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滿天下的艷星麥當娜之所以有能耐在年老色衰之際保持媒體很高的關注度,蓋因其招數出人意料,手段超凡脫俗。普通的艷星艷到三十歲就已經很勉強了吧,而麥當娜不是這樣,正要走下坡路時居然獲得出演阿根廷國母庇隆夫人的機會,一首《阿根廷,別為我哭泣》差不多成為經典;有關以她在娛樂界的聲名形象是否合適扮演鄰國國母的爭論漸漸平息,她又因收養非洲兒童鬧出很大的動靜。無論是扮演國母還是在現實生活中做非洲兒童真正的養母,總之她是成功地從香艷向賢淑轉型了。你或許會說所有這些都近乎自我炒作,但這類事情,真真假假又有多大區別?即使她做秀,于孩子而言終究是好事。確實,非要說麥當娜收養兒童有什么險惡用心或者不良企圖,那是很難的,麥當娜肯定不會把收養非洲兒童當成戰略投資,何況她是百分之一千地不需要靠養育非洲兒童以備老來之需,最壞的算計也只不過為引起關注滿足虛榮。面對收養的善舉,先把動機往低俗處揣度有失厚道,即使這善舉的主人是前艷星也罷。
《詩經·小雅·小苑》有云,“螟蛉有子,蜾贏負之”。按陸機的說法,“螟蛉者,桑上小青蟲也,似步屈,其色青而細小。或在草萊上。蜾贏,土蜂也,似蜂而小腰,取桑蟲負之于木空中,七日而化為其子。”《詩經》所據的民間傳說,是說蜾贏——這種細腰蜂——有雄無雌無法生殖,所以就捕獲“螟蛉”的幼蟲,將它哺育長大,以此傳宗接代。因此“螟蛉”在古代漢語里成為養子的代稱,這也從反面說明,收養者正如同蜾贏,并不純粹出于慈悲心腸。尤其是在現代社會福利制度普及之前,在大多數場合,收養別人子女,其主要動機是為自己老來有所依靠;雖然螟蛉兒未必真能延續家族香火,但是年老之后需要有人奉養時,有養子當然就有了一條相對比較可靠的后路。也有更低調的追求,只為百年之后,墳頭上有人燒一炷香撒幾張紙錢。
養兒防老的打算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是如此平常,但是養兒是否真能讓人晚年有靠,卻是個大大的疑問。《青風亭》是許多地方劇種經常演出的經典劇目,它的核心情節,就是這種疑惑的戲劇性表達。
《青風亭》說的是老來無子膝下凄涼的張元秀與妻子賀氏元宵節外出看花燈逛廟會,回家路上,聽到孩兒啼哭聲,雨夜中摸索向前,居然是一個嬰孩,懷里還帶有一份血書。張元秀大喜,按照京劇名家馬連良演出本,張元秀一見之下就決定要收養這個孩兒,他對賀氏說,“想這嬰孩,定是家貧無力撫養,拋在此處。你我將他抱回,撫養成人,日后你我二老,暮年有靠。”于是他們將孩兒喜孜孜地帶回家去,取名張繼保。
此后十三年,張元秀撫養孩子漸漸長大,家庭和美,張家二老也因此頗感欣慰。那天早起,張元秀老人像平時一樣,一番感慨又兼心滿意足:“我二老年古稀無后實慘,周梁橋拾一子接傳香煙。張繼保雖年小聽教聽管,也不枉我二老撫養他幾年。清晨起到學中去把書念,但愿得老天爺保佑著小姣兒,早早成名,從今后也改換家園。我這里喚姣兒早上學院,家雖貧學不輟古有格言。”優秀的戲劇家都知道,劇情在看似一片平淡祥和的氣氛中出現突轉,才能營造出最好的劇場效果。就在這看似平常的一天發生了不平常的事情,懂事的張繼保在學堂里勸告頑劣同窗們好好讀書,惹出一番口角,他并非張家二老親生的真相被同窗勾起,真相本來只是一張極易捅破的薄紙。于是,張繼保回家向張元秀夫婦哭訴并且索要他的親生父母。心中懊惱的張元秀的第一反應就是動手責打,張繼保逃出家門,張元秀連忙在后追趕,這一追,就追到了青風亭。
這出戲講的是張元秀與他養子繼保的故事,它之所以叫《青風亭》而不叫《周梁橋》,是由于青風亭才是戲核。周梁橋拾兒是起因,青風亭失子是高潮。逃家出走的張繼保在青風亭巧遇他的生身母親周桂英。原來周桂英是薛榮的二房小妾,正當她懷孕十月將要生養時,薛榮進京趕考,當家的大房太太嚴氏對她向來刻薄,丈夫一出門更是有了整治二房的機會。看到周桂英生下兒子,她是又恨又妒,逼迫周桂英將剛剛出生的兒子扔掉。周桂英萬般無奈扯下半幅羅裙寫下血書留在兒子身上。這兒子當然就是張家二老周梁橋撿到的張繼保。十三年里薛榮在京做官,大娘對小妾周桂英的迫害依然無二,她受逼不過私逃出門,原意只為上京尋夫逃脫苦海,路過青風亭小憩片刻,遇到這位逃家出走躲避在青風亭里的孩子;她本意只想勸張元秀老兒對幼童不必重責,言語對話中卻意外扯出老人的年紀,七十三歲且夫妻同庚的老人與這孩子的關系斷然不會親父子了。劇情到這里漸漸緊張起來,一個只是隨意地質疑老人與孩子的關系,一個心里不安就更要強辯,張元秀怒氣沖沖地對周桂英說,“豈不聞枯竹林中生嫩筍,老牛還會產麒麟。要養只管養,管我七十三,八十三,就是一百零三,還由得我。”這一辯倒是激起了周桂英的性子,她愈發地想要弄明白,而張元秀被追問之下吐露了十三年前周梁橋拾兒的往事,周桂英一聽方才得知此刻躲在她身后的居然就是十三年拋棄的親生兒子,張繼保也知道面前這位婦人就是他的生身母親!
事情爭執本由張繼保尋生身父母而起,青風亭巧遇生母,張繼保的愿望豈非實現得出人意料地容易?但這卻是曾經撫養他十三年的張元秀無法接受的結果。按照老人的主意,“就在這青風亭上,劃上一道界河,教兒站在中間,我兩個叫來,哪個叫得過去,就是哪個的孩兒。”周桂英:“哪個先叫?”張元秀:“我要先叫!”周桂英:“我要先叫!”張元秀:“我要先叫!”老人家既自信又帶有幾分心虛,相比之下,還是親母更顯得大方。周桂英:“就讓你先叫。”張元秀:“張繼保!”張繼保:“爹爹。”周桂英:“親兒!”張繼保:“母親。”張元秀:“我的繼保兒,你母親在家做熟了飯,要你回去吃飯。為父的不打你了。來來來,隨為父的回去!”周桂英:“親兒啊,他不是你爹爹;你爹爹在朝做了大官,為娘的帶你前去,享榮華,受富貴。兒呀,這里來!”老人眼見得天平漸漸向那面傾斜,擔心要用尋常手段攏住兒子怕是懸乎,情急之下,招數就有些歪。張元秀:“哎呀兒啊,她不是你的親娘,她是個女拐子。你若跟了她去,就將你賣了,那還了得!”周桂英:“不要聽他胡言,隨為娘上京,找尋你爹爹,享不盡榮華,受不盡富貴。兒呀,隨為娘的來呀!”張繼保:“爹爹回去,拜上我母親:孩兒在青風亭上認了親娘,上京尋找親爹去了。就此拜別了!”
因遭受磨難與變故而辛酸別離多年的母子們重新相認,在一般戲劇作品里都是歡喜無限的場景,只有在《青風亭》里才是凄楚非常。周桂英親子失而復得的欣喜,遠遠不能抵消張元秀與賀氏的失子之痛,因為張家二老對繼保用情既深且期許至殷,他簡直是二老暮年時唯一的精神支柱。但現在這根支柱轟然倒塌,而且塌得如此輕而易舉。
因為于情于理,周桂英都有理由帶回這孩子,更不用說血緣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十三年養育在張繼保的選擇中居然沒有起到絲毫作用。剩下的只有晚景注定凄涼的老人的哀告:“張繼保,我的親兒!今日在青風亭上認了你親娘,上京尋找你父。想你此去,父子相會,骨肉團圓。可憐你母親倚門望于你,今日一旦間生生拆散,活活分離。哎呀兒啊,你此去倘若長大成名,必須要前來望望我二老,倘若我二老亡故,你可問鄰人張老夫妻墳墓葬在何處。你可拿碗水飯,一把紙錢,走到墳前,叫我二老一聲:張元秀我的恩父,孩兒今日榮耀回來,拿得一碗水飯,一把紙錢,你二老可以用些。哎呀我的兒啊!你今一家同歡慶,辜負我恩養一片心。你今成人歸她去,哎呀,兒呀!哭得為父血淚淋淋。”
張繼保頭也不回地跟著他的生母走了,上京尋找做了大官的生父去了。《青風亭》接著就是《天雷報》,已經找到生父并改名薛萼的養子張繼保得中狀元,上任途中又路過青風亭,舉目無親思兒傷懷又兼生計無著只能沿街乞討的二老聞訊前去相認,總以為十三年的撫養足夠要求養子報恩,然而忘恩負義的張繼保居然斥之為冒認朝官親屬的老乞丐,將二老活活氣死在青風亭前。當然,張繼保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不過懲罰他的不是塵世的道德,而是天界神靈。張家二老氣死當晚,張繼保也被天雷劈死。
《青風亭》和《天雷報》滿是對張元秀的同情和對張繼保的譴責。張繼保之所以受譴責,不是因為他如此輕易地拋棄了靠打草鞋賣豆腐辛辛苦苦養育自己十三年之久的父母——雖然是養父和養母,是因為他不思報答。《青風亭》是譴責無情無義的張繼保的,但從中引出的教訓卻是沒有兒子的可憐,所以張元秀老人臨死前的呼號是“蒼天呀,蒼天,這是我無有兒子的下場頭哇……”他罵這不孝養子還不如說是在罵自己,“張繼保,小奴才!看起來那世上沒有兒子的,再也不能恩養別人家的兒子了。”確實,撫養張繼保十三年的張元秀夫婦很令人同情,那喪盡天良的張繼保也活該被天打雷劈。在同情張元秀譴責張繼保的同時,人們容易忽略一個細節,那就是當十三年與父母分離的張繼保一朝在青風亭上遇上親娘,他那樣決絕地跟隨母親而去,實為必然。戲里演的是小小年紀的張繼保貪圖榮華富貴,如果僅僅著眼于此,我們倒是可以說說風涼話,張家“最大的失誤是教育”,“養不教,父之過”,看來十三年來張家二老只沉湎于享受撿來的天倫之樂,對孩子必定是傾注滿腔愛心,在做人之道的傳授上卻不無缺失。人們不應該忽視,在青風亭上,不僅是周桂英,其實張元秀本人,從內心里都對張繼保會隨母而去心知肚明,且以為順理成章。只不過張繼保過上了好日子就忘記了養父養母之恩情,才為人們眾口一詞地唾罵,設若他那榮華富貴讓張家二老沾上那么一點點,又中了狀元,豈非就是模范青年。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張家二老十三年的恩養,在面對生身母親血緣的召喚時,完全沒有對抗能力。在這里,先天的血緣無可比擬地壓倒了后天的養育。榮華富貴在這里只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真正的吸引力還是血緣關系。就把張繼保比做一輛車,如果說在青風亭,這車輪已經不可阻擋地滑向他的生身母親的話,榮華富貴只不過是車輪上的潤滑劑。
對于戲劇而言,這樣的潤滑劑或許是必要的,好像決定人們對戲劇主人公不同評價的不是核心情節,卻是那潤滑劑的商標品牌。
從收養義子的角度看,元雜劇《趙氏孤兒》與《青風亭》有相似之處。《趙氏孤兒》充滿了血淋淋的政治斗爭,內涵遠非《青風亭》可比,但論及血緣親情的力量,兩部作品并無二致。《趙氏孤兒》的情節主干,是春秋時期晉靈公手下文武重臣的爭權奪利,武將屠岸賈眼見文官趙盾勢力日大,深恐對自己不利,于是先發制人,設計陷害趙盾,殺盡他滿門三百余口。趙盾兒子趙朔雖是駙馬也不能幸免,所幸公主已有身孕,生下男丁,讓趙家有了一絲報仇雪恨的機會。屠岸賈知道那孤兒是惹禍的根苗,起意要將這趙氏孤兒一并除掉,一干義士連環設計,又兼草澤醫生程嬰冒死收留孤兒,毅然舍棄親子,讓屠岸賈誤以為程嬰之子就是趙家后代。除掉程嬰之子,屠岸賈以為后患終除,大喜之下將程嬰所收留的孤兒認作義子。
他并不知道這位被他取名屠成的養子,恰是他要斬盡殺絕的趙盾家漏網的孤兒,他以為那真是程嬰的親生兒子。他將這幼兒留在家里養育了二十年,二十年前他何嘗不是像張元秀一樣,想著有了這義子,晚年就有了情感上的倚靠?當年他起意收孤兒為義子時就是這樣對程嬰說的:“程嬰,你是我心腹之人,不如只在我家中做個門客,抬舉你那孩兒成人長大,在你跟前習文,送在我跟前演武。我也年近五旬,尚無子嗣,就將你的孩兒與我做個義兒。我偌大年紀了,后來我的官位,也等你的孩兒討個應(因)襲。”
日月催人老。屠岸賈對孤兒是有期待的,程嬰對孤兒有更多期待。忍辱負重二十年,趙氏孤兒已經長大成人,程嬰思想自己年事已高,如果再不讓他知曉自己的悲慘身世,萬一自己有個好歹,這段歷史就要永遠塵封,趙家的冤仇恐怕永遠不能得報,而他的親兒豈非白白送死,一干義士們豈非枉斷了性命?于是他把當年趙家險被滅門的血淚冤仇,畫成一個手卷,見孤兒回家,凄凄惶惶地引動他的好奇心,將那轟轟烈烈的忠奸善惡故事和為救孤兒舍命的忠臣良將講述給他聽,最后直言相告,那畫中所描作奸犯惡的就是他的義父屠岸賈,“趙盾是你公公,趙朔是你父親,公主是你母親。我如今一一說到底,你劃地不知頭共尾。我是存孤棄子老程嬰,兀的趙氏孤兒便是你。”
元雜劇《趙氏孤兒》是中國最早被介紹到西方的戲劇名著,也是西方人所了解的少數幾部中國古代經典劇作之一。因此,搬演《趙氏孤兒》成為人們想象中“與世界接軌”的捷徑便道,因西方人對它有興趣或者說以為西方人對它會有興趣,它也成為近年里中國戲劇舞臺上備受寵愛的題材。《趙氏孤兒》的當代搬演曾經意外地引發一場爭議,就因為做了屠岸賈二十年義子的孤兒是否應該如此決絕地為家族復仇,仿佛成為問題。在元雜劇里,痛不欲生的孤兒得知自己身世后,并沒有絲毫的猶豫。“聽得你說從初,才使我知緣故。空長了我這二十年的歲月,生了我這七尺的身軀。原來自刎的是父親,自縊的是咱老母。說到凄涼傷心處,便是那鐵石人也放聲啼哭。我拼著生擒那個老匹夫,只要他償還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屬。”突然知曉自己身世的趙氏孤兒,他此時唯一的念頭就是要為二十年前的往事找屠岸賈復仇,而家仇之外更有為救他慷慨赴死的眾位義士,“你只看這一個,那一個,都是為誰而卒,豈可我做兒的倒安然如故?”孤兒的反應是如此迅速且如此明晰,而程嬰對血親的力量顯然也深信不疑,他明明知道“那屠岸賈將我的孩兒十分見喜”,卻絲毫不懷疑血淋淋的真相會讓孤兒做出那種簡單明快的選擇。
西方人喜愛《趙氏孤兒》,是由于這個故事在西方被改寫成一個以復仇為主題的故事,但是在中國戲劇舞臺上,元雜劇《趙氏孤兒》漸漸演變成京劇《八義圖》,以程嬰為代表的義士始終是這個故事的主角,紀君祥筆下終于為家族報仇雪恨的趙氏孤兒,幾乎不再被人們想起。回想到《青風亭》張元秀的凄慘晚景,屠岸賈收養孤兒的好心好意更顯得像是養虎遺患。但人們把趙氏孤兒與屠岸賈的關系輕輕放過了,因為孤兒報仇是如此天經地義。孤兒應該感念屠岸賈二十年的養育和教導,面對義父他復仇會有心理障礙嗎?當然不會。孤兒報仇有足夠的心理動力,其中固然有正義與公道的力量,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流著趙家的血,他是趙家的后代。哪怕屠岸賈平日里對他再多的親情關愛,家族的仇恨豈是后天撫養所能夠沖淡?
《趙氏孤兒大報仇》的戲劇故事還有一個極相似的翻版,那就是在戲劇舞臺上更廣為流傳的“雙槍陸文龍”的故事。屠岸賈對趙盾家族的仇殺,是被《趙氏孤兒》寫成忠奸之爭的,而陸文龍故事的背景是宋金之戰。民族之爭向來比忠奸之爭更有力量,用我們常常捧讀的現代歷史教科書的說法,當“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時,連“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口號都暫時失效,平時你死我活的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也組成了“民族統一戰線”。陸文龍的故事和《趙氏孤兒》相較,戲劇沖突應該更激烈才對。
陸文龍的故事從《潞安州》開端。京劇《潞安州》的主角是陸文龍的父親,宋朝駐守潞安州的總鎮陸登。金兀術率軍攻打潞安州,大破宋軍。陸登眼見孤城堅守無望,夫人死節,一聲慨嘆,“我若殺出重圍,愧見滿朝文武。也不知我兒文龍身落何處?也罷!不免拜謝萬歲爵祿之恩,尋個自盡了吧”。金兀術攻人總鎮府中,眼見自刎身死的陸登立尸不倒,下令兵士兩廂搜索,找到一位懷抱幼兒的婦人,那就是陸登的幼子陸文龍和他的乳娘。為陸登夫婦盡忠守節感動的金兀術決意收養陸文龍,“我看此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不免將此子帶回我國撫養成人。啊陸老先生,孤將你子帶回我國撫養成人,接續你陸門宗嗣。”
《潞安州》的戲眼在陸登的忠義,連敵方元帥金兀術也欽佩不已。這時的金兀術很給人好感吧,他和陸登之間很像是英雄之間的惺惺相惜;攜陸文龍回金營更是巧妙的伏筆,很自然地引出戲文的下一高潮,這連續劇就有了更精彩的續集。
這續集的主人公是岳飛手下的將領王佐。劇情圍繞陸文龍的身世展開。金兀術好像忘記了要為陸門接續香煙的初衷,陸文龍隨他長到一十六歲,成為金營一員大將。在番邦十六年已成為少年將軍的陸文龍驍勇異常,他雙槍無敵,屢屢出陣把岳家軍殺得大敗,這時的陸文龍哪里是在為陸門接香煙啊,簡直是宋朝的喪門星。在其他戲劇作品里戰無不勝的岳飛岳元帥不由得連連嘆道,“天哪,天!番邦出了陸文龍,此乃天亡我大宋也!”這位眼見得要成為亡宋先鋒的陸文龍被兀術抱歸北方時還不滿三月,渾然不知自己本是宋朝忠良之后,更不可能知曉家仇國恨。看到岳元帥如此傷感,王佐報國和報主的雙重愿望被激發出來,他決意要設法讓陸文龍明白身世,引他歸宋,不惜使出苦肉計,硬生生地將自己左臂砍下,攜斷臂到金營中詐降,聲稱他苦苦勸說岳飛歸降而引禍上身,慘遭不幸,憤而叛出宋營。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兼之他還將那如假包換的血淋淋的斷臂呈堂以供驗看,終于獲得金兀術信任。由是王佐有機會在金營游蕩,終于見到陸文龍的乳娘;那乳娘本是宋人,樊粹庭改編的豫劇《王佐斷臂》有乳娘思國的大段唱腔:“一想起潞安州慘痛氣氛,咬牙切齒恨金人。陸老爺陸夫人為國盡忠,他同那潞安城共亡存。托孤與我擔責任,留下一脈后代根。金兀術愛孤兒的容貌俊,當作螟蛉假施恩。把乳娘我同帶到了北國地,含悲忍淚十六春。孤兒文龍有長進,文武雙全稱我的心。我有心說穿根源又怕他不信,又恐怕他急著報仇禍殺身。我想又想,忍又忍,我只有叫他多穿南朝的衣,多戴南朝巾,莫讓他常近胡人忘了根。”乳娘心思縝密令人欽佩,但好像并無意義,即使天天浸淫于南朝衣巾環繞之中,陸文龍豈不是照樣把南朝裝束的岳家軍打得稀里嘩啦。看來還是身世管用——王佐得到乳娘相助,順利進入陸文龍的營帳,為的就是要對陸文龍說明他的身世。
京劇里的王佐扮作說書人,所以這場戲又叫《斷臂說書》。豫劇《王佐斷臂》沒有說書的情節,它借鑒《趙氏孤兒》程嬰的手法,讓王佐面對掛圖,對陸文龍講述他父親為國捐軀的忠良故事。兼有乳娘一旁作證,陸文龍方知父母慘死在宋金交戰之中,而這位十六年來由金兀術養育長大,早就已經成為金人的少年將領,一旦得知真相,如五雷轟頂,他一聲“哎呀爹娘呀!身背冤仇十六年。生在世上無顏面,認賊作父辱祖先。地上拾起龍泉劍,我殺了仇人同歸陰間!”陸文龍毅然歸宋,王佐因之成就他英雄之舉。
諷刺的是,這恰恰就是十六年前金兀術收養陸文龍的初衷,十六年前的金兀術如何能預想到這場跨國收養結局竟是這樣?既然是宋朝將領之后,無敵的雙槍陸文龍非但不再是岳家軍的威脅,反而成為金兀術的噩夢。金兀術十六年養育之恩的對面,是陸登夫婦就義和宋金兩國的交戰,家仇國恨融合在一起,對于王佐而言,事實上同時也是對于觀眾而言,一旦得知自己的身世,陸文龍之反出金營就是理所當然。
報家仇的趙氏孤兒和雪國恨的陸文龍是英雄,因貪圖榮華富貴而背棄養父母的張繼保是狗熊。雖然戲里戲外張繼保、趙氏孤兒和陸文龍的形象善惡有別,但是這三出戲又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那就是,無論他們的義子是英雄還是狗熊,金兀術、屠岸賈和張元秀收養義子都未能得其善終。看來,張元秀的哀哭是有普遍性的,而假如站在金兀術和屠岸賈的立場上看,陸文龍和趙氏孤兒又與張繼保有什么區別?世人藉以給他們不同評價的原因,唯在于讓這些從小失去親爹娘的孤兒認祖歸宗的理由,而無論如何,所謂的養育之恩,是干脆利落地被丟到腦后了。他們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接續家族血緣的人生道路。我真想知道如果麥當娜進到中國的劇場里看看這些戲,她還會不會那樣起勁地收養非洲兒童,當然,她還是會,即使一百樁收養的案子九十九樁以悲劇結局,人們還是會深信自己是唯一的例外。
“螟蛉有子,蜾贏負之”。據說那細腰蜂把螟蛉的幼蟲捕獲回窩并不是收養,蜾贏是有繁殖能力的,螟蛉的幼蟲只不過是它的食物。如此說來,螟蛉非但沒有被恩竟是受害者。假如這樣說金兀術和屠岸賈,好像也有點大快人心的感覺,然而,假如張元秀知道這個惡毒的隱喻,恐怕是要求天拜地,祈禱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周梁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