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十年,國際關系的研究成為一門頗為熱鬧的“顯學”。不過,稍加留意就會發現,大量的著述不是對西方(特別是對美國)國際關系學界課題、理論和方法的重述和介紹,就是基于新聞報道和時事資料而撰寫的應景之作。作為國際關系學基礎,同時傳統上也是國內學界研究強項的國際關系史研究,卻相對式微。除了沈志華教授等倡導和身體力行的冷戰國際史研究以外,鮮有基于第一手外交檔案和文獻進行的國際關系史研究。當一大批頗有才華的年輕學者一窩蜂地跟在洋人的屁股后面,津津樂道地大談特談理論、方法和主義時,不能不讓我想起胡適先生那個著名的告誡:“少談些主義,多研究些問題。”
談主義既時髦,又省力。相比較而言,研究問題則是既落伍,又枯燥。因為主義通常是現成的,只需要“照著說”就可以;問題則是需要解決的,需要想辦法“接著說”,也就是要下苦功夫去搜集資料,進行個案研究,來驗證(證實或證偽)既有的理論。比如,在傳統政治經濟學和目前時髦的國際政治經濟學(IPE)中,一個基本的假設就是各國力量發展的不平衡,會導致正在崛起的大國對國際社會的領導國或日霸權國構成挑戰和威脅,最終導致戰爭。在列寧那里是帝國主義爭奪殖民地的戰爭;在“霸權穩定論”主要倡導者、美國大牌學者羅伯特·吉爾平那里,是可能改變世界權力結構的“霸權戰爭”。略為不同的是,列寧認為帝國主義戰爭不可避免,吉爾平卻沒有這樣絕對。在面對崛起的新興強國的挑戰時,后者認為現存的霸權國有三種基本策略:第一,消除產生這個問題的根源,即發動預防性戰爭“消滅或削弱新興的挑戰者”;其次,可以通過進一步擴張來尋求減少保持其地位的成本;第三是減少承擔的外交義務,包括直接放棄承擔的某些義務,“與威脅性較小的國家結盟或尋求和睦關系”,對新興大國退讓從而讓其“分享維持現狀的好處,換取其分擔維持現狀的成本”。(Robert Gilpin,War andChange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p.191—193)。國內眾多論者被“霸權戰爭”這個概念的簡約之美所迷惑,似乎忘卻了吉爾平所總結的第三種策略。如果說前兩種選擇是近代世界歷史發展的一種常態的話,那么,這“第三條道路”或許是現實世界,或者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的一種趨勢,代表了未來的一種發展方向,至少在國際經濟領域。何以見得?這就需要實證性的經驗研究,讀者面前的這本著作,張振江博士的《從英鎊到美元:國際經濟霸權的轉移(1933-45)》,就具有這樣的說服力。
就國際的權勢機構而言,十九世紀“不列顛治下的和平”已經讓位于二十世紀后半葉“美國治下的和平”。這一轉換是如何形成的?從表面上看,顯然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有關,美國借二戰領導者和戰略物資提供者之便利,一舉取代英國而成世界的領導國家。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果再次證明了現代國際關系史上的一個基本經驗,沒有一個崛起的新興大國贏得過霸權戰爭的勝利,相反,新的霸主通常是前一個霸主的同盟或伙伴。這的確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味道。那么,美國作為英國的盟友,又是如何取代英國地位的呢?如果考慮到國家的綜合實力首先表現在經濟實力,世界領導權也較多地表現為國際經濟的主導權,顯然,國際經濟秩序中英國主導地位讓位于美國,或者通俗地說,英鎊讓位于美元,就具有了最基礎的意義。從這個角度來看,振江博士從美英經濟外交入手,探討國際經濟主導權的轉移,無疑別具一格,學術價值很高。
西諺曰:“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同樣,羅馬的衰落也非一日完成的。美國的經濟實力在1890年代就超過了英國,到1913年時,美國的工業生產總值占到了世界工業總產值的三分之一,比英法德日四國加起來還多。盡管如此,世界的金融中心依然在倫敦而非紐約,英國依然可以依靠自己幾個世紀積累的財富、經驗和制度來維持自己的領導地位,即便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嚴重削弱了這一地位。迫使它放棄這一地位并尋求美國合作的是1929年的世界經濟危機。面對極度金融恐慌為特征的世界經濟危機,大英帝國最終無法承擔起維系世界經濟秩序的責任,也就是國際經濟學家查爾斯·金德爾伯格在其名著《蕭條中的世界,1929-1939》所指出的那樣,“在金融危機銀行關閉的緊要關頭,作為重新啟動金融的最終信貸者而發揮作用。”(Charles Kindleberger,The World in Depression,1929-1939,C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3,p.305)
當以鄰為壑的經濟和金融外交無法解決危機時,英美兩國領導人便開始坐在一起,探討克服危機的途徑。這是一場典型的經濟談判,馬拉松般漫長,錙銖較量。可以想見,這種經濟權勢的轉移不是一蹴而就,必然經歷了一個相當長的過程。幸好有隨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英國為了獲得美國的援助,不得不做出越來越多的讓步,加速了這一權勢轉移過程的完成。因此,對這一課題的研究,比較好的起點不是作為政治里程碑的二戰,而是作為經濟里程碑的大蕭條。振江博士的研究時段,1933-1945,可謂恰到好處。正像作者所云,這一選擇避免了對歷史的人為割裂:“美國在四十年代迫使英國接受的貿易平等原則一直是國務卿赫爾在三十年代的對英經濟外交主題,而英國堅持不放的帝國特惠制也正是三十年代英國對外經濟戰略的核心。三十年代雙方在經濟外交領域的沖突與妥協奠定了四十年代爭鋒的基調和主題。因而,以二戰為分界的英美經濟關系研究人為地割裂了從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兩國對外經濟政策及其外交折沖的連續性。”
我們這一代人,目睹了中國加入關貿總協定(GATT)和世界貿易組織(WTO)的漫長談判過程。中國的一位主要談判者感慨說,他從一頭青絲談到滿頭白發。貿易談判可以說是各類外交談判中最繁瑣、最枯燥的討價還價。對談判的參與者來說,這個過程苦不堪言;對后來研究談判的學者,研究過程也是異常乏味。20年前,我在閱讀1946年《中美商約》談判的全套英文記錄時,就有這樣的切身體驗。當時,中美雙方代表,為條約中的國民待遇和無條件最惠國待遇的條款,咬文嚼字,錙銖必較,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被中國職業外交官為中國利益苦苦努力而感動的同時,我也表示,不愿再去碰這樣的研究題目了。因此,看到振江這部圍繞美英金融、貿易、援助談判為核心來展開的外交史專著時,非常佩服作者知難而進的勇氣。
作者出色的貢獻,不僅在努力收集和挖掘美英雙方的第一手文獻,重現談判的具體過程,展現美英同盟背后的利益之爭,而且,還能夠跳出談判本身,發掘其在英美霸權轉移過程中的意義。比如在分析大蕭條后美英達成的第一個貿易協定時,作者指出:“從美國角逐世界經濟霸權所展開的對英經濟外交角度來看,1938年的貿易協定極具象征意義。對美國來講,它是對自1932年就已開始的對英經濟外交的第一次成果,而且部分達到了預期的目的,即為美國的農產品打開了英帝國市場。對英國來講,與美國達成一項貿易協定同樣擴展了英國的貿易圈,而且經過艱苦的交涉與談判,最終還是捍衛了帝國特惠制。因而,圍繞1938年貿易協定的這場英美經濟外交基本上還算是一個旗鼓相當的雙贏,盡管英國屈于經濟之外諸因素的考慮而進行讓步的基調已露端倪。但好景不長,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完全改變了英美雙方未來討價還價的地位,為美國角逐世界經濟霸權帶來了新的機會、戰略與動力,卻使得英國全面依靠美國的援助,完全失去與美國抗衡的資本。就此,讓步與接受美國戰略逐步成為英國的政策方向。”
由于振江博士的這項研究主要基于國內學者沒有利用過的文獻,使得這本論著中有很多國內學者并不了解的新知識,比如美英眾多的貿易談判全貌,都是第一次出現在中文的研究文獻中。為了主題的連貫和論說的完整,作者也敘述了個別舊的議題,比如外交史學者耳熟能詳的《大西洋憲章》。即便對這樣的題目,作者在材料和解釋都有新貢獻。學者一般都強調這一憲章作為后來反法西斯同盟思想基礎的積極價值,突出英美利益的一致性和共同性,忽略了在團結背后的利害沖突。為此,利用美英雙方的外交密檔,作者詳細描述和分析了雙方就該憲章涉及到英國帝國特惠制的第四條所展開的激烈爭吵和讓步妥協,還原了歷史本來的真相。
國內的歷史研究,或多或少地突出歷史的必然性,忽略歷史的偶然性。即使談到偶然性,也把它看作是必然性的表現,這實際上是抹煞偶然性作為一個獨立變量的存在。這固然與我們程式化的史觀相聯系,同樣也是因為我們對歷史細節研究不夠,總是大而化之。對一個有經驗的研究者來說,一旦深入到歷史細節,他常常會發現,歷史的發展實在是充滿了眾多偶然因素,它們的相互作用構成了歷史多彩多姿的景觀。雖然對細節的研究,會出現“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現象,但是,從歷史學的一般研究目的而言,見到準確的樹木,要比只見到朦朧的森林而不見確切的樹木要重要得多。眾多對樹木的準確描述,放在一起,就可能會有一個清晰可見的森林;而眾多對森林的朦朧描述,聚在一起,依然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森林,結果,不僅無法獲得森林的準確形象,而且也缺少形象具體的樹木。因此,對歷史學者而言,見樹木要比見森林更重要。
振江博士的這本著述,無疑為我們描繪了國際經濟秩序這個廣袤森林中一片準確的樹木。而且,在描繪這片樹木時,作者也試圖勾畫出其所處森林之輪廓。盡管隨著美國經濟實力的增長和國際卷入的加深、擴大,盡管隨著英帝國實力的相對和絕對衰落,美國肯定會取代英國而執世界經濟秩序之牛耳,但是,這一過程何時開始何時完成,完全是偶然的因素。為此,作者認為,對美國來說,至少存在過三次機會:“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為美國問鼎世界經濟霸權創造了‘第三次機會’。第一次世界大戰將美國從債務國變為債權國的時間表大大提前,為之提供了‘第一次機會’;1929年開始的大蕭條一勞永逸地摧毀了以金本位和自由貿易為標志的英國領導下的國際經濟體系,為美國的崛起省去了破舊之力,可謂 ‘第二次機會’;二戰的爆發則完全剝奪了在三十年代與之分庭抗禮、構成美國霸權之路最大外部挑戰的英國在未來抗衡美國的任何資本,當為‘第三次機會’。如果說國內條件的不成熟致使美國浪費了‘第一次機會’,英帝國的外部抗拒使得‘第二次機會’也難以實現目標,那么美國決策者對‘第三次機會’則有著充分的認識與把握,追逐戰后國際經濟霸權的沖動猶如上弓之箭,蓄勢待發。”顯然,這樣的論述較好地反應了歷史發展本身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歷史的研究以解決“問題”為目的,而不唯探究“主義”為宗旨。不過,問題的解決,實際上有助于對“主義”的梳理。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位金德爾伯格,就是經濟自由主義的倡導者和權威。他的一個著名論斷是,1930年代“美國無意而英國無力”充當世界經濟霸主。但從對“問題”的微觀研究中,振江博士卻認為,金氏的論斷流于簡單,只注重所謂霸權“意志”這一表象問題。實際上,從本世紀初的西奧多·羅斯福開始,經過威爾遜,直至富蘭克林·羅斯福,歷屆美國政府不但“有意”,而且都積極致力于建立美國領導下的世界新秩序。1930-1940年代美英雙方艱難的經濟交鋒充分表明美國角逐世界經濟霸權外部條件的不成熟,實際上,僅就1930年代而言,“英美兩國都是有意但無力”攝取世界經濟霸主之席。
此外,對于大名鼎鼎的凱恩斯,作者也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學界對凱恩斯的評價,完全是基于其豐富的經濟學遺產,把他貼上“新自由主義”、“經典自由主義”以及“保守主義”等莫衷一是的標簽。殊不知,凱恩斯更是一位實踐性的經濟學家,或者說身體力行的經濟學家。作為1930-1940年代英國最出色的金融談判代表,凱恩斯義無反顧地投入到為大英帝國的權勢和尊嚴而與美國人的苦苦較量之中,直到以身殉職。通過研究他親自參與和主持的對美經濟外交談判,作者發現,凱恩斯對外經濟政策觀點與立場的轉變充分表明了他思想的靈活性和現實性,遠不是那些后人的標簽所能概括的。如果說有什么一成不變的思想的話,那“就是根據不同的國內外環境而采取不同的政策主張,以最終確保英國的大國地位和國家利益。”
這本研究四分之三世紀以前英美經濟外交的著述,其意義遠遠超出了狹隘的外交史范圍,值得不同領域的學者去閱讀和品味。對美國研究者而言,可以了解美國對外經濟政策的決策過程和美國處理與盟國關系的方式方法;對世界歷史學者來說,可以發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波瀾壯闊的歷史場景背后,還有建立戰后經濟秩序的復雜構思和激烈談判;對國際經濟學者來說,英美“換崗”和戰后國際貿易、金融秩序形成的歷史,無疑可以幫助加深了解這一秩序的現在和未來走向;對于國際關系學者來說,霸權和霸權轉移,永遠是一個迷人的主題。
作為作者原來的博士論文,本書嚴謹有余,生動不足。實際上,外交史也還是可以寫得生動有趣。為此,作者也做了一些努力。其中,作者對英美經濟外交兩個主要代表人物(美國國務卿赫爾和凱恩斯)結局的論述,最令人難忘,極具象征意義。“從1934年開始,赫爾因互惠貿易法案被數次提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但始終因為種種原因而一直無緣獲此殊榮,直到1945年底終于如愿以償,可謂其個人生涯的最后一個完滿句號。他為此信心百倍地憧憬著美國的未來:‘我們已經成熟,與此同時還是一個充滿活力與資源的年輕國家’,‘美國什么也不懼怕,前途是確定無疑的。我們的巨大資源與機制確保著我們的命運,我們的機會永存。”與此同時,凱恩斯卻上演著截然不同的最后篇章。“在健康已經受到了貸款談判長期勞累和苦悶的致命損害”下,他依然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世界銀行第一次會議上“竭盡全力爭取美國的點滴讓步,頑強地堅持英國的觀點”,像以往一樣,他再次遭受美方的高壓,被迫完成英美經濟外交的最后一輪屈服和讓步。在離開辛酸之地的火車上,凱恩斯舊病復發,陷入昏迷。一個月后,這位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經濟學家溘然長逝。
的確,這兩位杰出人物截然不同的個人遭遇,形象地代表了英美兩國十多年角逐世界經濟霸權的終局。借用一位美國學者的概括,作者總結了這一令人難忘的歷史場景:“這是一個超級大國產生時發出的陣痛聲和另一個超級大國走向沒落時的痛苦呻吟聲相互交錯的場面,一個由他們是血親的事實而襯托得更為令人心酸的故事”。至于這一故事是否真的“令人心酸”,還要靠讀者自己去感受。
(《從英鎊到美元:國際經濟霸權的轉移(1933-45)》,張振江著,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