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處孤島的英國在中世紀是一個等級森嚴的民族,這里不僅有封建國家特有的采邑制等級,還有諾曼人帶來的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之間的尊卑貴賤。在一個社會里,貴族制度的維系,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儀禮、服飾和語言這些精微的文化符號,只有熟稔貴族階級文化符號的人,才會被視作真正意義上的貴人。電影《泰坦尼克》里有一個胖胖的美國女人,她的丈夫在西部淘金發了財,她穿得珠光寶氣,混跡于頭等艙的“上流人”之間,但卻得不到他們的完全認同。私下里,他們都帶著非常微妙的神情戲稱她為“new money”。“new money”很難準確地譯成中文,如果非譯不可,大概介于“暴發戶”與“新貴”之間。然而世界上是否真有一種貴族,天然地就在血統上尊貴?最初出現的“貴族”與“平民”,其實不過是一種意識形態化了的“內部人”和“外部人”的區分,而這種區分總要隨著人事疆土的變遷,慢慢模糊了自己的界限。要是究起死理來,貴族最初大都是“新貴”,終歸要年代久遠,文化符號發展到很成熟了,人們才能在心理上認同他們的尊貴。
歷史學家塞西爾·黑德勒姆的《律師會館》一書,對一種特殊的貴族文化符號作出了精致的寫照。這群名叫法律人(lawyers)的貴族,并不必然地具有高貴的血統,他們之所以被人們尊崇,是因為受過嚴格的職業訓練,掌握了用法律來治國的新的統治術。時至今日,貴族制度在世界上大部分地方都已絕跡,唯獨英國的法律人還保留了穿長袍、帶假發的古老貴族文化遺跡。透過黑德勒姆從容不迫的描述和鋪陳,人們可以看到,倫敦城中的四大律師會館,歷史上曾經是孕育喬治·坎寧首相、阿斯奎斯首相、迪斯雷利首相、格萊斯頓首相、格倫維爾首相的政治家搖籃,也是杰弗里·喬叟、威廉·莎士比亞、弗蘭西斯·培根、查爾斯·狄更斯、托馬斯·莫爾這些風雅人士出沒的地方。律師會館的故事在不斷地壯大,“這個故事不僅給我們帶來一幅那些王室法院的偉大攝政官、那些構建強盛英格蘭法律的偉大法律人以及那些捍衛人民的權利、自由和進步的法官的圖景,而且也是一幅關于文學和建筑史上很多偉人的畫卷”。(《律師會館》,第209頁)
馬克斯·韋伯認為英國的法律行會是阻礙法律理性化的強大力量:“假如我們將私法的理性化看成是對法律內容的邏輯簡化和重新安排,那么這種理性化在古代后期的羅馬法中已經達到了迄今已知的最高程度。但是這種私法的理性化在一些經濟理性化達到相當高程度的國家中卻仍然十分落后。在英國,這種情況尤其明顯,在那里,羅馬法的復興被法律社團的強大力量所征服”。(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56頁)當羅馬法復興波及到英國之時,普通法法律職業階層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抵抗法典化的傾向,因為法典化可能會使他們掌握的復雜法律技術變得一錢不值。或者說,羅馬法復興對于英國法來得太晚了,這時英國的法律貴族階層已經成形了,而貴族階層往往不愿讓外人輕易分享他們的特權。
如果把法典化、邏輯簡化作為法律理性化的特征,普通法的確是一個拒絕理性化的特例。但如果把中央集權、法律統一視為統治的理性化,英格蘭君主卻是歐洲較早重用法律新貴來實現統治集權化的先驅。
在中世紀,英國形成中央集權國家的進程要先于其他的歐洲封建國家,從征服者威廉開始,早期的英王一方面要依賴諾曼底貴族的支持,一方面又要培植新貴來削弱老貴族的勢力。于是教士和法官,就成為英王用來鞏固權力的兩支重要力量。教士幫助英王逐步排除羅馬天主教廷對英國教會的控制,到了亨利八世時代,英國的教會終于脫離了羅馬教廷的直屬控制,遵奉英王為英國最高的宗教領袖。法官則通過王室法院系統幫助英王逐步削弱地方領主的勢力,在同地方領主爭奪權力的斗爭中,“爭得特別激烈的,是誰有權審判和從而建立法庭,因為罰款和審理費是一種最豐富的現金來源”。(泰格、利維《法律和資本主義的興起》,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9頁)王室法院通過獨特的令狀制度,慢慢蠶食地方領主的司法權和行政權。所以教士和法官,這一僧一俗兩種新貴,成為英格蘭憲政發展中兩支最重要的力量。沒有顯貴出身、不能靠繼承爵位發達的社會各階層,從老貴族的幼子到貴族底層的騎士,從受過教育的市民到鄉間薄有產業的鄉紳,都可以憑借自己的實力搏殺進這兩個階層,成為王國的中堅力量。
起初王室法院是同時具備司法和行政職能的,并無專業的法官階層,王室法院的法官都是王廷的官員。但隨著普通法逐漸發展為一門復雜的技術,十三世紀中葉以后,王室法院的法官逐漸出現了專業化的趨勢。王室法院的訴訟使用嚴格的令狀制度,當事人選擇令狀失當就會導致敗訴,令狀是用拉丁語寫成的,而法庭陳述和辯論則使用諾曼法語。對于這樣復雜的工作,一般無知無識的小民若無熟悉法庭程序、具備語言素養的專家指導,根本就無從下手。十二世紀后期,英國社會即已出現專門從事法律服務的陳述人(narrator)、助訴人(pleader)、代訴人(attorney)階層,此即為后世律師的前身,1235年的《默頓法規》規定,所有自由人均可通過法律代理人進行訴訟。隨著社會對律師需求量的增加,中產階級家庭的子弟都希望通過學習法律來從事這一收入豐厚的職業,于是便自發形成了所謂的“法律學徒”階層。他們聚集在倫敦西部,通過旁聽威斯敏斯特廳王室法院的審案過程,學習法律知識和辯論技巧。居住在一起的一批法律學徒便組成了一所簡易法律學校,從法律學校中脫穎而出的律師們又組成了自己的行會性組織會館,繼續承擔提攜后輩的教育之責。在十四世紀的英國,也就是愛德華三世王朝的統治時期,四所主要的律師會館(格雷會館、林肯會館、內殿會館和中殿會館)以及一些小律師會館幾乎同時出現,它們的結構很相似,目標也是一致的。這些會館簇擁在倫敦城的邊緣,從霍爾本到文秘署巷、從艦隊街到泰晤士河邊。普通法法系的法律教育就以這種獨特的方式演變成了行會式、學徒式的教育。
正如黑德勒姆所言,“中世紀的大學如同一個學習行會。流傳至今的四個律師會館是倫敦古老的法律行會的代表”,是一個“高度組織化的行會”。(《律師會館》,第12-13頁)律師會館的出現,說明法官在當時已成為人們趨之若鶩的尊貴職業,起初,律師會館吸引的是中產階級騎士和鄉紳的子弟,但后來,律師會館慢慢從小客棧中的小協會沿著貴族壟斷的路線發展成為大的、富裕的組織。它們買下了艦隊街和文秘署巷圣殿騎士團的產業,有了屬于自己的別致徽章,歷代的建筑藝術家都在這里施展才藝,文人雅士在這里寫下流傳千古的篇章,威廉·莎士比亞在這里上演他的新劇,從法律語言中汲取生動的語言素材。于是四大律師會館就從法律人的行會組織,慢慢演變成培養紳士的禮儀學校。“隨著時間的推移,律師會館也改變了它們自身的特點,逐漸變成一所貴族大學。……牛津和劍橋本質上更加民主,它們的學生主要來自自耕農和工匠階層,而律師會館變成由年輕貴族和紳士組成的上流社會的學院”。(《律師會館》,第18頁)
這樣的變遷似乎可以說明血統政治的惰性,很多法律人是新貴出身,比起世系久遠的諾曼底貴族,他們大多出身微賤。但是王室法院的權力系統賦予他們地位,作為直屬英王的官僚階層,時間的魔力也慢慢賦予他們新的血統尊貴。失土(Lackland)王約翰在位期間,諾曼底被法國人奪回去了,諾曼底的失去,使得很多老貴族家道中落。百年戰爭期間,又有大批老貴族喪生,而在隨后繼起的玫瑰戰爭中,蘭開斯特家族和約克家族之間的、老貴族內部的自相殘殺導致雙方同歸于盡,恩格斯說:“英國由于玫瑰戰爭消滅了上層貴族而統一起來了。”就這樣,老貴族會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新貴會隨著時間推移變成新的老貴族,而在他們之下,則會萌生新一代的新貴,血統政治就這樣一代一代延續下去。到都鐸王朝時期,貴族豢養家兵的制度已被徹底取締,貴族喪失了對武裝和人口的直接控制(參見阿薩·勃里格斯《英國社會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67、126~127頁)。英格蘭已經成為中央集權的王國,紳士和官僚成為社會的中堅,他們開始提倡新的門第和等級,盡管他們當中很多人都不是世襲的勛爵(Lord)而是新封的爵士(sir)。律師會館昂貴的學費,把寒微人家的弟子拒之門外,詹姆斯一世甚至簽發了一個法令,宣布皇室不允許沒有紳士血統的人進入會館。
在弗蘭西斯·培根和愛德華·科克的時代,英國的法律人曾因司法腐敗橫行而聲名狼藉,培根爵士亦不能洗脫收受賄賂的嫌疑。然而這個時代卻是舊體制要發生革命性變化、現代法治的精神要從舊體制中濫觴的時代,法律人則要在這種革命性變化中起到關鍵的推動作用。光榮革命前夕,英王詹姆斯一世主張君權神授,濫用皇室法庭推行個人專制,將普通法法庭的令狀棄置不顧,引發了衡平法院同普通法法院的司法權沖突。王室法院的首席法官愛德華·科克(Edward Coke,1552-1634)提出了著名的“人為理性”(artificial reason)說,主張普通法的權威高于王權。1608年,英王詹姆斯一世與王室法院的法官會晤,其間詹姆斯一世提出法律是以理性為基礎的,而國王與法官同樣具有理性,法院也應服從國王的命令。科克回答說:“完全正確,上帝的確賦予陛下極其豐富的知識和無與倫比的天賦;但是,陛下對它的英格蘭王國的法律并不精通,因為涉及臣民生命、繼承、動產或不動產的那些案件是由人為理性和法律判決來決定的,而不是由自然理性來決定的;法律是一門藝術,在一個人能夠獲得對它的認識之前,需要長期的學習和實踐”。(諾內特、塞爾茲尼克《轉變中的法律與社會》,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69頁)
科克法官出身于法律世家,他的父親羅伯特·科克即是林肯律師會館的一名主管(bencher)。21歲那年,科克從劍橋大學轉到倫敦的克利福德律師會館修習法律,次年(1572)轉入著名的內殿會館。27歲時,他就獲得了律師資格,被譽為會館的精英——通常,學生要在會館學習八到九年才可能獲得律師資格。他在伊麗莎白女王統治期間就任總檢查長,詹姆斯一世統治期間則先后任王室法院高等民事訴訟法庭和王座法庭的首席法官,查理一世統治期間,他成為英國國會的領導人,參與了國會同斯圖亞特王朝專制王權的斗爭,并于1621年因此身陷囹圄。1628年,他參與起草了英國憲政史上最重要的憲法文件《權利請愿書》(Petition of Right)。科克于1634年去世,此后,查理一世下令查封他的所有手稿,認為它們包含了對國王權威的偏見,直到1641年長期國會才將他的手稿出版。
斯圖亞特王朝在英國的統治,起始就主張絕對的、不受限制的君權,詹姆斯一世曾經在對國會的演講中說:“君主政體是世上最崇高的事情……上帝有創造與毀滅的能力,做與不做全視其喜好。給人生命或置之死地,審判所有人類而不接受任何人之審判,握有相同權力者即為君主。他們對其子民有役使或不役使,擢升或貶謫及操生殺之大權,審判所有子民及所有訟事之權,除上帝外不對任何人負責”。(威爾·杜蘭《世界文明史·理性開始時代》(上),東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187頁)即便在當時的英國,這也是一種開倒車的論調。因為在英格蘭的傳統中,貴族一直是能夠約束王權的力量。愛德華一世統治期間,國王即同貴族達成協定,未經貴族同意不得擅自征稅。失土王約翰在位時窮兵黷武,濫行暴政,1215年各地貴族群集倫敦,逼迫約翰同他們簽訂了《大憲章》,其中第三十九條明確提出了人身保護的概念:“除非經過由普通法官進行的法律審判,或是根據法律行事,否則任何自由人,不應被拘留或囚禁、或被奪去財產、被放逐或被殺害”。然而歷代的英王,一方面削弱老貴族勢力,一方面也都希望擺脫這些條款對王權的限制,為此展開同國會的明爭暗斗。
都鐸王朝從法制上根本地削弱了土地貴族的勢力,也擺脫了天主教廷對英國教會的控制,新貴族羽翼尚未豐滿,童貞女王伊麗莎白死后無嗣,詹姆斯一世作為蘇格蘭君主入主英倫,開始了斯圖亞特王朝。作為一個外來人,詹姆斯一世急于為自己創立萬世基業,難免就要下猛藥了。面對咄咄逼人的英王,科克法官為英國憲政的古老法治原則作了杰出的辯護:法律是一種“人為理性”,是必須經歷長期的研習和訓練才可以掌握的思維方法,它不同于辨別善惡、美丑、真假這些無需演練、僅憑常識即可以獲得的“自然理性”,即便貴為國王,沒有經過長期的職業訓練,也不可能獲得公平裁斷訴訟的“人為理性”,而法律是千百代法律人智慧的結晶,它的可靠性要遠勝于任何個人的智慧,“沒有人能比法律更為睿智賢明”。就這樣,出身于內殿會館的科克法官,創造了法律貴族的新意識形態。法律人所受的嚴格職業訓練,是可以對抗王權的獨立的力量。正是律師會館中一絲不茍的普通法教育,讓法律人可以自豪地向國王主張,理性的權威要高于神授的君權。受過嚴格職業訓練的法律人,只要保持不受制于任何個人權威的獨立地位,就可以在王權與各階層之間的沖突中充當超然的公斷人。
正如昂格爾在《現代社會中的法律》中所言,法治秩序在近代的形成,就像生命保險一樣,其實是一個無奈的選擇,它的成就歸因于兩個必要條件,一是多元的政治勢力,二是超驗的自然法觀念。在這個意義上講,貴族勢力的存在,是對專制政治的一種有效制約。在英國,普通法一直是歷代貴族用來制約王權的工具,在這個復雜漫長的政治斗爭的過程中,普通法日漸演變為維護人民權利的堅強壁壘。“自布萊克斯通那個時代以來,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像英國那樣徹底達到司法的偉大目的,這就是說,在英國,不管一個人的地位如何,不管他控訴個人或是國王,他都更有把握使世人聽到他的訴訟,而且在英國所有的法庭都可找到維護他的財產、自由與生命的最好保障”。(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63頁)
在近代英法的資產階級革命中,貴族同市民階級的聯盟,終結了古老的君主制。而隨著王權的覆滅,血統政治和貴族階級作為君主制的附生產品,也勢必漸漸退出歷史的舞臺。然而一個社會里是需要一定程度的貴族精神的,貴族精神崇尚榮譽秩序與權威,如果在榮譽與秩序的背后,法律的權威取代了世俗權威而成為最終的決定力量,一種現代意義的貴族精神就已經形成了,即便它已經不再象征“血而優則仕”的血統政治。
四百年后的今天,血統政治已經成為歷史煙云中的呢喃,在以精英式職業教育保障法律人的高素質的普通法系中,法官收受賄賂已成為駭人聽聞的歷史遺跡,法律人階層充當了社會中裁決政府與公民之間沖突的公斷人,成為法治社會的中流砥柱。舊瓶可以裝進新酒,老樹可以開出新花,在英格蘭憲制自然生長的漫長歷史中,很多陳舊的制度,都經由特定時代條件的成就,演變為現代文明社會人權與自由的壁壘。起初作為王室法院和地方領主法庭爭權奪利的產物的判例法,后來卻演變為對法制可預期性的堅強保障;起初用來維護一個新貴階層封閉特權的行會式教育,后來卻成為近代第一個司法獨立的理由。律師會館的故事,記錄了英格蘭無數偉大人物在四所會館留下的足跡,記錄了千百年間一代又一代英格蘭貴族的興衰榮辱,但是一種真正屬于現代社會的貴族精神,一種不以血統論貴賤而以知識論尊卑、不尊奉世俗的權力而尊奉法律的無上權威的貴族精神,會在這里永遠傳承下去。
(《律師會館》,[英]塞西爾·黑德勒姆著,張芝梅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6月版,27.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