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道”是《管子》哲學思想的重要范疇。長期以來,對《管子》道論的研究,主要以《管子》四篇為對象,這無形中局限了對《管子》道論的深入認識。從《管子》書的整體來看,《管子》的理想追求是圣王之道,它在本體論上表現(xiàn)為虛無之道,在認識論和方法論上表現(xiàn)為靜因之道。
關鍵詞:管子; 道; 圣王; 虛無; 靜因
中圖分類號:B22 文獻標識碼:A
《管子》中的“道”有路徑、方法、規(guī)律、本原等多重含義。在探討《管子》之“道”的時候,從哲學層面上來看,《管子》中《心術》上下、《白心》和《內(nèi)業(yè)》等四篇的“道”特別引人注目。許多學者對《管子》之道的認識主要是從這四篇入手的,因為這四篇注重從本體論意義上闡釋“道”,但這無形中局限了對《管子》之道的深入認識。《管子》作為先秦思想交融互動的產(chǎn)物,其“道”也具有多方面的含義,而這些不同的含義之間又有一定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只有從《管子》書的整體入手,才能揭示《管子》之道的意蘊,體會古代哲學中“道”的豐富內(nèi)涵。
一 圣王之道
“道”的本義為人行之路,具有一定方向的路叫做“道”。《說文解字》云:“道,所行道也,一達謂之道。”道作為人行之路在先秦古籍《尚書》、《詩經(jīng)》、《周易》中都有存在。作為人行走的“道”,最初是實在的,人看得見的,如陸地上的道路,水上的河道、海道,都是從一個地方到達另外一個地方的途徑。其后才被引申為人或物所必須遵循的軌道,日月星辰所遵循的軌道稱為天道,人類生活所遵循的軌道稱為人道。①
道由其本義引申為途徑、方法,也就是達到某種目的的方式或手段,之所以稱為“道”,就在于它表現(xiàn)為一種路徑。在《管子》管仲與齊桓公的對話中,管仲作為智者、圣人,經(jīng)常回答一些齊桓公“為之有道乎”的問題,尤其是《輕重》諸篇,齊桓公屢言“為之有道乎”,他關心的是治國的途徑、方法,也就是治國之道。《管子·君臣上》云:“道也者,上之所以導民也。”(以下引《管子》,只注篇名。) 《君臣下》則說:“君子食于道,小人食于力,分也。” 此處“道”當指道術而言,即統(tǒng)治者管理國家的原則和方法,并且認為這種道術為統(tǒng)治階層所獨有,所以《君臣下》又說“道術德行出于賢人。” 這種道術就是“假眾力以禁強虐,而暴人止”、“為民興利除害,正民之德”的治國之道。治國之道是《管子》書的主體內(nèi)容,《管子》因而成為一部治國的百科全書。
《管子》認為,“道”普遍存在于天地萬物之中,所謂“道在天地之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都是講“道”的普遍性。但是,在道的普遍性中始終有某種“隱而不顯”的東西,能夠理解和掌握道的只是很少的人。《心術上》說:“不遠而難極,與人并處而難得。” 《內(nèi)業(yè)》:“道滿天下,普在民所,民不能知也。” 此種思想在《中庸》中亦非常明確,《中庸》引孔子之言:“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所以,就道存在的范圍和形式而言,它是普遍的和完善的。但從個體的角度來講,并非人人知曉“道”的全體,“聞道”不僅存在有無之分,也有高下之別。《形勢》云:
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異。有聞道而好為家者,一家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鄉(xiāng)者,一鄉(xiāng)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國者,一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定萬物者,天下之配也。
《形勢解》說:“道者,扶持眾物,使得生育而各終其性命者也。故或以治鄉(xiāng),或以治國,或以治天下。”“道”是使眾物生成存有的動因,而所謂“眾物”不過是泛化了的人,“眾物之性命”,也就是人順道而行之命,對于自然界而言是一種自發(fā)的行為,但對于人類則是自覺的行為。孟子云:“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孟子·盡心上》) 孟子這里所說的“正命”與“非正命”,講的就是人類個體是否達到了對“道”的自覺,實際上也就是人的生命價值是否得到了實現(xiàn)。但在《管子》看來,并非人人都能達到對道的自覺,而且對道的自覺程度也因人而異,因此有所謂“一家之人”、“一鄉(xiāng)之人”、“一國之人”和“天下之人”,其最終目的是將“以道蒞天下”的責任落實到圣人身上。
圣人是中國古代的理想人格和做人的最高境界。“與‘人’字連類的‘圣’字,始見于西周文獻。考‘圣’字本義,與‘哲’字可以互訓。稱‘圣’稱‘哲’,都是指配天的美德,而沒有知能教養(yǎng)的意義;且‘圣人’‘圣王’之‘圣’,‘哲人’‘哲王’之‘哲’,也都是對于氏族貴族的先公先王所加的美德的專稱,而從不用以形容一般國民性的道德。”② 這說明,圣人最初就是由政治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轉化而來,但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圣人顯然不僅僅是政治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而且是一種理想的人格或人格典范。在《管子》看來,圣人就是道的具體化和人格化。《戒》篇云:
是故圣人上德而下功,尊道而賤物。道德當身,故不以物惑。是故,身在草茅之中,而無懾意,南面聽天下,而無驕色。如此而后可以為天下王。所以謂德者,不動而疾,不相告而知,不為而成,不召而至,是德也。故天不動,四時云下而萬物化;君不動,政令陳下而萬功成;心不動,使四肢耳目而萬物情。寡交多親,謂之知人。寡事成功,謂之知用。聞一言以貫萬物,謂之知道。
《管子》把圣人看作道的具體化和人格化。圣人“尊道而賤物”,所謂“物”,尹注:“謂名利之事。”之所以“賤物”,是因為人們經(jīng)常因沉于名利而迷失自己的本性,即所謂“逐物而不反”。圣人應是將功名置之度外,而將普遍之道完滿體現(xiàn)于自身的人。很顯然,《管子》這里所描繪的“圣人”是中國古代的一種人格理想,處低位不自卑,倨高位不自驕,不以追逐個人功名為目標,正如孟子所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管子》認為,英明的君主應該用圣人治理天下。《形勢解》說:“明主之舉事也,任圣人之慮,用眾人之力,而不自與焉。”“明主不用其智,而任圣人之智。” “明主之治天下也,必用圣人,而后天下治。”《管子》這種明主與圣人結合的治國模式,無疑是以齊桓公和管仲為榜樣,齊桓公為春秋五霸之首,而管仲在《管子》中被稱為“天下之大圣”(《大匡》),管仲輔助齊桓公,使齊國大盛。
不過《管子》作為霸王之書,它的最高政治理想還是內(nèi)圣與外王的統(tǒng)一。圣人是得道之人,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內(nèi)圣”之人,內(nèi)圣與外王的貫通是古人的追求,也是《管子》的追求。圣人不一定在上位,也不一定稱王。但作為天下之王,應該有圣人之道,如此才能功成名就,政通人和。圣人成為天下之王或一國之君,就是圣王或明君。所謂圣王之治,就是圣人以自身的人格魅力或道的感召力來實現(xiàn)天下大治的目標。猶如天無為而萬物化成,心處其道九竅各司其職,圣人不動而疾,不相告而知,政令陳下而萬功成。因此,圣人與王權結合而成就圣王,道的人格化而成圣王之道。《君臣上》云:
道者,誠人之姓也,非在人也。而圣王明君,善知而道之者也。是故治民有常道,而生財有常法。道也者,萬物之要也。為人君者,執(zhí)要而待之,則下雖有奸偽之心,不敢殺也。夫道者虛設,其人在則通,其人亡則塞者也。非茲是,無以理人;非茲是,無以生財。民治財育,其福歸于上,是以知明君之重道法而輕其國也。故君一國者,其道君之也。王天下者,其道王之也。大王天下,小君一國,其道臨之也。
學者對“道者誠人之姓也,非在人也”的理解有分歧。戴望云:“誠”當為“成”,“姓”當為“生”,皆聲相近而誤。郭沫若云:當讀為“道者誠,人之性也。非,在人也。” 即“性相近,習相遠”又“誠者天之道,思誠者人之道也”之意。③ 兩人斷句不一樣,對句子的理解也有差異。按戴望的說法,道是使人的生命存在的根據(jù),即道成就人的生命。而按照郭沫若的理解,“誠”是道者之性,如果一個人做不到“誠”,是個人主觀的原因,因為獲得“誠”需要人的主動性,即所謂“誠者天之道,思誠者人之道也”。他引用孔子的話意在說明,人的本性雖然相同,但后天的習得卻有差別。筆者以為,此處的“誠”、“姓”并非孔孟的“誠”、“性”,“姓”當訓為“生”,“人”指的并非是圣人,而是天下諸生,也就是“百姓”。“道”成就天下諸生,但并不在諸生身上,只有圣人才知“道”并善于運用它,管理天下百姓,增長財富。“道”為萬物之要,物,事也; 要,關鍵,要領。《韓非子·揚權》說:“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虛而待之,彼自以之。” “道”為天下四方事務的綱要,君主抓住這個綱要,就能應付自如,即使臣下有奸偽之心,也不敢有篡弒的舉動。《君臣上》也說:“為人君者,坐萬物之原,而官諸生之職者也。” 原,原則,也就是道、萬物之要。君主就是掌握萬事的原則,來管理百姓。
因此,“道”與君主是相互依存的關系。圣王明君離不開“道”,圣王明君需要“道”來治理百姓,增長財富,“道”存政通,“道”亡政息,君主統(tǒng)治國家,帝王統(tǒng)治天下,實際上都是“道”在那里起作用,即“其道臨之也”。同時,“道”也離不開圣王,“道”需要依存于圣王,因為“道”是虛設,并不是有形的存在,其彰顯需要通過圣王管理百姓的方式實現(xiàn)。圣王以道治國,固然道成為圣王的統(tǒng)治手段,但同時它也限制了君主的作為方式,即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君主或圣王不是隨心所欲的,其統(tǒng)治的正當性和合理性是由道賦予的,而道并非可以由君主任意選擇,其客觀必然性特征,因此它成為約束和限制君主行為的外在力量。盡管君主可以以道的名義實施自己的統(tǒng)治,但天下民眾亦可以道檢視君主行為的合理性和正當性。
《管子》論述了“道”對君王治國的重要性,強調(diào)圣人執(zhí)要,但它不同于老莊之道的因任自然,就其作為社會控制手段而言,實際上是“禮”、“法”等具體形式。《管子》把道與法結合在一起。《君臣上》說:“選賢論材而待之以法,舉而得其人,坐而收其福,不可勝收也。” 又說:“有道之君者,善明設法而不以私防者也。而無道之君,既已設法,則舍法而行私者也。” 《管子》通過設“道”立“法”,防止徇私舞弊和任意妄為,來保證君主的無為之道得以貫徹。
二 虛無之道
西方哲學史為之殫精竭慮的是“Being”問題,“Being”也就是漢語中的“是”,它成為西方哲學史上研究的對象,原因在于它最初是一個系動詞,一切東西都因為“是”而是某東西(是其所是)。于是就要問這個“是”是怎么回事,它是什么意思,乃至是什么東西,這樣“是”就成為一個被思考的對象,放在主語的位置,按照西文的語法規(guī)則,系動詞“is”轉化成動名詞“Being”。④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哲學中的“道”、“理”、“天”等范疇與西方哲學中的“Being”處于相同的位置,它們都曾在不同的時期、被不同的思想家思考,作為萬事萬物“是其所是”的依據(jù)。這其中又以“道”最為突出,一切因其所是而成為是的東西,萬事萬物也因為“道”而成為其所成的東西。如果說,在西方哲學中“是其所是”是借助語言來表達的,言說離不開“是”,那么中國哲學的言說則離不開“道”。
但是,由于東西方思維方式的差異,西方哲學的“是”是在邏輯判斷中產(chǎn)生的,而中國哲學的“道”則是在具體形象中生成的。“道”不僅是一個語言中的問題,而且是關于這個世界及其存在物的依據(jù)或根源問題。由此,在中國古代哲學中發(fā)展起來的是宇宙本原論或本根論,在宋明理學中又稱為“本體”。如張載《正蒙·太和》說:“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 這一“本體”概念,也可以借用來說明《管子》中的形而上之道。
“本”指本末之本,道為本,萬物為末。萬物因道而生,因道而成,因此,相對于萬物而言,道是根,是本,萬物是枝,是末。《莊子·知北游》云:“惽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 在《管子》中“道”也即萬物之本根。《宙合》:“道也者,通乎無上,詳乎無窮,運乎諸生。” 《兵法》:“無形無為焉,無不可以化也,此之謂道矣。” “道”存在由于萬物的存在而得到呈現(xiàn),萬物的存在又以道為根據(jù),這樣萬物與道構成了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
“體”指體用之體,由道之用可以推顯道之體。如韓非子說:“今道雖不可得聞見,圣人執(zhí)其見功以處見其形。”(《韓非子·解老》)作為把握宇宙萬物之理,“道”是用,或謂“道之用”,“道法”是存乎法之道,“道氣”是存乎氣之道。但“道”不僅是用,而且還是“體”。作為根本之體,其特征是虛無無形。《心術上》說:“虛無無形謂之道。” 有形有象是“體”,“無形無象”亦是“體”,即所謂“無形之形”,“無象之象”,是一種“抽象”。《管子》說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心術上》),“道之大如天,其廣如地”(《白心》)。它廣大無邊,細微無內(nèi),都是就道之體而言。
對于本體之道的闡述,《管子》表現(xiàn)出與《老子》大體相同的思路。《內(nèi)業(yè)》云:
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復,其來不舍,謀乎莫聞其音,卒乎乃在于心。冥冥乎不見其形,淫淫乎與我俱生。不見其形,不聞其聲,而序其成謂之道。凡道無所,善心安愛,心靜氣理,道乃可止。彼道不遠,民得以產(chǎn)。彼道不離,民因以知。是故卒乎其如可與索,眇眇乎其如窮無所。被道之情,惡音與聲,修心靜音,道乃可得。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視也,耳之所不能聽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敗,所得以成也。凡道,無根無莖,無葉無榮,萬物以生,萬物以成,命之曰道。
首先,雖然本體之道不可言說,但它可以通過具體事物之道表現(xiàn)出來。什么是道?通常指的是那些途徑方法、事理法則等可以被稱為“道”的東西。《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意思說,可說出的“道”并非恒常之道,也即不是本體之道,但本體之道又總是通過“可道”彰顯,即“常道”存在于“非常道”之中,這樣的“道”界于可言說和不可言說之間。以可言說的東西表達不可言說的東西,這大概就是馮友蘭先生講的“負的方法”或“烘云托月”的方法。例如,“在《老子》、《莊子》那里,并沒有說‘道’實際上是什么,卻只說了它不是什么。但是若知道了它不是什么,也就明白了一些它是什么。”⑤ 《管子》的《內(nèi)業(yè)》等篇與此有相似之處,它認為本體之道不可言說。由此《管子》同老莊一樣,也提到不言之教。《心術上》:“故必知不言無為之事,然后知道之紀。” 《心術下》:“不言之言,聞于雷鼓。” 因此,許多學者將其視為道家之作,但這里我們強調(diào)它是由對道的本體追問造成的,不是《管子》之道的最終目的,它還要落實到現(xiàn)實的社會政治層面,成為圣王之道,因此它不僅講抽象的道理,還講具體的治國方法,但這種治國方法有時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其次,雖然本體之道不可聞見,但可以被現(xiàn)象直觀。《內(nèi)業(yè)》認為,道是目之所不能視,耳之所不能聽。“道”的存在,不同于具體事物,不見其形,不聞其聲,并非人的感官所能直接把握。許多學者以此認為《管子》之“道”超越人的感覺器官,是超驗的認識對象,這似乎是受古代西方哲學的影響,將認識對象區(qū)分為現(xiàn)象界和本體界,但是這種區(qū)分不存在于中國古代哲學中,中國古代哲學強調(diào)的是“體用一源”。在這一點上,它與現(xiàn)代西方哲學具有相通之處,即“現(xiàn)象和本質(zhì)是統(tǒng)一不分的,現(xiàn)象在感性直觀中給予的同時,在這直觀基礎上,普遍本質(zhì)也呈現(xiàn)于理智的直觀”⑥,但與現(xiàn)代西方哲學中的理智直觀不同,它不是以知性范疇為基礎,而是以感覺經(jīng)驗為基礎,帶有神秘體驗的性質(zhì),是一種言、象、意的過渡過程。當這種體驗和感知通過語言表達出來的時候就形成了道的存在特征,因此它并不是脫離人的經(jīng)驗世界的,相反它不斷以經(jīng)驗世界證明“道”的存在。
《管子》用了許多語匯描述“道”的存在特征,如“謀乎”、“卒乎”、“冥冥乎”、“淫淫乎”、“眇眇乎”,都是說明“道”幽隱不顯而又真實存在。許多學者以“口之不能言”證明《管子》在本體意義上的“道”是不可知的,其實“認知”與“說出”不是同一概念,“道”在本體意義上是可以“心知”,心領神會,而無法說出它。無法說出,不是說它不可以表達,而是說不能象說出具體事物一樣說出它是什么樣子,只能說出它不是什么樣子。不能說出它是什么樣子,是因為它不可感知。但不可感知又是一種感知,即感知到它“不可感知”,這種意義上的感知,從邏輯上講是心知的前提,因為如此才能說出它不是什么樣子,也才能心知它是什么樣子。因此,我們說“道”在可感知和不可感知之間,不可感知恰恰是可感知的橋梁、途徑,正是從不可感到到可感知,才心知“道”是怎樣的。
如前所述,《管子》中的“道”主要集中在經(jīng)驗世界中的道理、知識和技術,它關注的是依道而行所達到的積極目標。它并沒有像莊子從對“道”的理解中所生發(fā)出的逍遙境界。但是,另一方面《管子》的道又有實體化的傾向。如“虛無無形謂之道”,比起僅僅從象狀上描述,這樣的解釋顯然已經(jīng)概念化了。而且這其中貫穿有無之辨,道之虛無,與實有相對,但道是虛無而實有。道之虛無,是就其特征而言,道之實有,是就其存在而言。“道”是實存的,因而是“有”,“有”就是道的顯現(xiàn)和作用。既然是實有,就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得道”、“知道”。為此,《管子》犧牲了道不受約束的特點,“修道”的方式變成了一種機械化的程序,如“心靜氣理,道乃可止”,而且這種技術化的操作成就了后世道教的養(yǎng)生術。這樣,在追尋本體之道的同時,“道”也在向?qū)嶓w(實在之體)轉化。在《管子》中,盡管沒有看到“道之為物”的直接描述,但卻有“道”可以像“物”一樣儲蓄的描述。“蓄之以道則民和,養(yǎng)之以德則民合。”(《幼官》) 在《管子》中道與德、道與氣之間復雜關系的產(chǎn)生,都與道的實體化和具體化分不開,對此我們還要在后面的有關章節(jié)中進行闡述。
三 靜因之道
普遍之道最終落實到圣王身上,成為圣王之道。那么,普遍之道如何轉化為圣王之道,也即君主自身如何得“道”和行“道”,成為《管子》乃至整個中國古代哲學探討的重要問題。張岱年先生說:“中國哲學,最重人生;然而思‘知人’,便不可以不‘知天’,所以亦及于宇宙。至于知識問題,則不是中國古代哲學所注重的。但論人論天,都在知中;既求‘聞道’,便亦不能不研討‘聞道之方’。”⑦ 張先生這里講的“聞道之方”,也就是認識論和方法論問題,但認識論和方法論不是中國哲學的固有名詞。因此,他又說:“中國哲學有所謂‘為學之方’,其范圍頗廣,包括修養(yǎng)方法及研究方法二者,不僅是知識方面。認為致知方法與德行涵養(yǎng)有相依不離的關系,這也是中國哲學的特點之一。” 張先生此說甚是。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認識論、方法論和修養(yǎng)論融為一體,《管子》哲學思想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盡管中國傳統(tǒng)哲學注重“行”在認識過程中的作用,但就其對“道”的體認來說,是“以心悟道”或“以心證道”,如孟子的“盡心知性”、莊子的“心齋”。《管子》也認為,“道之在天者,日也; 其在人者,心也。”(《樞言》)它確信,只要通過正確的途徑,道就會通達于人心。《內(nèi)業(yè)》說:“凡道無所,善心安愛,心靜氣理,道乃可止。”
就身心關系而言,心與感官相對應,《管子》首先區(qū)分了心和感官的不同作用。《九守》說:“目貴明,耳貴聰,心貴智。” 心主思慮,耳目主聞見,“智”也就是理智認識能力,“聰”、“明”則是感性認識能力。心主導感官。《內(nèi)業(yè)》說:“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治之者心也,安之者心也。” 心控制耳目等感官,影響感知的效果。《心術上》說:“心處其道,九竅循理。嗜欲充益,目不見色,耳不聞聲。” 也就是說,如果“心”出了問題,感官就不能正常發(fā)揮作用。但《管子》也同時指出,心的理智認識能力,必須通過感官的門戶,如果門戶不打開,心智也就無法發(fā)揮作用。《心術上》說:“潔其宮,開其門,去私毋言,神明若存。” 又進一步解釋說:“宮者,謂心也。心也者,智之舍也,故曰宮。潔之者,去好過也。門者,謂耳目也,耳目者,所以聞見也。” 只有打開門戶,“道”才能登堂入室。這與古代西方哲學把理性認識和感覺經(jīng)驗相對立的傾向顯然不同。道雖然不可聞見,但它并非完全脫離耳目感官。但耳目感官只起交接作用,沒有心的引導,道也不會存在于主體。在這一點上《管子》和《孟子》是相通的。孟子說:“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告子上》) 當然,孟子所說的“思”是發(fā)明人的本性之善,與《管子》不同,但就心的作用而言則是一致的。
《管子》論“心”首先是為了得“道”。對于如何得“道”,《管子》認為首先要修養(yǎng)主體自身。《心術上》說:“其所知,彼也;其所以知,此也。不修之此,焉能知彼?”從認識論的角度講,“道”是認識的對象“彼”,認識主體是“此”。如果不修養(yǎng)主體自身“此”,就不能認識對象“彼”。進一步講,如何“修之此”?
首先,《管子》認為,“修之此,莫能虛矣。”(《心術上》)“能”讀為“而”,“而”、“如”古通用。意思說,修養(yǎng)“此”,最主要的是“虛”。“虛者,無藏也。”(《心術上》) 指沒有先入為主的觀念,“去智與故”,不抱有主觀成見。“無藏”落實到社會政治層面也就是“無私”。《心術下》說:“是故圣人若天然,無私覆也; 若地然,無私載也。私者,亂天下者也。”
其次,要“靜”。《心術上》說:“動則失位,靜乃自得。” “毋先物動,以觀其則”。“動”容易失去心主導的地位,只有“靜”才能掌握事物變化的規(guī)則。《管子》強調(diào)“靜”,與它對人性的認識有關。《管子》認為人的本性是靜,“人主安靜”(《內(nèi)業(yè)》)。如果不能保有這種“靜”,就容易為欲望控制。“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jié)于內(nèi),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禮記·樂記》)人性本是靜的,感于物而動,隨物而化,滅天理而窮人欲。但《管子》的“靜”并不是絕對的“靜”,它是包含“動”的“靜”。《勢》篇說:“夫靜與作,時以為主人,時以為客,貴得度,知靜之修,居而自利。知作之從,每動有功。”與“靜”相區(qū)別的是“躁”,“靜則得之,躁則失之”(《內(nèi)業(yè)》)。這里的“靜”是心靈的寧靜,而“躁”則是由欲望引起的心靈騷動,所以要保持心靈的寧靜必須驅(qū)除自身的欲望,“去欲則宣,宣則靜矣”(《心術上》),“心能執(zhí)靜,道將自定”(《內(nèi)業(yè)》)。
再次,專一。《內(nèi)業(yè)》說:“一意搏心,耳目不淫,雖遠若近。” 只要心神專一,感官不受外物的干擾,這樣對于遙遠事物的了解就像對于近旁的事情一樣。虛靜和專一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只有保持內(nèi)心的虛靜才能做到心神專一,如果充滿私心雜念,就不可能做到精神專一。《管子》這一思想與莊子的“心齋”之說頗為相似,是道氣問題的一個關節(jié)點,在后面還要具體闡述。
《管子》的這一認識理論與《荀子》“虛壹而靜”的認識論頗為相通。如果我們承認《管子》的《心術》等篇成書于《荀子》之前,那么合理的解釋是《荀子》繼承和改造了《管子》的認識論思想。《荀子·解蔽》說:“人何以知道?曰:心。 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 這一觀點和上述《管子》中的思想是一致的,不過相對《管子》,《荀子》論述更為明確合理。在《管子》中,“虛”“靜”“一”等都還帶有一定神秘體驗性,但《荀子》則作出了辨證的、合理的解釋。所謂“虛”,不再指“虛無”,而是指“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即不以已經(jīng)獲得的思想去妨礙將要接受的新思想;所謂“靜”也不再有寂然不動的含義,而是指“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即不以混亂不清的錯覺,如夢幻等,去擾亂心之思維活動;所謂“一”是指“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即在認識過程中不能以一種認識妨礙另一種認識。⑧ 對于經(jīng)過“虛壹而靜”的認識方法所要達到的結果,荀子稱為“大清明”,這也應該是對《管子·內(nèi)業(yè)》中“鑒于大清,視于大明”的發(fā)揮。
《管子》在“虛靜”的認識論基礎上提出了“靜因之道”的方法論。《心術上》說“是故有道之君,其處也若無知,其應物也若偶之,靜因之道也。” 《管子》的“靜因之道”不是“得道”的方法,而是“有道君子”處理具體事務的方法。許多學者在論述《管子》中的認識理論時,把“靜因之道”看作認識過程中的理論,從而認為《管子》是消極的反映論。實際上,“靜因之道”是針對君主行為而提出的方法論,它主要不是體現(xiàn)在認識過程中,而是表現(xiàn)在君主的行為中。
“靜”側重于主體自身,是指主體自身的“虛靜”,“因”則是指主體因循客觀事物。“靜因之道”主要強調(diào)“因”,“因也者,舍己而以物為法者也。感而后應,非所設也,緣理而動,非所取也。”這里的“因”不是側重于認識活動,而是側重于指向客體的實踐活動,在這一過程中主體不是根據(jù)主觀意志行事,而讓客體自然地發(fā)揮作用,不對其進行損益,“因也者,無益無損也”(《心術上》)。并形容說:“若影之象形,響之應聲也。”(《心術上》) 猶如影子伴隨形體,響聲跟隨發(fā)聲一樣。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管子》講實踐活動中的因循,是以認識活動的能動作用為前提的,并不是盲目的因循。《宙合》說:“道也者,通乎無上,詳乎無窮,運乎諸生。是故辯于一言,察于一治,攻于一事者,可以曲說,而不可以廣舉。圣人由此知言之不可兼也,故博為之治而計其意。知事之不可兼也,故名為之說而況其功。” 道的普遍性體現(xiàn)在認識過程中就是全面性原則,“曲靜之言,不可以為道”(《侈糜》),如果僅僅懂得一言之辯、一治之察,還不足以把握普遍的道,也就不能在實踐活動中做到“因”。
《管子》的“靜因之道”實際上是一種“無為”理論,“無為之道,因也。”(《心術上》) 這種“無為之道”,在《管子》中又稱為“心術”。《管子》對“心術”的界定首見《七法》,“實也,誠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謂之心術。” 實,指真實、誠實,又作查實、證實;誠,真心,不虛偽,又作確實、的確;厚,厚道,不刻薄;施,施舍,給予恩惠;度,度量,揣度,推測;恕,推己及人。實、誠、厚,是就人心而言,是指人的內(nèi)在品質(zhì);施、度、恕,指向術用,是指發(fā)之于內(nèi)、施之于外的行為方法。因此,所謂“心術”也就是根據(jù)人的心理應采取的方法原則。《管子》說:“不明于心術,而欲行令于人,猶倍招而必拘之。”(《七法》)不了解人的心理活動,就發(fā)布命令,猶如背著靶子射箭,根本不可能射中。在《管子》中“心術”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方面是指心控制感官的方法,心不干涉感官的正常活動。“心術者,無為而制竅者也。”(《心術上》)另一方面又比喻君主控制臣下的方法,不干涉臣下根據(jù)職責所做的具體事務。“心不為九竅,九竅治;君不為五官,五官治。”(《心術上》) 這樣,靜因之道的方法論被運用于政治,成為君主的“南面之術”。
君主為什么能夠踐行“靜因之道”?在《管子》看來,主體自身之所以能保持寧靜狀態(tài),因循于物,在于形名之存在。《管子》說:“以其形,因為之名,此因之術也。名者,圣人之所以紀物也。”(《心術上》) 又說:“凡物載名而來,圣人因而財之,而天下治。”(《心術下》)凡“物”皆有名稱,圣人就是據(jù)“名”督“實”。《白心》說:“是以圣人之治也,靜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因此,所謂“靜因之道”體現(xiàn)在名實關系上,就是名稱要符合事物,不能擴大或縮小其外延和內(nèi)涵。
《管子》說:“修名而督實,按實而定名。名實相生,反相為情。名實當則治,不當則亂。名生于實,實生于德,德生于理,理生于智,智生于當。”(《九守》)名與實相互依存,又相互發(fā)明、說明。“名生于實”,也就是按實而定名,有事物之實,才會有事物之名。事物之實源自事物自身的規(guī)定性,也就是“德”,而“德”又出于事物之分際,是一事物區(qū)別于他物的特征,即事物之“理”。這種“理”又來源于人對事物的認識,即“智”,“智”又出于主客之合,“知有所合謂之智”(《荀子·正名》),也即“當”,“當”乃主客之合、名實之合。《心術上》說:“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當謂圣人。”這樣,所謂圣人執(zhí)道以治天下,在一定意義上也就是操名指實,以名為標準判定具體事務,“有名則治,無名則亂,治者以其名。”(《樞言》)
如此,名與法聯(lián)系在一起。《白心》:“名正法備,則圣人無事。”名體現(xiàn)于社會關系,就是人之名分,與禮相聯(lián)系。《漢書·藝文志》云:“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此其所長也。及譥者為之,則茍鉤(鈲)[鋠]析亂而已。”這是從禮的角度論名家的產(chǎn)生。《幼官》篇說:“定府官,明名分,而審責于群臣有司,則下不乘上,賤不乘貴。法立數(shù)得,而無比周之民,則上尊而下卑,遠近不乖。”名以定名分,名分亂是法之失當,嚴格執(zhí)法,才能確保貴賤有等、尊卑有序的等級制度。刑法之執(zhí)行,又應以“名”為依據(jù)。《正》篇說:“制斷五刑,各當其名。罪人不怨,善人不驚。”所以,《管子》的形名理論,既講人倫關系之正名,也講君主控制臣下之方法。從君主統(tǒng)治手段的角度講,形而上意義的“道”最終落實到事物的形名問題上,成為“禮”、“法”之依據(jù),“禮”、“法”則使“道”獲得了具體形式。
注釋:
① 張岱年.張岱年全集(第四卷)[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475.
② 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34.
③ 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歷史編6[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158.
④ 蕭詩美.是的哲學研究[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17.
⑤ 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294.
⑥ 周昌忠.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性轉型[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138.
⑦ 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495-496.
⑧ 孔繁.荀子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152.
(責任編輯 張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