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研究生時,專業方向是“中國現代文學”;因博士論文關注古今小說的轉折,談“中國小說史”,對我來說,也還算本色當行。沒想到,走上北大講臺才四年,學術興趣就開始轉移。從1991年秋季起,十五年來,我在北大中文系為研究生講授的專題課,“文學史”與“學術史”的比例,幾乎對半開。
九十年代初,斗轉星移,個人的心境及趣味大為改變,原先以小說史為中心的學術設計,不得不做大的調整。有些偶然因素,加快了這一調整的步伐,其中最為關鍵的,一是《學人》集刊的創辦,一是北大的選修課制度。后者要求像我這樣自認為“授業”還算認真的教師,必須不斷地給學生提供“新知識”。你要是幾年不變,只念一本經,研究生無法重復選修。當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你也可以同一鍋湯,每年更換不同標簽。只是那時年少氣盛,決定另辟蹊徑,多講一兩門自認為有意思的新課。
剛剛闖入一個陌生的學術領域,僅僅發表了三五篇相關論文,就敢走上大學講臺,實在有點冒險。當初之所以有如此勇氣,靠的不是“學術功力”,而是“現實需求”——自信這門課對學生有用,也自信經過努力,自己能闖過這一關。感謝北大相對寬松的選課制度,更感謝諸位修課同學的大度與寬容。這門幾乎是“現炒現賣”的專題課,居然博得一片掌聲。這讓我很受鼓舞,十五年間,竟變著法子,開出了如下系列課程:
第一門課:“現代中國學術史”,講授時間為1991年、1993年、2006年春;
第二門課:“中國文學研究百年”,講授時間為1996年、2000年春、2002年春及2002年秋(臺灣大學);
第三門課:“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史”,講授時間為2000年秋、2004年秋;
第四門課:“《中國小說史略》研究”,講授時間為1992年、1995年、1999年秋;
第五門課:“中國大學研究”,講授時間為1997年秋、2001年秋及2004年春(法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
上述課程,有的標明學期(春、秋),有的則只有年份,這只是記憶問題,別無深意。在大學教書的都明白,專題課的設計,題目不能太小,范圍劃大點,翩然起舞時,才能更為從容。實際狀況也是如此,講了這么多輪專題課,從不曾照著題目“面面俱到”過。從一開始就很明確,我的學術史研究,以問題為中心,不學梁啟超和錢穆,不寫“百年中國學術史”。除了學力不足,更因我之進入這一領域,本來就有鮮明的問題意識。當然,其中也包含某種學術理念——對“通史”類著述的普遍懷疑。
拙著《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出版后,不少書評提及作者之“別有幽懷”。如稱這部書遵循嚴格的學術規范,但很大程度是為了解決自身以及一代學人的精神困惑。正是這種壓在紙背的“現實關懷”,才使此書采用以問題為綱目的特殊體例——“歷史需要今人這樣談論,才會顯得親切可愛;今人需要有人這樣談論歷史,才會覺得寂寞得慰,困惑得解。”(李書磊:《陳平原學術觀討論》,《文藝爭鳴》2000年3期)也有人由此引申,稱此書“蘊含了具體的歷史”,可也帶有“自我陳述”的意味:“因此,比較梁啟超、錢穆的學術史,陳平原的《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與其說是一部‘客觀’的‘中國現代學術史’,不如說是一部‘論辯’的‘中國現代學術史論’。”(曠新年:《學術的凸顯——評<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科學時報》1999年3月2日)這是同代人才有的感覺,后世讀者,單看字面,不見得會有如此深入、細膩的體味。
說實話,寫這書,在我,不僅僅是學術上的“自我訓練”,更是一種“心靈的探尋”。既與歷史對話,也在思考現實人生,平實冷峻的筆墨下面,原本掩藏著深深的困惑與掙扎。將這一寫作過程,稱之為“思想突圍”或“自我拯救”,一點不過分。只是有感于近百年來“以經術文飾其政論”的傳統對學術研究造成的傷害,我不希望在史著中發牢騷,放冷箭,于是,將個人的郁積、亢奮與期待,統統擱在同時期撰寫的隨筆或文化評論中。比如,發表在《讀書》上的《學者的人間情懷》《獨上高樓》《超越規則》等,還有刊于《二十一世紀》1993年6月號的《近百年中國精英文化的失落》,以及《東方》創刊號(1993年10月)上的《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其選擇》,同樣是九十年代初在北大講授“學術史”課程的副產品;正因其不太“學術”,更能體現那些“壓在紙背的心情”。
與《學術史研究隨想》同刊《學人》第一輯的《在政治與學術之間——論胡適的學術取向》,還有發表在《學人》第二輯上的《章太炎與中國私學傳統》,這兩篇試筆,無論論題還是思路,都帶有某種象征意味。關注“學術與政治”、“官學與私學”,明顯包含某種現實思考,說“寄托遙深”也不為過。至于借章太炎、胡適之來溝通晚清與五四兩代學者,呈現中國學術之轉型,因有《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在,很容易理解。反而是那些散落各處的單篇文章,容易被忽略。
講課不同于著述,不必“言必己出”,有時借用前輩成果,再略加發揮;有時解說文獻,再組織討論。著述就不一樣了,必須有自家面目,不能瞞天過海。往往是這樣的,講課時效果很好,等到落筆為文,卻躊躇再三。寫不成大文章,丟了又太可惜,于是轉化姿態,變成了“學術隨筆”——我談康有為、劉師培、黃侃、蔡元培、王國維、陳寅恪等文,就是這么來的。在三聯版《當年游俠人——現代中國的文人與學者》(2006)的自序中,我曾提及:“集中所收各文,多少總有點專業上的發現,與作家所寫人物傳記不同;但擬想讀者依舊是大眾。”筆墨雖有變化,講求的依然是學問的根基。這些不無“一得之見”的小文章——包括那些談論“學術”的短文,大都得益于我的學術史課程。
學術史課程的開設,對我的閱讀、思考與寫作,影響很大。只不過有的成績斐然,有的則雷聲大雨點小。比如,跟“中國大學研究”課程相關,我先后出版了《老北大的故事》(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北大精神及其他》(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中國大學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大學何為》(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等書;至于涉及“《中國小說史略》研究”的,則只有《論魯迅的小說類型研究》《作為文學史家的魯迅》等寥寥數文,還有就是那冊還算精美的《(名著圖典)中國小說史略》(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信誓旦旦要為此書做一個學術史性質的“箋證”,甚至已跟出版社簽了“君子協定”,可就一直騰不出手來。兩相比較,你很可能認為,前者遠比后者更值得夸耀;其實不見得。因為,開設學術史課程的主要目的,是訓練學生,而不是凸顯教授的風采。而后者對于中文系的研究生來說,或許更有意義。
我不知道別人的感覺,作為北大教授,每年都要講新課,壓力其實很大。同一門課,隔兩三年講一次,只能部分更新(參看本書收錄的兩份“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史”課程安排);不同課程之間,其講授的內容,不得不有所交叉(對比本書收錄的“中國文學研究百年”與“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史”的課程安排)。你可以說教授精力有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對于那些在北大呆了十年,聽了你好些門課的學生來說,還是感覺有點遺憾。
大學教授開設專題課,方法千差萬別。有寫了好文章,而興致勃勃開新課的;也有在講課的過程中,逐漸醞釀成文的。不管怎么說,專題課的開設,都與教授個人的研究興趣與學術進展緊密相關。但還有一點,不大為人注意,那就是教授的社會活動,往往也是其相關課程的合理延伸。比如我參與主編《學人》集刊(江蘇文藝出版社),以及主持“學術史叢書”(北京大學出版社)、“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文存”(湖北教育出版社)、“二十世紀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叢書(貴州教育出版社)、“現代學者演說現場”叢書(山東文藝出版社),還有已經出版的繼承王瑤先生遺志的《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二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胎死腹中的希望為九十年代中國學術“存檔”的《學術史與規范化》,所有這些學術組織工作,都與我的學術史課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研究生課程不同于個人著述,主要任務是培養人,而不是自我表演。這樣一來,學生的切身感受以及實際收益,就變得十分重要。選修我的學術史課程的,絕大部分將來不會專門從事學術史研究;我只希望他們知道什么是理想的學術境界,該如何評騭學問,有這個眼光,那就行了。按照學校規定,正式修課的學生,必須完成作業;寫一篇像樣的學術史方面的小論文,得花好多時間,不見得每個人都做得到。這也是我的課上旁聽生特別多的原因。以我的經驗,講“學科史”比較容易得到學生的歡迎,因他們/她們有切身感受,而且學了就能用;可我更愿意學生們將眼光放遠點,不局限于一時一地之得失。最怕的是太早定型,將學問做成純粹的技術操作。
本書所收錄的,除了我的研究設想、三門課程的“開場白”,還有就是十篇學生作業。為什么選“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史”而不是別的課程的作業,一個原因是這個題目學生駕馭得住(選修我開設的學術史課程的,以中國近、現、當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為主),另一個原因則是叢書的性質決定的——當初說好“嘗試論叢”的任務是:“以專題論文集的形式,來實踐‘大文學史’書寫的設想”。比起精深的專家著述來,學生作業固然顯得幼嫩,但稚拙之中,自有勃勃生機在。更何況,本書的主要功用是拋磚引玉——借助一份教案以及若干作業,誘使學界探討學術史課程到底該如何開。
(《學術史:課程與作業》,陳平原編,即將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