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歐陽修忠君誤國》之論謬誤,屬斷章取義曲解史實之作。今本著“詢事考言,詢名責實”原則,探究本案前因后果,理清是非曲直,辨明“劾青”實為“保青”之本意,揭示這樁歷史公案之真實面目,推倒強加給歐陽修的污蔑不實之詞。
關鍵詞:歐陽修; 忠君誤國; 奏論; 狄青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
《歐陽修忠君誤國》①一文,立論于清代《嘯亭雜錄》的牽強比附之言,斷章取義率意曲解歐陽修“劾青”史實,武斷地給歐陽修戴上“忠君誤國”大帽子的做法,不敢茍同。
該文(以下簡稱“官文”)望文生義借題發揮,涉及歐陽修“不知道愛惜軍事人才”、“排擠”狄青,并起到“教唆”秦檜陷害岳飛的惡果,以及歐劾青之后(凡943年),“沒有人站出來為狄青說公道話”……種種虛夸不實之詞甚多。我們只能本著用史料說話,依事實辯證的原則,“詢事考言,循名責實”,先圍繞本案探究前因后果,理清是非曲直,辨明“劾青”實為“保青”之本意,再就其涉及的問題逐項駁證,從而揭示出這樁歷史公案的真實面目,推倒強加在歐陽修頭上的誣蔑不實之詞,也借以紀念歐陽修千年誕辰。
一、狄青雖樞府位崇,卻始終處于朝廷“憂戒”之中
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以發動兵變登上帝位,統一全國之后,出于對唐末五代軍閥分裂割據“武人跋扈”,數十年間換了八姓十二帝,致使兵革不息,百姓涂炭歷史教訓的汲取,確立了“偃武修文”的國策,對促進北宋經濟和文化的發展,產生了積極作用。北宋也成為這個時期“世界上最強大、文化最輝煌”的國家,故有“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②之論。連官偉勛在另一篇文章里也說過:“北宋的經濟與文化在當時的世界上,可以說是無以倫比的。”③
如是,把“偃武修文”說成是“重文輕武”也好,說成是“崇文抑武”也好,總之它是北宋極其突出的施政方針,非一朝一帝,也非一時一地的權宜之計。再加上“將從中御”的配合,逐漸演繹出“以文馭武”的局面。所謂“祖宗制兵之法,天下之兵本于樞密,有發兵之權而無握兵之重,京師之兵總于三帥,有握兵之重而無發兵之權,上下相維,不得專制,此所以三百年無兵變也”④。就大背景、大環境而言,北宋武將始終處在被限制、被疑懼的“偃”、“輕”、“抑”的地位,非對狄青所獨然。
狄青出身黥面兵卒,西夏四年間,歷大小二十五戰,又昆關敗賊,拜樞密使之職。《宋史·狄青傳》稱“青奮行伍,十余年而貴”,為立宋以來,行伍而至此高位者一人。然則,他也從一開始就處在朝廷“爭議”和皇帝的“憂戒”之中。
先說朝廷爭議:
早在皇祐四年(1052)狄青被提升為樞密副使時,御史中丞王舉正、左司諫賈黯及御史韓贄等人便紛紛反對,甚至還列出由于狄青出身低微,四夷因此輕蔑朝廷、大臣恥于為伍及破壞祖宗成規等“五不可”的理由;當狄青最終進入樞密院時,還是遭到朝廷大臣蔑視,被呼為“赤樞”;及至狄青平定廣南,將被升任樞密使,仍遭到宰相龐籍等人的堅決反對,宋仁宗居然采納了龐籍的建議,還表揚龐:“卿前日商量除青官,深合事宜,可為深遠矣。”那么,狄青后來又怎么當上了樞密史的呢?原來當時的參政知事梁適,出于排擠樞密使高若納的目的,積極支持并為狄青活動。其實梁適既非看重狄的出身,更非認為狄功有應得,而是把狄青用作相互傾軋的工具。這樣,狄青實際上卷入了二府糾紛之中。
如賈黯在狄青除樞密副使時說:國初武臣宿將,扶建大業,平定列國,有忠勛者,不可勝數。然未有以卒伍登帷幄者。不報。⑤
如韓贄認為“宰相梁適以私容奸,狄青起卒伍,任樞密。內侍王守忠遷官不次,皆舉劾無所諱”⑥。
如王偁說“狄青為樞密使,奮自軍伍,多戰功,軍中服其威名。仁宗不豫,諸軍論言藉藉”⑦。
再說皇帝“憂戒”:
“初,青既行,帝每憂之曰:‘青有威名,賊當畏其來。左右使令,非青親信者不可;雖飲食臥起,皆宜防竊發。’乃馳使戒之。及聞青已破賊,顧宰相曰:‘速議賞,緩則不足勤矣。’”⑧
這里的關節在“左右使令,非親信者不可”。需知自趙匡胤“黃袍加身”后,除實施“收回兵權”等措施之外,尤忌將帥身邊的親兵死黨炮制“兵變舊事”,故多采取京衛或邊兵互調辦法,致使“兵不常將,將不常兵”,以防“兵將一體”。甚至還特下詔書,嚴禁京師將領和沿邊監軍武臣挑選驍勇士兵為親兵衛隊。現在宋仁宗對狄青“非親信不可”的狀況,自會“心生憂戒”加意提防。“馳使戒之”,不就是搞現場監視嗎?其時狄青正在廣南平賊前線戰事中。
我們再來看看他的生活狀態。有一段狄青的上司、恩公韓琦的介紹,說狄青當了副帥后,有一次宴請韓公,一文臣劉易在座。酒宴中有戲曲助興,由于內容是“以儒為戲”,惹惱了劉易,他指狄青“黥卒竟敢如此!”且“構罵不絕口”,把酒杯也摔了,怒氣沖沖不辭而去。而狄青卻是“笑語益溫”,第二天還親自登門給劉易賠罪。這一段記載,形象地表明狄青的日子并不好過,史書上對他樞府四年的記載“幾乎絕跡”。
二、歐陽修一生愛才薦賢,也同樣關愛幫助狄青
歐陽修一生愛惜人才,舉薦賢能不計其數。為人樂道者如曾鞏、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皆拔于“布衣屏處,未為人知”之時。其對鼎鼎大名包拯的“一薦一彈”,尤能說明他待人既彰顯其優長,亦批評其缺失的坦誠作風。
先說對包拯。
一“薦”。至和三年(1056),歐陽修以朝廷外交大臣身份出使契丹回朝述職期間,遇上黃河決口,京師大水,加之皇儲未立,人心浮動,朝廷發生危機。歐陽修連上二道奏章,其中之一就是薦舉包拯等四人,他說包拯“清節美行,著自貧賤,讜言正論,聞于朝廷”,“名跡已著,伏乞更廣詢采,亟加進擢,置之左右,必有裨益”。
“當時的包拯,因在陜西時舉薦盧士安不當,降職被貶池州,由于歐陽修的舉薦,包拯即復官刑部郎中、知江寧府;年底便擢升右司郎中,權知開封府,并由此成就了包拯一生的美名,成為千古傳頌的清官第一人。”⑨
一“彈”,就是《論包拯除三司使上書》。嘉祐四年(1059)三月,時任御使中丞的包拯,連續上本,參掉張方平、宋祁兩位三司使,宋仁宗卻委任由他來繼任,而包拯沒有謙讓就接受并準備上任了。在當時提倡名節、謙讓、避嫌的世風之下,此舉使包拯陷入“外議喧然”、輿論不容的境地。一向了解、推許包拯的歐陽修,感到此事有損包拯名節,便寫了這篇奏章,首先是批評朝廷“貪拯之才,而不為拯名節惜”,說“任命包拯非惟自涉嫌疑,其于朝廷所損不細”;其二,批評包拯不知主動避嫌,“逐其人,自居其位”,“此所謂蹊田奪牛,豈得無過?而整冠納履,當避嫌疑者”;三是揚其優長而又諒其不足,優長為“拯性好剛,天姿峭直”,“少有孝行,聞于鄉里,晚有直節,著在朝廷”,不足為“然素少學問,朝廷事體或不思”,“但其學問不深,思慮不熟,而處乖當,其人亦可惜也”。
此一薦一彈表明了歐陽修對包拯既“賞識與敬重”,又“保獲與愛惜”。之于狄青,尤為明顯。
其一,《論乞不勘狄青侵公用錢札》。慶歷三年(1043),邊臣張亢為“過公用錢”受到調查,牽連到狄青。為此,歐陽修認為狄青“忠勇材武,不可與張亢一例待之”,“臣料青本武人,不知法律,縱使有過公用錢,必不是故意偷漫,不過失于檢點,致誤侵使而已”,“其狄青縱有干連,仍乞特輿免勘”。
其二,一論、再論《水洛城事乞保全劉滬札子》。慶歷四年(1044)“狄青與劉滬爭水洛城事”,即兩員大將爭執,朝廷“枷禁”了劉滬,在邊關內外引起震動。歐陽修了解到理在劉滬,按常規應把狄青“調移”原職,但歐陽修認為這樣做將會影響狄青的“威信”,就建議朝廷采取“兩全之策”,一方面讓狄青自己去開釋劉滬,另一方面再告訴劉滬你違抗狄青的指揮是有罪的,現在狄青赦免你,即“青使赦汝”,以后雙方不要再爭執了。
上述兩例,足見歐陽修處事“何等熟慮”,為國“何等忠悃”,待狄青又是何等體諒、愛護。
三、突發的朝廷危機,使狄青陷入岌岌可危之境地
狄青從皇祐五年(1053)到嘉祐元年(1056)位樞密四年間,成為京師崇敬的焦點,騎馬行于街市時,常被市民瞻望而致道路阻塞;他身邊的士卒更以狄青和自己一樣面有黥文而能身居崇位引為榮耀,常常歡呼涌動,以表對狄青的愛戴與欽服;又有人稱贊他是唐武后時宰相狄梁公之后代……種種本為贊譽而實則不利于他的傳言,使“青益不自安”,也使本對狄青“憂戒”的仁宗皇帝,更為“疑忌”。
未料,嘉祐元年京師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水災,狄青一家避水徙遷大相國寺,有人看見他穿著意義非凡的黃襖,起居行止于大殿之上;有人說狄青圖讖有帝王之分,又有人說狄青家的狗頭上生角,還有人看到狄府夜晚奇光沖天,而這種光亮恰與取唐而建后梁的梁太祖朱溫稱帝前的景象驚人相似……種種訛言四起,引起朝野嘩然,更增加了皇帝的疑懼。此時,仁宗體弱久病,舊疾驟發,由于久無生育,未立儲貳,朝局不免暗藏危機。如劉敞言“天下有大憂者,又有大疑者”,即立儲和狄青的問題成為焦點。而一旦仁宗身體康復,立儲既定,“大憂者去矣,而大疑者當存”,狄青被視為朝廷最大的威脅。
有呂景初(御史中丞)奏疏言:“天象謫見,妖人訛言,權臣有虛聲,(青)為兵眾所附,中外為之恟恟。此機會之際,間不可發”,“數諧中書白執政,請出青。”又曰:“青雖忠,如眾心何?蓋小人無識,則或以致變。”⑩
有劉敞(直集賢院),先在京城就反映:“狄青起行伍為樞密使,每出入,小民輒聚觀,至相與推涌其拳勇,至壅馬足不得行。帝不豫,人心動搖,青益不自安。”接下來劉敞除任杭州,又“辭赴都”,為帝曰:“陛下幸愛青,不如出之,以全其終。”帝頷之,使出諭中書,青乃去位。(11)
再有執政文彥搏、富弼。由于上述社會傳言和大臣呂景初、劉敞等不斷的強烈反映,“都下喧然”,“帝自正月不豫”(歐劾青奏折時在七月),連二位執政也“聞知時懼”,“趕快”“以熟狀出青陳州”。(12)
朝廷危機,社會輿論,大臣諫議,皇帝疑懼,種種嚴峻問題擺在面前,值此情急勢危之間,進退維谷之際,權衡利弊:狄青“進”無可進之地,“留”必危及身家性命,唯有“退”是一條生路。固可言:促其“退”者,是“保青”,縱其“留”者是“害青”,洞若觀火,極為分明。
四、兩奏論青之章,深含歐陽修保全狄青之良苦用心
就是在上述客觀情勢之下,歐陽修抱定“昧死”的決心,“言人之所難言”,寫了兩論狄青的奏章。前一份是專論,即《論狄青札子》,后一份《論水災疏》,只是在主要奏論水災問題時,對前一份奏論作了概要重述。現在,我們來看看這兩份奏章的真實“底本”。
全觀兩份奏章,共有1282字(第一章1072字,第二章2100字),有以下三點主要內容:
一、他用了過半的篇幅,綜述了狄青“自初掌樞密,進列大臣,當時言者已為不便”的爭議,和由于狄青的戰功,為“軍士所喜”的情況。但他強調指出,出現這些狀況,并非狄青本心,“然則青之流言,軍士所喜,亦其不得已而勢所使之然”。
二、面對這些“流言”,特別為“軍士所喜”造成的“一人吠形,百人吠聲”的不良轟動與影響,以及可能產生的危害,歐指出“為青計,宜自退避事權,以止浮議”。緊接又以諒解的口吻說“而青本武人,不知進退”(前亦有“青本武人,不知法律”之辯脫之詞)。此為歐陽修一貫為人,既為其開脫,也評其不足。論狄青的“不知進退”與論包拯的“不知避嫌”,其用心,其言事,何其相似乃爾!
三、正由于狄青認識不到自己“不得已為人所喜”,也可能“不得已為人所禍”的福禍相依的辯證關系,歐陽修就借“露布”之奏,與其說是向皇帝不如說是向狄青分析闡明其中的利害,并舉出例子來說明問題:“唐之朱泚,本非反者,倉卒之際,為軍士所迫”而稱帝,可見“小小陷于大惡,未必皆出于本心所為”,“深恐因此陷青以禍而為國家生事。欲乞且罷青樞務,任以一州,既以保全青,亦為國家消未萌之患”。歐陽修的話說的太簡略,倒不如官偉勛先生在另一篇文章里對這類問題說得清楚。他說:“有的雖然本無反意,但架不住手下親信有欲富貴者反復挑動,像韓信的部下蒯通、張敖之、相貫高那樣,而一些大人物的身邊,又總難免有那么一些渴望自己的主子飛龍上天,以便飛黃騰達的人物。”(13)看來在對這個“未萌”問題的認識和闡述上,官先生與歐陽修所見略同,說得比歐陽修更直白,更通透,當屬客觀情理之言而絕無誣陷之意。故,為國為君為狄青計,歐陽修的奏議都是應該肯定的。所以,明人茅坤也在他的《論狄青札子》里,稱贊歐陽修“言人所難言,見人所不見,只緣宋承五代之后,歐公不得不為過慮,然亦回護狄公,狄公亦所甘心”。
“實際上從秦漢到明清,天下一統之后,功臣遭忌的現象代代有”,“一類像蕭何、曹參、陳平;另一類像彭越、黥布、韓信。后幾位都被劉邦殺了,前幾位雖未被殺,但也很危險,蕭何幾次被疑忌,全因他及時聽取門客的主意,‘悉以家財佐軍’、‘賤貰貸以自污’,故意干了些在老百姓自毀名節的事,上乃悅——才使得劉邦感到高興,不再擔心蕭何‘收買人心’,才消除殺蕭之意。” (14)
對狄青來說,歐陽修便是拯救保全蕭何的那位“門客”。所以,他在奏章中三“乞”“且罷青樞務,任與一州”。為了促使狄青早一點離開是非之地,歐陽修又替皇上找了兩個“下臺階”的理由:一是朝廷調動人員是正常的,即“二府均勞逸而出入,亦是常事”,二是可以利用這次調動來“考驗”狄青,“若青之忠孝出處如一,事權既去,流議漸消,則其誠節可明,可以永保終始”。
準此,我們分析兩份奏章的實際內容,看到的是歐陽修“劾青”實為“保青”,如“劾包拯”實為“惜包拯”一樣的用心良苦(如再能認真地去讀完歐陽修現存的445份奏論,了解到他對外敵一貫主戰,對武將一貫珍愛,公開反對“輕沮武人”、反對“以文臣換武官”以及他主張選將于“卒伍”,主張“用將而不疑”……種種憂國愛民的情懷和言行,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得出“誤國”的結論)。
五、憑主觀取舍歷史事實,既“誣古人”又“誤后人”
學者吳江有言:“我們無論對待‘經典’,或寫歷史,或對待已有的史書,都要有一種考據的眼光,下考證的功夫,不要輕信,不可盲從。比如,某經典書中所下的論斷其根據究竟如何,所批判的論點恰當與否,是否與事實相符,尤其是被批判的人物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其學說究竟如何都要用考據的精神將他們弄清楚,不能囫圇吞棗地吞下”,“根據主觀設立的立場觀點來取舍事實,是不足取的。”(14)“官文”就存在不少這方面的毛病,這里摘其主要問題來討論:
一、“論據”的取舍。“官文”:“歐陽修劾狄青這件事,在《宋史》與《續資治通鑒》中都有記載,以下是兩書所載歐給宋仁宗的奏折。”
這里有兩個疑問:一、雖點明《宋史》卻不引用《宋史》中的奏折。前面談到,兩份奏章的原文都與“官文”所引不同,看來只是拿《宋史》做幌子。二、經查所引《續資治通鑒》之內容,不足80字,與原奏折相差很多。其實不難明白,如果完整引出奏折的內容,“官文”便失去立足之地,也作不出“誤國”的結論。段玉裁在《經韻樓》里告誡我們:“校書定是非最難,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論之是非。必先定底本之是非,而后可判其立論之是非。何謂底本,著書者之稿本也,何謂立論,著書者所言之義理也。不先正底本,則多誣古人。不斷其立論之是非,則多誤后人。”正點到“官文”褒貶失當的要害。
二、“莫須有”與“未萌”之別。查《中國成語大辭典》(15),莫須有,也許有。應屬不確定語。歐陽修奏折凡四次強調“未萌”,就是連“萌芽”、“苗頭”都沒有,屬確定語,意指十分清楚。況且,歐陽修反復指出那些指陳狄青的“流言”、“浮議”、“傳說”、“外議”,雖“藉藉”、“恟恟”,但就狄青本人來講是不存在的、沒有形影的事。一是用“莫須有”致岳飛死罪,一是用“未萌”證狄青無辜,二者當為南轅北轍,毫無可比之處,豈可相提并論?所以,《嘯亭雜錄》云“賊檜得以誣陷武穆者,亦襲歐陽修故智也”純屬妄議。
據李一蠡先生《用另眼看“大帝”》(16)一文,《嘯亭雜錄》“是乾嘉時一位被削爵的親王昭梿所著(—說其門客代筆)。書中頗多清代前朝史料,盡管總不出為皇帝及滿族王朝歌功頌德的原衷,但也有一些由于照直記錄,可以使人讀出另一番道理”。李先生該文舉出三例:一個是通過昭梿對皇上的謬贊,使我們看到他“精通馬屁術”的嘴臉。第二個是通過順治“畏君”、“畏拜”,使人們看到昭梿強調皇帝的“絕對權力的絕對性”。第三個是通過一個優伶為偶然一句話,即被“立斃杖下”,昭梿反頌其主子“嚴明”,又一次使我們看到他丑惡的心靈。如果說《嘯亭雜錄》對“清代前朝”史料尚有記錄的話,那么,它對清前幾百年的“宋朝往事”,充其量只是發一些個人“議論”而已。不過,從他的“宋武臣”一談中,也“可以使人讀出另一番道理”,那就是“污蔑”歐陽修。而“官文”居然把這種枉議拿來作自己著文立論的“范本”,不過是摭拾昭梿余唾,別無新見。
三、歐陽修“排擠”狄青。“官文”云:狄青被“排擠”“去位而死”,排擠者誰?歐陽修也。今查《現代漢語詞典》(17),排擠,利用權勢或手段使不利于自己的人失去地位或利益。據上述,狄青既不是“不利于”歐陽修的人,二人也沒有利害沖突,故歐陽修也不存在“排擠”狄青的動機和必要。宋朝長期執行的“偃武修文”政策,發展到仁宗時期,早已形成“重文輕武”,甚至“鄙視武人”的觀念,還經常出現文臣不愿出任武職的現象,其突出者如慶歷二年(1042),范仲淹、韓琦、龐籍及王沿四人,在共同主持西北四路對夏戰事時,很可能是出于鼓勵軍隊士氣的考慮,朝廷突然下令,將范等四位統帥文官改為屬于武職性的觀察使,受到范、龐、王的抵制“不受”,韓琦雖暫時勉強接受,也是滿腹怨言,不久四位的文職官銜便統統恢復了。歐陽修以文臣文章文采而名著天下,受朝野敬崇,絕無“排擠”青而覬覦樞府武位的可能。
四、狄青與北宋之亡。“官文”云:堂堂大宋,在危急時刻卻找不到一個得力將領出來挽救危局,作為國家棟梁之臣的歐陽修,不知道保護軍事人才,也是難辭其咎!這一段發揮存疑有二。其一,北宋危急時刻,即有李綱、宗澤、岳飛、劉锜、韓世忠等名將,即使狄青活著也已是116歲之人,何談挽救危局,自然北宋安危并不系于狄青一身。其二,亡國之要因,本不在多一個或少一個將帥。太遙遠的說不清了,以殷鑒在目的蔣家王朝論,當時可是800萬大軍,若以黃埔分野,最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將校在蔣介石的麾下,何以抗戰之后忽忽只三載就被逐上孤島?“晉、唐比胡如何?北宋比遼、金如何?南宋比蒙(元)、明比清如何?哪個不比所謂的‘蠻荒之國’‘蕞爾小邦’有著更發達的經濟、更先進的文化、更豐富的人物資源?”③不是照樣亡國嗎?足見國家興亡、朝代更迭,自有其綜合因由在,亦歷史規律使然。僅就官先生這里所提供史料而言,最少可以證明北宋之亡,絕非所謂歐陽修 “誤國”所致。再則,官先生在上引同一篇文章中還曾斷言:“北宋衰亡,是從徽宗趙佶重用蔡京開始的”,這樣,更與歐陽修無涉了。此處,用官先生在彼文中的論證來反駁官先生在此文中自己提出的問題,似乎有點怪異,其實不過是從齊人那里學的一點應對之術而已。
五、有沒有人“站出來”?“官文”問:歐陽修劾青之后,為什么沒人站出來為狄青說公道話?此言大謬!清代魏禧有《書歐陽文忠公論狄青札子后》長文,針對歐陽修劾包拯、劾狄青發表了不同見解,說“吾深惜此為公盛德之累,而疑公之未必純出于君子也”。雖只是“疑”,可話已經說的不客氣了,但沒有給歐陽修戴帽子;清代汪懋麟著有《書歐陽公論狄青札子后》,特具針對性,甚至說歐的奏章“足以殺死青有余”,雖然言詞很激烈,仍是至情抒發,也沒給歐陽修戴帽子;清代昭梿之《嘯亭雜錄》,前文之述備矣,不再議。可見,歐公劾青的當時及之后幾百年,雖支持、贊成歐的奏章的人占絕大多數,但批評歐陽修、為“狄青說公道話”的也大有人在。不過,唯有官偉勛給歐陽修戴上了一頂“忠君誤國”的大帽子!
六、是君重于國,還是國重于君。“官文”對這個問題作了長篇大論,卻不得要領。其實這個問題若要實事求是的講,在那個歷史環境下,是君國共構,是合二而一,分量相當的。至于所謂“民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甚至于說什么干得不好,就把他“易位”、“趕下臺”、“換個人來干”之類,不過是激情之議,思想家們“理念”、“見解”而已,這種“重民思想”在封建專制社會不可能實踐。
存在的是合理的,合理的才能存在。一種制度能“存在”二千多年,自有它“存在”的主客觀“合理性”。如果官先生一定要歐陽修們把“君國”撕開來看問題,那是要人提著自己的頭發升空。離開了一定的歷史范疇論人論事,無任何實際意義。不是連官先生自己也說,即使在今天“共產黨隊伍中”,也還有“封建的君臣關系,封建的人身依附關系嗎?”
所以,我們不能苛求古人必須有反對專制政治的超前意識,也不應讓他們都去做推翻封建王朝的造反頭頭。在他們所處的社會現實下,為維護朝廷(也即國家)的長治久安,諫諍直言,薦舉彈劾,也是值得今人尊敬的。對待任何一個歷史人物,后人盡可以這樣或那樣的去評論,但有價值的評論,首先要對被評論者所在的客觀時代背景,和所評論的具體事件,有一個合乎實際的了解;反之,建立在“誤解”甚至于“曲解”基礎上的任何評論,終究是毫無價值的。看來,我們在評價歷史,臧否人物的時候,還應提倡“臨文必敬,論古必恕”的文德文風。
對于“污蔑”歐陽修千載盛名的“官文”,我們認為有必要據實辨析,所以提出本文,向官偉勛先生和史家諸君請教。
①官偉勛.歐陽修忠君誤國[J].火黃春秋,2002,(10)。
②陳寅格.金明館叢稿二編·鄧廣銘宋史職官考證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245。
③官偉勛.不只是“落后就要挨打”[J].炎黃春秋,2006,(6)。
④[宋]范祖禹. 范太史集·論曹誦扎子[M].影印文淵閣全書本。
⑤[元]脫脫.宋史·賈黯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85:10014。
⑥[元]脫脫.宋史·韓贄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85:10666。
⑦洪本健.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歐陽修資料匯編(上)[M].北京:中華書局1995:278。
⑧[元]脫脫.宋史·狄青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85:9718。
⑨李興武.歐陽修與潁州[M].合肥:黃山書社,2003:35。
⑩[元]脫脫.宋史·呂景初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85:10020。
(11)[元]脫脫.宋史·劉敞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85:10383。
(12)《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五十六仁宗嘉祐元年(1056)。
(13)官偉勛.“弓藏狗烹”探源[J].炎黃春秋,1994,(4)。
(14)吳江.考據之學未可廢[J].炎黃春秋,2000,(10)。
(15)中國成語大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838。
(16)李一蠡.用另眼看“大帝”[J].炎黃春秋,2000,(1)。
(17)現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849。
(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