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達米特(Michael Dummett)是當代著名的哲學家與邏輯學家,他在當代哲學的諸多領域,特別是在語言哲學、分析哲學、邏輯哲學與哲學邏輯上都做出了創新性的工作,對于當代哲學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意義理論是達米特哲學思想的核心,也是達米特哲學的理論基礎。從意義理論出發,可以把握達米特哲學的全貌。本文將簡要論述達米特在意義理論研究上的主要貢獻及其對于當代哲學的影響。
一
達米特在意義理論上的主要工作,也是他整個哲學的理論起點,是深刻闡發了弗雷格意義理論,使其在當代哲學中大放異彩,為當代意義理論研究提供了理論工具與思想資源。弗雷格是現代邏輯的創立者,也是分析哲學與語言哲學的開創者,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弗雷格的思想并未被人們廣泛理解。盡管羅素和維特根斯坦最早認識到弗雷格的哲學貢獻并對其加以闡發與宣揚,但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關于弗雷格的研究仍處于不為人們重視的狀況。正是達米特在1973年發表的巨著《弗雷格的語言哲學》,開啟了國際哲學界研究弗雷格的熱潮。該書深刻而全面地闡發了弗雷格意義理論的基本內涵,澄清了弗雷格意義理論的重要概念,論證了弗雷格意義理論的歷史地位。著名哲學家艾耶爾稱“該書誠實、嚴格而明銳,奠定了達米特先生作為當代最杰出的哲學家之一的地位。”(參見《達米特意義理論研究》,第237頁,以下僅注頁碼)
達米特認為,在研究關于語言的哲學問題時,弗雷格力圖給出關于語言工作的一般說明,而這種說明正是一種意義理論。因為在達米特看來,知道一個表達式是如何工作的,就是知道這個表達式的意義。
達米特高度評價弗雷格關于表達式的意義的說明。他認為弗雷格所謂的表達式的“意義”包括三個成分:涵義(sense)、語調(tone)和力量(force)。涵義是句子中與真假有關的東西;語調是句子中與真假無關的東西;力量是句子之外的東西。達米特認為涵義與力量之間的區分是構造任何可行的意義理論的基本前提。此外,達米特還分析了弗雷格的涵義概念和指稱概念,探討并進一步論證了弗雷格關于涵義與指稱的區別的觀點。在他看來,指稱概念在弗雷格意義理論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它在對于涵義概念的說明中,是不可缺少的基本概念,弗雷格關于句子的涵義(思想)的說明就是建立在他關于句子的指稱(真值)的說明的基礎上。
達米特論證說,弗雷格在哲學上最為重要的貢獻是把意義問題作為哲學研究的首要問題,把意義理論作為哲學研究的基礎,從而開辟了語言哲學的新時代。近代哲學是以笛卡兒引發的認識論的革命開始的,笛卡兒以“我們知道什么,并且什么證明我們對這個認識的判斷是正確的?”作為整個哲學的起點,使得認識論問題成為近代哲學的中心問題。弗雷格改變了哲學研究的中心問題。對于弗雷格而言,哲學研究的首要問題不是認識論問題,而是關于意義的問題。我們只有首先獲得對相關表達式的意義的滿意分析,才能提出有關確證的問題和有關真的問題。達米特聲稱,弗雷格是第一位明確地把關于表達式意義的分析,以及規定什么是真的和我們為什么接受它,這兩種不同的哲學任務加以區分的哲學家。弗雷格使意義理論成為哲學的基礎部分。因此,弗雷格“引發了一場類似于以前笛卡兒所引發的偉大的革命……正像我們可以對待笛卡兒那樣,我們可以說,哲學中一個整個時代是從弗雷格的著作開始的。”(第236頁)因而達米特稱弗雷格為“語言哲學之父”。
達米特通過對于弗雷格意義理論的創造性的闡發與研究,為當代意義理論研究提供了基本的理論前提、思想材料與概念工具。從此以后,“涵義”和“指稱”等弗雷格使用的概念成為人們探討意義理論的基本概念,弗雷格的思想也成為人們探討哲學問題的基本前提。因此,可以說,達米特使得弗雷格在二十世紀后半葉復活,由一個默默的孤獨的先行者成為分析哲學時代的引路人。
二
達米特不僅深刻闡發了弗雷格的意義理論,而且沿著弗雷格指出的方向繼續前行,提出了有關意義理論的原創性思想。達米特的思想對當代意義理論以及哲學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他闡明了當代意義理論研究的動因和中心問題,提出了構造意義理論的基本原則,并且構建了意義理論的新形態。
哲學研究為什么需要意義理論?這是達米特一直深入思考的問題。他的解答是,研究意義理論的目的是解決有關意義概念的哲學問題,這個看法對當代意義理論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現代哲學的許多問題與意義概念密切相關,例如:與意義有關的認識論問題——意義與知識的關系問題,意義與理解的關系問題;與意義有關的本體論問題——意義理論與形而上學的關系問題,實在論與反實在論論爭的問題;與意義有關的邏輯問題——邏輯形態的選擇以及邏輯定律的選擇問題;等等。這些問題都依賴于意義概念的澄清才能得到合理的解答。由此可見,意義理論研究在當代哲學中具有基礎性地位。
研究意義理論,首先要確立意義理論中的中心問題。在達米特看來,意義理論的中心問題是一門語言的意義理論應該采取什么形式,具體來說,是我們應該如何說明一門語言中的一個語句的意義。由此可見,句子是意義理論研究的主要單元,對于句子的意義的說明是意義理論研究的中心問題。基于這個中心問題,達米特從兩個角度提出了意義理論的任務:一方面是“給出語言如何工作的說明”,這是從語言本身的作用、功能的角度來說明意義理論的任務,即意義理論必須闡明說話者是如何使用語句來進行表達的;另一方面是“意義理論是理解理論”,它必須說明“當某人知道一門語言時,當他知道該語言的表達式和語句的意義時,他所知道的是什么”,這是從說話者所具有的語言知識的角度來說明意義理論的任務,即意義理論必須闡明說話者關于一個語句的理解,及其關于一個語句的意義的知識。達米特更加注重從語言使用者所具有的語言知識出發來探討問題,他認為,只有闡明了說話者的語言知識,才能闡明說話者使用語言的實踐,闡明語言是如何工作的。
達米特解決意義理論的中心問題以及完成意義理論的任務的切入點是對構建意義理論的基本原則問題的探討。“構建意義理論的基本原則”是筆者在研究達米特時提出的概念,它關系到構建一個適當的意義理論的基本條件,當代哲學家對于意義理論問題的探討都是潛在地圍繞這一問題展開的,達米特與戴維森在意義理論方面的論爭主要也是以他們在這一問題上的分歧為基礎的。在達米特看來,通過探討構造一門語言的意義理論的基本原則,可以解答有關意義概念的哲學問題,完成意義理論的任務。達米特提出了構造意義理論的顯示性、徹底性與分子論等三個基本原則,其中,顯示性原則是核心的原則。限于篇幅,本文僅簡要論述顯示性原則。
顯示性原則是說,一個適當的意義理論不僅要說明說話者關于語言的知識,而且要說明說話者關于語言的知識體現在什么地方,這個原則是圍繞“語言知識”這一概念展開的。一個說話者理解某種語言,就表明該說話者具有了相關語言的語言知識。正是因為具有這種語言知識,說話者才能使用語言,進行語言交流。因此,要刻畫說話者的語言實踐,就必須刻畫說話者的語言知識,刻畫說話者對于語言的理解。從語言知識出發去探討語言實踐問題,是達米特獨到的研究思路。在達米特看來,語言知識是一種隱含知識,這表現在,一門語言的說話者能說該門語言,具有關于該門語言的知識,但他卻不能明確地闡述它。另一方面,語言知識也只能是隱含知識。因為,意義理論的任務是解釋關于一門語言的理解一般體現在什么地方,如果我們說它體現在關于該門語言的知識上,我們使用該門語言來表達說話者具有的這種語言知識,就會在對語言理解的說明上導致循環,因為這種說明預設了對陳述這個理論所使用的語言的理解。
隱含知識既然不能通過語言說出來,它就必須通過說話者的語言行為顯示出來。達米特論述了遵循顯示性原則的理由。我們通過說話者的語言知識來描述說話者的語言實踐與語言能力。如果說話者具有的語言知識不能通過他們對于語言的使用能力顯示出來,我們就既不能知道說話者是否實際具有這些語言知識,因為這種知識是隱含的,也不能用語言知識來描述說話者具有的實際能力,因為說話者的隱含的語言知識沒有與他的語言實踐相結合。而在達米特看來,知道一門語言就是能夠使用這門語言,給出了說話者的語言知識體現在什么地方的說明,也就給出了語言如何工作的說明,而語言如何工作的說明,就是說話者如何使用語言的說明。意義理論是對語言實踐的理論描述,要完成意義理論的任務,意義理論的建構就必須遵循顯示性原則。
在闡述意義理論的基本原則基礎上,達米特提出了意義理論的新構想。達米特認為,一個意義理論的基本架構由基本部分與補充部分構成。意義理論的基本部分給出了一個句子的涵義的說明,這一部分由指稱理論與涵義理論構成,其中指稱理論是核心,它遞歸地確定意義理論的核心概念對于每個句子的應用,涵義理論是指稱理論的外殼,它說明說話者所具有的指稱理論的知識與說話者實際的語言實踐是如何結合的。意義理論的補充部分由力量理論構成,力量理論要確立由指稱理論和涵義理論所給出的句子的涵義與使用這門語言的實踐之間的聯系,它要提供一致的方法,以說明一個句子在表達中可能產生的各種語言行為。
在達米特看來,意義理論的關鍵在于對核心理論和核心概念的選擇。基于這種觀點,達米特批判了真值條件意義理論。真值條件意義理論認為,一個句子的意義在于它的真值條件。這個理論以實在論的“真”概念作為核心概念,假定了“真”概念與意義概念之間的聯系,借助“真”概念來說明意義概念。按照這種理論,知道了一個句子的意義就是知道了它的真值條件,就是具有了有關該語句的真值條件的知識。由于這種理論的核心概念是實在論的“真”概念,因此,根據這種理論,一個句子的真值條件超出了說話者的認識能力,該句子由于某種客觀的東西獨立于我們認識而為真或為假。達米特認為,真值條件意義理論最大的問題是違背了意義理論的顯示性原則。由于真值條件意義理論中的真值條件是超驗的,因此這種理論不能說明說話者的真值條件的知識與他的具體的語言實踐之間的關系,換言之,它不能說明說話者的真值條件的知識是如何在他的語言實踐中顯示出來的。因而真值條件意義理論不能給出一個句子意義的合理說明。就達米特的意義理論架構而言,真值條件意義理論的核心理論存在問題,因此不能合理地建構涵義理論,更別說力量理論了。因此,實在論的“真”概念不能作為適當的意義理論的核心概念。
達米特從直覺主義關于數學語句的說明出發,提出了證實主義意義理論。直覺主義認為,說話者理解一個數學語句的意義在于,當該語句的證明呈現在他面前時,他能夠認識到那是該語句的一個證明。這種說明把說話者關于數學語句的理解與說話者使用這個語句的實際能力結合起來。達米特把數學語句擴大到一般語句,以“證實”概念為核心概念,提出了證實主義意義理論。按照這種理論,一個語句的意義在于任何可算作是證實了它的東西,亦即任何最終確立它為真的東西,而理解一個語句就在于認識到證實了該語句的東西。這種理論從說話者“如何確立一個語句為真”這種語言實踐出發,因此,它所給出的關于一個語句意義的說明與說話者實際使用該語句的能力緊密相連,遵循了顯示性原則。
達米特還提出了以“(接受一個句子為真的)后果”為核心概念的實用主義意義理論。按照這種理論,一個句子的涵義是由接受一個句子為真的后果給出的。我們知道了接受一個句子為真的后果是什么,也就知道了這個句子的涵義是什么。“接受一個句子為真”本身是我們使用句子的一個方面,是我們語言實踐的一個構成部分,因而使用“后果”概念給出句子意義的說明也遵循顯示性原則。
在達米特看來,意義理論是對于我們語言實踐的系統的刻畫。因此,意義理論的核心概念應該是對于我們使用句子的語言實踐的某個特征的抽象和概括。“如何確立一個句子為真”和“接受一個句子為真”就是我們語言實踐的主要方面。對應于前者,達米特提煉出“證實”這個概念,作為構造證實主義意義理論的核心概念;對應于后者,達米特提煉出“后果”這個概念,作為構造實用主義意義理論的核心概念。這兩種意義理論新構想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遵循了構造意義理論的顯示性原則,根據這兩種意義理論,說話者對于語言的理解都能通過他們的語言實踐顯示出來。這是它們與真值條件意義理論的本質區別。而真值條件意義理論的最大問題是實在論的“真”概念與語言實踐脫節,沒有遵循顯示性原則。
三
達米特對于當代意義理論的最為重要的貢獻是,他揭示了意義理論與形而上學的內在關聯,論證了“意義理論是形而上學的基礎”,從而凸現了意義理論的方法論功能。在達米特看來,當代形而上學中的主要問題是實在論與反實在論的論爭,這一論爭在許多哲學領域展開。達米特認為,以往實在論與反實在論的論爭之所以沒有取得很大的進展,主要是因為雙方解決論爭的方法有問題。達米特提出的解決這一論爭的新策略是,不是直接地探討有關對象的存在問題,而是探討有關對象的語句的意義問題,通過澄清論爭雙方有關某種對象的語句的意義說明的類型,從而解決有關對象的本體論問題。
在當代哲學中,意義概念與“真”概念聯系緊密,可以說,“真”概念是更為根本的概念,是意義概念的基礎。但是以實在論的“真”概念為核心,可以構造實在論的意義理論,比如弗雷格的意義理論,戴維森的意義理論;不以實在論的“真”概念,或者以反實在論的“真”概念(比如以如何確立一個語句為真或接受一個語句為真的后果)為核心概念,就可以構造反實在論的意義理論。實在論與反實在論的論證分別以各自的意義理論為基礎,對意義理論形態的選擇決定了它們各自在本體論上的立場。因此,解決實在論與反實在論論爭的關鍵是意義理論。達米特認為,以實在論的“真”概念為核心的意義理論不是一個適當的意義理論,它不能給出一個句子的意義的合理說明,而他自己提出的意義理論為真正解決形而上學問題提供了思路與方法。正是基于“意義理論是形而上學的基礎”這一思想,達米特提出了反駁實在論的兩個著名論證:獲得論證與顯示論證。
達米特的意義理論極大地推動了當代形而上學的發展,推進了實在論與反實在論論爭的發展。達米特自己也認為,他的主要貢獻在于“把一種新的方法應用于全部的傳統問題”,并自信自己“正確地刻畫了這些問題。”(第271-272頁)他說:“我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的全部要點已經表明,意義理論是形而上學的基礎。假如我對哲學做了什么有價值的貢獻的話,那么我認為它必定在于我使用這些術語引發了這個問題。”(第272頁)
本文從三個方面簡要闡述了達米特對當代意義理論的貢獻。由于在意義理論以及哲學上的獨創性的貢獻,達米特在國際哲學界享有極高的聲譽,被稱為“最有影響和最具原創性的在世哲學家之一。大概哲學界最激動人心的事情是由達米特對于實在論學說的抨擊以及與之相關的關于意義本質的觀點所引發的。”(第272~273頁)因此,研究達米特的意義理論,對于當代西方哲學,特別是語言哲學與分析哲學的研究,既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
(《達米特意義理論研究》,張燕京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6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