一些新的機構已經規定了確保國際法協調一致的機制。比如,《國際海洋法公約》第282條規定其他已經存在的強制性程序優先于國際海洋法法庭;即使當事方已經按照第287條的規定接受了國際海洋法法庭的管轄權,仍然可以尋求其他法庭解決爭端。國際海洋法法庭也非常熱心地發展與其他司法機構的合作。(17)但是,這個特定的條款僅僅提供給當事方選擇法庭的機會,它沒能降低國際海洋法法庭在相關法律問題上作出與其他國際司法機構不同判決的風險。
上述學者證明國際司法機構擴散不會對國際法不成體系性產生太大影響的論據,很難讓人信服。從下面兩組案例來看,正好可以得出與他們截然相反的結論,那就是: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已經使國際法不成體系性更為明顯,國際法內部的矛盾與沖突也更為表面化。
第一個案例是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審理的塔迪奇案。塔迪奇被指控在1992年5月23日至12月31日參與了塞族軍隊對波斯尼亞和克羅地亞的進攻和掠奪,犯有嚴重違反日內瓦公約、戰爭法和危害人類罪等罪行,該案涉及到國家對于非其正式代表的個人所從事的行為在什么情況下應承擔責任的問題。(18)在案件的審理過程中,對于國際法院的相關案例即尼加拉瓜案,審判庭是非常重視的,并將其作為分析的基礎。尼加拉瓜案中,國際法院認為要使美國在法律上對反政府武裝的行為負責,必須證明美國對尼加拉瓜反政府武裝在總體上和被訴稱所從事的違反國際法的特定行為上都行使了控制。按照這樣的標準,審判庭發現南斯拉夫波黑塞族部隊的行為不能被歸罪于南斯拉夫,因為南斯拉夫沒有對這些違反國際人道主義法的行為行使有效控制。檢察官向上訴庭進行了上訴,他認為在尼加拉瓜案中法庭僅僅解釋了國家責任問題,而該案是關于個人刑事責任的,因此應適用聯系標準而非有效控制標準。他的本意是想把塔迪奇案和尼加拉瓜案區別開來,在不與尼加拉瓜案表面形成沖突的基礎上贏得上訴。但上訴庭認為兩個案子沒有區別,都必須回答的問題是如何確認國家對非國家官員的個人的行為負責的標準。它認為國際法院尼加拉瓜案中所設定的標準是沒有說服力的,沒有準確地抓住國家責任法律的輪廓,因為它與國家責任法律的邏輯不一致,也是與司法和國家的實踐脫節的。(19)確認了兩個案件的爭訟點是相同的之后,上訴庭作出了與國際法院截然不同的判決,南斯拉夫共和國必須為波黑塞族武裝的行為承擔國家責任。
第二個案例是澳大利亞金槍魚案。由于長期的過量捕撈,澳大利亞金槍魚數量迅速減少,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為了防止日本的過量捕撈,經過它們的長期努力,到上世紀80年代,三方同意自愿減少到原來的25%的捕獲量。1993年三方締結了《澳大利亞金槍魚保護公約》,公約建立了一個科學的體制,要求在一致同意的基礎上逐年確定捕獲量,接下來的幾年都是按照這個方法運作的。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日本認為金槍魚的數量已經有了足夠的恢復可以增加捕獲量,遭到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反對。日本要求三方都作一個試驗性的捕獲項目來擴大捕獲限度,接下來在1998年日本作了一個試驗性捕獲項目。1999年三方差點就達成相應的協定擴大捕獲限度,這時澳大利亞又提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項目,于是日本單邊繼續它的項目,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威脅通過訴訟來阻止日本的行為。按照《澳大利亞金槍魚保護公約》第16條的規定,日本提出按照條約組成的專家組來進行調停或仲裁,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拒絕了日本的要求。1999年7月15日,它們通知日本按照《國際海洋法公約》關于爭端解決的規定進行仲裁。按照《國際海洋法公約》第290條第5款,如果在請求規定臨時措施之日起兩周內仲裁法庭沒有組成,國際海洋法法庭可以發出臨時措施。6月30日,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向國際海洋法法庭申請臨時措施以停止日本的試驗,法庭要求日本在8月18日前做出抗辯。最終,法庭于8月27日發出命令同意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申請。(20)
本文并不準備對這個案例做出全面的描述和分析,只想分析國際海洋法法庭對待臨時措施的態度與國際法院的不同。在日本的抗辯中,它援引了國際法院審理的1973年英國訴冰島漁業管轄權案和1973年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訴法國核試驗案。在這兩個案件中,國際法院認為:要采取臨時措施,必須證明存在不可恢復的損害。而日本認為試驗不會對金槍魚的數量造成不可恢復的損害,因為:第一,受澳大利亞、新西蘭和日本委托評估的獨立漁業科學家小組認為試驗是合理的;第二,日本已經預先以相應的補償作為擔保。最終,法庭沒有遵從國際法院關于臨時措施的判例;盡管日本的試驗不存在不可恢復的損害,法庭仍然同意了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申請的臨時措施,要求日本把它的捕獲量限制在以前每年的捕獲水平上。
從上述兩個案例可以看出,并非如Alan Boyle估計的那樣,國際法院的判決必然會得到其他法庭的尊重。由于不同國際司法機構對國際條約和國際習慣法的理解存在差異,并在它們做出判決的時候將這種差異反應出來,國際法不成體系性的問題更加嚴重。事實上,在塔迪奇案中,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公然批評了國際法院尼加拉瓜案的判決。盡管檢察官指出了兩者的細微區別,希望可以不會對國際法院尼加拉瓜案表面造成沖突的基礎上贏得上訴。但是上訴庭毫無顧忌,直接指出:兩者之間不存在區別,國際法院對尼加拉瓜案的判決是不合理的,這等于是直接扇了國際法院一記耳光。在澳大利亞金槍魚案中,盡管日本以國際法院的兩個案例來說明采取臨時措施應具備的條件,但是國際法院的判例并沒有得到國際海洋法庭的尊重,它作出了與前者不同的決定。國際司法機構的這些行為對國際法的體系和諧造成嚴重的打擊,并且會進而影響國際法的法律效力。因為國際法的法律效力在于國際社會的成員認為它是合理的,如果他們不這樣認為將不會遵守。
四、對策與建議
國際司法機構的擴散,本質上是符合國際社會利益的,也是有利于國際法的發展的;但是這種擴散同時也加劇了國際法的不成體系性,這對國際法的發展是很不利的。如何在國際司法機構擴散的大趨勢下盡可能減小國際法不成體系性危險,值得探討。
對此,大多數的學者把目光聚焦于國際法院。Georges Abi-saab和Pierre-Marie Dupuy認為:國際法院應當在國際法律體系的統一過程中發揮特殊作用,通過自己的行為在眾多并無等級關系的國際司法機構中取得一個更高的地位,抓住機會取得對其他機構的控制,同時對一般國際法提供一個權威的解釋而不是僅僅基于特定事實而作出判決。(21)這樣的建議過于理想化。沒有大國的同意,國際法院怎么可能取得一個更高的地位?再者國際法院處理的案件相當復雜,法院自然會將爭端的解決作為最優先的目標,而非為一般國際法提供權威的解釋。
Shane Spelliscy則直接提出應賦予國際法院終審法院的地位。(22)誠然,這樣做有利于從國際司法的角度保證國際法體系的和諧一致,但是這在現今的國際政治背景下是不可能的。要賦予國際法院終審法院的地位,必須修改《國際法院規約》,這就需要三分之二以上多數的聯合國會員國同意。考慮到很多會員國尚未接受國際法院的管轄權,要想讓他們同意將國際法院作為國際社會的終審法院的議案是不現實的。國際法不僅是法律,而且也有不同的經濟、社會、安全利益的考量,在國際司法機構之間建立一個垂直的、嚴格的等級并不可行。
垂直的結構不可行,于是又有學者提出可以建立橫向的水平結構。Sang Wook Daniel Han提出:眾多的國際司法機構之間可以通過諸如例外、優先、自治和補充的安排來組成一個非正式的體系。(23)其實,建立和指出不同法庭之間的關系將是非常困難的任務。因為需要解決很多矛盾,包括一般制度和特別制度、普遍性和特殊性、一般國際法規則和特別國際法規則之間的矛盾。要確認一個體制總體上優先于其他體制必然涉及到將一套價值優先于另一套,這在可預見的將來是不會被相關參加方接受的。
這些建議雖然可以有效地保證國際法體系的一致性,但是與當今的國際形勢不符,很難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可。多元化的國際司法機構將會長期存在于國際社會,由此而給國際法帶來的分裂的危險也很難根除。追根究底,這是由于國際社會和國際法的結構特征決定的。在一定程度上,國際法的不成體系性符合主權國家的需要;只要國際法不被世界法所取代,這個問題就會一直存在。但不成體系性如過分發展,又會損害國際法的權威和約束力,最終威脅到主權國家的利益。為了達到一個主權國家能夠接受的平衡點,比較務實的方法是構造一種信息交換的機制,加強國際司法機構之間信息的交換。這種機制大致包含這樣幾個要素:第一,不同司法機構定期舉行信息交換會議;第二,不同司法機構有一定的法官互相交換的安排;第三,提高各司法機構工作的透明度。通過信息交換不僅可以確保國際司法機構能夠清醒地意識到共同國際法存在的必要性,而且還可以使它們認識到其他司法機構在相同法律問題上的看法,每一個國際司法機構在認識到國際法不成體系的巨大危害后,應善意地、持續地在爭端解決的同時力圖保持國際法體系內部的一致性。與此同時,國際司法機構應堅持“禮讓”的觀念進行國際司法活動。正在審理某一案件的國際司法機構應尊重其他國際司法機構對相近問題的判決,除非有更重要的利益需要考慮。這樣,這個問題可以得到一定程度上的緩解。
①Cesare P.Romano,Project on International Courts and Tribunals: Project Rationale at http://www.pict-pict.org/mission/why.html,2007年6月5日訪問。
②⑥⑦⑧⑨Cesare P.R.Romano,The Prolif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Judicial Bodies:The Piece of the Puzzle, New York Universit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Politics,1999,vol.31,pp.713-714,729,732,732,736.
③(19)(22)Shane Spelliscy, The Prolif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Tribunals: A Chink in the Armor, Columbia Joural of Transnational Law,2001,vol.40,pp.146-147,166,177.
④Pierre-Marie Dupuy, The Danger of Fragmentation or Unifica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Legal System and 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 New York Universit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Politics,1999,vol.31,pp.791-792.
⑤(12)(14)古祖雪:《現代國際法的多樣化、碎片化與有序化》,載《法學研究》2007年第1期第135、138、140頁。
⑩Sang Wook Daniel Han,Decentralized Prolif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Judicia Bodies,Journal of Transnational Law and Policy,2006,vol.16,pp.103-104.
(11) 同⑩,p.104;另見王勇、管征峰:《五十五年來中國對國際法院訴訟管轄權的態度之述評》,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第75頁。
(13)王秀梅:《國際法體系化機制及其進路》,載《政法論叢》2007年第2期,第78頁。
(15)(16)Jonathan I.Charney,The Impact on the International Legal System of the Growth of International Courts and Tribunals,1999,vol.31,pp.705-706,699.
(17)David Anderson,The International Tribunal for the Law of the Sea, in Remedies in International Law:The Institutional Dilemma 71,72-73, edited by Malcolm D. Evans , Oxford: Hart Publishing, 1998.
(18)王可菊:《國際人道主義法及其實施》,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201頁。
(20)Donald L.Morgan,Implications of the Prolif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Legal Fora: The Example of the Southern Bluefin Tuna Cases,Harvard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2002,vol.43,pp,543,544.
(21)Benedict Kingsbury, Foreword:Is the Prolif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Courts and Tribunals a Systemic Problem? New York Universit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Politics,1999,vol. 31,p.693.
(23)Sang Wook Daniel Han,Decentralized Prolif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Judicia Bodies,Journal of Transnational Law and Policy,2006,vol.16,p.121.
(責任編輯 顧 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