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同仁,大家好。用“同仁”來稱呼大家并不是客套,各位的工作用二渠道的話來說就是做書,我自己多一半時間在教書,少一半時間也在做書。大家做的書肯定比我多,但是我是做全活,這個大家不一定都做過。全活怎么講呢,首先是寫,之后就是排版,再后做片子,自己設計過封面,印務的工作全部由我自己來承擔,甚至買紙的活也由自己做,最猛的一次從造紙廠訂了幾噸紙,這還沒完,我還得銷售,這樣的全過程干過三四把。常常是我自己騎著自行車,把做好的書送到零售的書店。第一次做我的雜文集《走出囚徒困境》,印了5000冊,銷完了,再印5000冊,全是由我推著自行車送到零售店。2001年出版的《信任論》被《文匯報》《光明日報》《南方周末》等幾大報紙評為當年優秀學術著作,也是我自己做的,封面都是我自己設計的,然后自己銷售。上海的朋友朱學勤說我有癮。我說,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沒辦法,非我自己干不可,要不然這書人家就不給出,主要原因是要求刪改,打磨棱角,而我絕對不允許,沒辦法,只好合作出書,這樣審查就松了,我掏錢就掏錢吧,書得以出全貌呈現給讀者。《信任論》聯系過二十多家出版社,都要刪改,我堅持不刪節,后來書出來了,有什么麻煩嗎?沒惹什么事啊,被幾家大報紙評為優秀圖書。總之,我和大家算得上是同行。
這二十多年,我和出版社打過很多交道,在書業里耳濡目染,有很多想法,社領導請我做一次演講,我不想談別的話題,愿意迎接挑戰,弄斧就要到魯班門前。所以今天就講這樣一個題目:對中國出版業的一些看法。
出版業和其他行業一樣,鑲嵌在大社會之中。大社會之中的諸多問題,如腐敗、信任,都必然影響到、傳染到每一個子行業、小行業,每一個領域,誰也不能置身其外。所以,其實我們每一個領域,都共享一些問題、毛病。我從這樣一個思路,也是以我本行社會學的視角,談談對出版業的看法。
一、銷售與信任
在中國做書的人應該說是極其幸運的。幸運在于我們是一個大國的出版家,是一個大國的編輯,我們潛在的讀者非常多。假如我們不是在這個國家,而是在丹麥、捷克、越南、斯里蘭卡作編輯,真是夠寂寞的,夠辛苦的,在這樣的國家書能夠賣出2000本就相當不錯啦。通常在這些國家的書能印多少本,我不知道,但一般都是很可憐的,在那里的一個大制作,在我們這里肯定是一個小制作。我們這里,如此龐大的人口都有可能成為你的讀者、你的購買者,你說你多么幸運。不說社會效益,就說回收的貨幣,也將是巨大的,你有多大的一個市場。但還有另一面,好事不能讓你占全了。另一面就是雖然我們人口眾多,人口密度也不小,但是很不幸,閱讀人口、買書的人口在總人口中占的比重并不大。最近看到一個調查,說有買書、看書習慣的人在總人口中頂多占5%,也就是說,閱讀人口在總人口中是非常稀薄的,這是個難題。這就要求我們要在眾多人口中去捕捉會買你的書的人,大多數人其實與你無緣。這還不如人口少但買書的人口比例高,可以省去繁重的“捕捉任務”。
我是個職業讀書人,這么多年在學校觀察學生,觀察社會上的人。中國人不愛讀書,讀書人口在中國真的是很稀薄。舉一個數字,文獻上說,美國人均年購書9本,中國人均年購書2.4本,差4倍;日本人均年購買雜志20-30本,歐美人均年購買雜志10本,中國人均年購買雜志2本。在購買量上兼括書籍和雜志,他們是我們的4倍到5倍。我們閱讀人口這么稀薄,一大原因我認為是我們的教育沒有開發出讀書的習慣。我們的教育是“科舉”,是應試,我們的教育沒有鼓勵同學們博覽群書、讀課外書、讀各式各樣的書。相反,這樣干,考試會吃虧的。作一個比喻,我們進食非常單一,少年的時候沒有開發出雜食的習慣,成年后的食譜非常狹窄,不喜歡博覽群書,沒這習慣。“科舉”不是讀書,因為其太單一、太狹窄、太功利,其讀書是被迫的,實際上是與讀書生活相悖的。再舉一個數字,美國的圖書出版中有60%是教材以外的圖書,日本非教材的圖書80%,中國非教材圖書48%。就是說,我們的出版物中教材教輔的比重最高,我們一半以上的書都是服務于應試的。
應該說讀書最多的人、每天都要讀書的人、以讀書為業人,是大學生。可是大學生現在也不愛讀書。他們是最需要書的群體,也是買不起書的群體,大學生買書的力度是非常小的。我在美國的一個老朋友薛涌認為,政府把錢給大學是很荒誕的,不應該把錢給學校,應該給學生。美國的孩子就是再窮,只要成績好,都可以一分錢不掏地上大學,拿到獎學金,有這樣的制度保證社會中的天才少年是可以讀書的,不會因為沒錢不能讀書,獎學金是足夠買書和生活的,我在美國就曾經享受過全獎。全獎可以保證你過有尊嚴的生活,保證你買很多書,富家子弟就更不成問題了。中國的情況不是這樣,大學生應該是讀書最多的人,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沒有錢買書。
下面談圖書銷售。書有這樣的特點,更換非常快。書店不像日雜店,后者給顧客提供的東西是相對固定的。書不一樣,老得換品種,來了新的品種,不知道是否好賣。所以職業賣書的人、搞書店的人的風險是很大的,其他商品沒有圖書的這種特點。那么,這種風險由誰來承擔?這個風險如果由書店來承擔,書店進書時將極其謹慎,書不能砸在我手里,沒有把握我不進,要么進一兩本,要么干脆不進。每年全國出那么多書,書店只進很少量的,不愿承擔太多風險。那么這風險應該由誰來承擔呢?應該由出版社承擔。出版社做這個風險投資來賺錢,那些零售書店不應該承擔風險。由出版社來承擔,就必須搞寄銷,書發給書店,銷后結賬,銷不出去退書。發達國家都是這樣的,方式肯定是寄銷為主,售后結賬,書店銷售不掉就退書,有一定的退書率。這東西在中國玩得了么?對不起,玩不了。為什么玩不了呢?就是下面我們要說的信任問題。
據一些在出版社當老總、社長的朋友講:不是說一本書賣得越多就越能賺錢,很可能書賣出去了,錢沒收回來,人家不給我錢。搞寄銷么?書先給了,錢沒回來。能搞寄銷的地方非常有限。寄銷不能隨便玩,以前有教訓,哪哪給書沒回錢,就永遠不給了。中國最大的出版社的銷售連小半個中國都覆蓋不了,就是因為沒有信任,不能寄銷。
說到信任我們先不說書,說說別的方面,比如說我所在的教育領域。教育分兩個方面,一個是選材,一個是施教,實際上選材的重要性比施教一點不差。你不是這個材料,培養不出來。比如說培養奧運冠軍,隨便找個人培養不了,第一重要的是找到劉翔這樣一個材料,其次才是訓練,訓練其實沒有選材重要,不是哪個材料都練得出來。智力培養也是一樣的事,而學歷越高,根據一紙考試去判斷就越勉強,幾門考試就看出潛力高低了?發達國家的情況是怎樣呢?錄取碩士博士,尤其是名牌大學,他們非常重視的是推薦信,需要本科老師的三封推薦信,他們和你相處四年了,將你看得準準的。這種事在中國能玩么?不能,假設招碩士博士報名50人,就是150封推薦信,每封信說得都好上天了。如果推薦信寫的公正,要比考試可靠得多。認識四年的評價比一上午的考試可信啊,可是在中國這種制度不能玩,你要信這個麻煩就大了。說老師找學生不容易,再說學生找老師也不容易。學生面對好多名牌大學的老師,有些職務還不低。學生來聽課,才發現這課是垃圾,欲罷不能,遭罪一個學期。這還是一個信任問題,學校的職稱評定怎么回事?如果是名牌大學的教授,講課應該非常好,但是因為我們職稱評定有問題啊,經常是拉幫結派。不管他水平如何,我就選他,因為他是我朋友,或者是我學生。這就造成了很多名不副實。名牌大學的職稱應該是很有信任度的,可是沒做到,那怎么辦呢?其實是有辦法的。比如推薦信、評職稱,都能解決。我就提出了一個制度建議,在《南方周末》上發表了,叫“有限匿名制”。比如3個人中評出一個教授,7個人來投票,不能搞匿名制,有的人太狡詐了。匿名制掩蓋了很多壞人,他不出于公心,選完他還說:“張三啊,別人不投你啊,我投了票也沒管用。”實際上明明就是他沒投。所以我說要搞有限匿名制,沒有匿名制不行,大家抹不開面子。有限匿名制就是,特制一種票,票中間寫著各位投票人的姓名,分發給每個投票人,把這張票折起來、封住,成一張白紙了,看不見里面的姓名。7張票都投完了,放進一個大信封存起來,兩年后解密。可以搞清楚,當年誰投了張三,誰投了李四,你別想逃避。我在人大的時候,新來了一個書記開座談會,他在上海兩所高校做過書記、校長,他聽完我說的這個,說講得好,給你補充一點,上海打算出版優秀博士生論文,要從大量的博士生論文中篩選,讓導師們報,一下報上一大堆,評語都好上天了。出版社傻眼了,就想出一招,告訴那些博導,推薦信要印在該生論文的首頁,博導們馬上就說我這推薦信撤回來。他不知道好歹?他不要名譽?是我們的制度沒有建立好,水太渾了,可以渾水摸魚。
書賣出去了不給錢,怎么辦?寄銷如何廣泛推行?這事糾纏著中國圖書業。其實應該政府牽頭,做一個中介機構。現在好多出版家也在討論應該有個中盤,來統領發書等事宜。我覺得不用那么復雜,有沒有中盤不那么要緊,最要緊的是錢的回收。出版社自身可以找到很多店給他寄銷,關鍵是怎么收回錢。應該有一個金融中介。一個書店要在金融中介那里押一筆錢,之后才可以有進書寄銷的資質,有了資質,我給你送書。當中介那里沒有你的錢了,你的資質就沒有了。看這書店能不能給書,就看有沒有資質,有了資質就沒問題,中介負責承擔回款。但有一點要保證,就是各個書店的資質情況如何,各種書籍銷售情況如何,通過信息搜索一下子就能查到。
關于銷售,下面再談一個我的看法。我認為郵購在未來的歲月將占有極大的比重,郵購可以使出版社直接面對讀者,沒有中間環節,銷售環節不需要了,在銷售這本書的時候就可以打較大的折扣,價格上有優勢。開個店需要地皮錢,而直接面對讀者,從庫房就直接郵寄到讀者手里了。建立網絡,比如學術書直接面對高校,可以非常對口,這個方式可以一個出版社搞,也可以幾個出版社一起搞,也可以是網絡書店。我給大家提供一個數字,看看郵購的潛力,國外的亞馬遜書店就是做郵購,它現在是全美第三大書店,前幾位都是連鎖書店,大極了,而且是老資格,上百年了,但是亞馬遜書店短短幾年就異軍突起,第三名,全年營業額22.3億美元,它有它的巨大優勢。我覺得一個出版社就可以獨立地建立一個郵購網絡,本社所有的書都可以郵購,也可以和別人結合。自己干的優勢最大,有可能把折扣打到最低來吸引讀者,六折出售,不會賠錢的。
二、垃圾與GDP
下面講第二個觀點,垃圾與GDP。GDP就是國民生產總值。我們千萬不要迷信GDP。給大家講一個挺流行的段子,我第一次見到這個段子是老前輩于光遠先生在《社會學家茶座》上的文章上。說是兩個商人一起走路,看到路邊有一堆狗屎,一個商人想搞些惡作劇,就對另一個商人說:“你把這堆狗屎吃了,我給你10萬美元。”商人么,都喜歡賺錢,10萬美元不是小數,那人硬著頭皮把這堆狗屎吃了,拿到10萬美金。過后兩人都很喪氣,吃屎的越想越生氣,掏錢的越想越后悔。走了一會兒又看到一堆狗屎,先前吃狗屎的商人就說:“你把這堆狗屎吃了,我給你10萬美金。”先前丟了美金那位商人也硬著頭皮吃下去,這10萬美金就回來了。兩商人剛要走,旁邊冒出一個經濟學家來,說“剛才我們社會上增加了20萬美元的GDP。”這個段子確實臟,但“話糙理不糙”,里面含有一定的真理。GDP里面真的有很多垃圾。比如兩國各建一橋,規格、大小、材料都相當,GDP差不多,一國的橋能用二百多年,另外一國的這橋二十幾年就塌了,但是它的GDP十年前就進入統計資料了。很多英國人住的房子是祖產,好幾代人傳下來的,石頭的,里面包的木頭,里外都好極了,都挺立數百年了。我們這的房子,五十年就淘汰了,你說這GDP怎么算?所以說大家不要迷信GDP,里面有好多水分。
不說別處,就說咱們出版業,垃圾少么?《圖書年鑒》上說,2004年中國圖書總定價金額是593億元。把教科書剔出,之外的書籍的定價總和是368億元。按照我們的感性認識,進書店看看,你覺得有多少書屬于垃圾?我覺得至少有一半書籍是垃圾。也就是有180多億的垃圾,這還了得。造垃圾已經制度化了,這制度主要是教育領域的,不是出版業的。教育和科研單位要評職稱和述職,為此每年每人要完成數篇論文,幾年內必須出版專著。其實很多教師原來很本分,書教得挺好,應該說是稱職的,有人搞不出什么創造性的東西,這是正常的事情。你能指望數學系的每個教師都有創造性,數學的創造是多么艱難啊,把前輩的知識學好,給學生講得清清楚楚就不錯了,還非得要有什么創造性研究,這有點開玩笑。其實別的學科同樣,有很多教師教書方面是稱職的,他沒想寫書,是我們的制度逼著他寫書,不寫書就要無端受辱,評不上職稱。怎么辦呢?寫、干,于是造出大批垃圾來,這事情極為荒誕。這些垃圾不僅無效益,而且是負效益。圖書垃圾和別的垃圾不一樣。一般垃圾淘汰掉就完了,好鞋能穿三年,壞鞋穿半月,扔了完事,負效益較小。圖書垃圾不一樣,圖書垃圾會蒙騙讀者,糟蹋讀者的時間,你說你找誰去啊?被這本書蹂躪了,投訴無門,誰讓你自己買的啊,這絕對是負效益,浪費生命。第二個負效益就是,我們社會上有一些好書,如果光有這些好書多好,少也不要緊,但后來出了大批垃圾,把這些好書掩埋在垃圾當中。你要找這少許好書太費勁了。我們無時無刻不面臨這一問題,比如我為了準備這個演講就要到圖書館找關于出版業的書籍,找到一本沒有價值,再找一本還是沒有價值,要從很多本中才能發現一本有用的書籍。這樣就為研究者增加了困難,將好書掩埋在了垃圾下面,良莠不分,十分難辦。
垃圾也是要進書店的,多數書店都有垃圾,可是也有一些書店做得非常好。北京我最愿意去的書店是萬圣書園,它為什么做得這么好?它原來在胡同里,面積非常小。兩邊是北大和清華,學生沒有錢,眼光又很刁鉆,只有極好的書才肯買。這就導致了經理劉蘇里把住關口,不進垃圾。加之因地方太小,書擺多了沒地方,于是更是不能進垃圾。這樣一路下來,這個書店的垃圾就比較少。
不管是做書店還是出版社,大環境我們管不了,我們把小環境搞好,爭取不出垃圾。不出垃圾就是為社會做大貢獻,就是凈化社會環境。現在GDP的含水量很大,從每個領域中都可以找到很多生動的例子。很多書店、出版社,不是在賣書,而是賣紙。這些勾當我很清楚,因為我買書、讀書,還做書。現在輕型紙流行,輕型紙很好,但這里也有勾當。這本書很薄,一百多頁,用輕型紙,70克的,能整得挺厚,這樣能蒙騙顧客,提升定價。這種小的把戲少玩。社會上沒有傻子。騙別人一次能得逞,以后自己要吃虧的。我們做書的人得侍奉兩個“主子”,一是要做好書,二是不能賠錢,二者缺一不可。誰在前誰在后?好書在前,在好書的基礎上賺錢。如果只侍奉一個主子,就是錢,沒有別的,這樣麻煩就太大了。
關于做好書,再說一個小的方面。現在條件好了,書做得有模有樣。首先當然是內容。其次是裝幀。我是職業讀書人,過手的書不計其數。我覺得有些美工不是讀書人。文人無“形”,讀書人以種種姿態讀書,躺著、臥著、坐著、在書桌旁,沙發上,廁所里,鄙人的主要姿勢是躺在沙發上。那樣書就不能無端地增加重量。還有就是特別討厭硬皮。有些書又不是精裝的,為了省錢,很薄的封面后面襯一張過去所謂的馬糞紙,顯得書很硬。我買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將馬糞紙撕掉。撕掉后很柔軟,柔軟有什么不好,在手里怎么拿怎么有。很多美工不讀書,不知道什么樣的書在手里舒適。我老兄也是極愛讀書的人,藏書比我多,讀書也不比我少。我們經常交換意見,有很多共識。除了反感硬皮外,我們職業讀書的人不愿字數印得太稀,那樣看著并不舒服,愿意密度適當。這些方面都是做好書的重要內涵。
三、暢銷書與小制作
什么叫暢銷書?字典和法律上都沒有定義。西方一般認為不到500萬冊不叫暢銷書。對于中國圖書業這指標太高了,恐怕還要降低一點。但是如果不限于一個年度,就長銷書多年銷售的總量而論,指標定在500萬也不為過。因為來做演講太匆忙,檢索不細,年代久遠的就不談了,比如《三國演義》《莎士比亞戲劇集》;年代比較近的,《哈里波特》的多卷本全球一共賣了2億冊。《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全球1億冊,中國100萬冊。《納尼亞傳奇》全球8000萬冊,《麥田的守望者》全球6000萬冊,《昆蟲記》全球3000萬冊,《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全球1800萬冊。以上數量是近幾年的積累。接著說年度銷量,2003年《達芬奇的密碼》全球1700萬冊,中國40萬冊,《哈里波特6》(簡稱哈六)1300萬冊,它為了營銷的效果,全球同步上市,有一本美國的兒童圖書《滑坡》,首印100萬冊,2003年美國排第五的《希拉里自傳》,首印100萬冊。再說說作者個人的暢銷數量。中國讀者比較熟悉的,銷量并非最大的阿瑟·黑利,包括《大飯店》《航空港》《汽車城》等很多種書,總印數1.6億冊,估計每種500萬冊。日本2003年排行榜第一《傻瓜的圍墻》7個月售出205萬冊。
比較而言,中國的暢銷書實在有很大差距。葉輕舟的《暢銷書》(2005)從權威統計中檢索了2000~2004年五年中國內市場上最暢銷的36本書,其中外版書的中譯本占了24種,本土的著作12種。就是說,五年來中國市場上的暢銷書中,外版書占了全部種類的三分之二。外版書中賣得好的能達到200萬冊。《致加西亞的信》國內銷售200萬冊,《高效人士》100萬冊。本土作者的12種暢銷書中6種銷售達到百萬冊,這六種圖書是《細節決定勝負》《水煮三國》《幻城》,我們北京社的《登上健康快車》《哈佛女孩》《三重門》。其余六種50萬冊至70萬冊。就是說,我們五年中只有六種圖書突破了百萬冊。平均每年能有一種圖書銷售達到百萬冊。美國大概每年能有十種圖書達到百萬冊。如果比較一本長銷書多年積累的銷售量我們就更不行了。
為什么國外的暢銷書搞得這么好,我們要差很多?原因值得出版界人士深入思考,這關系到我們的切身利益,關系到我們活得好還是活得壞。前面說到的中國人口中讀者稀薄,也可以算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因為中國人個性不強,好從眾,人家做什么你也愿意跟隨,如此性格應該有助于暢銷書的形成。暢銷書沒有搞成的第一原因是盜版。國內每年盜版的書有多少種?共多少冊?對全國出版界危害這么大的問題,我沒見到過深入的調查研究。我從《出版年鑒》中看到鄔書林先生的文章,他舉了兩個數字可以幫助我們做一點判斷。他說,1985年國內生產加上進口的印刷紙張共230萬噸,而我們合法的出版物共用紙張196萬噸,之間的差口是內部讀物和盜版書,數量很小。我查了2003年的《造紙年鑒》,要比鄔書林提供的數字更準確,該年我們生產以及進口的印刷紙張973萬噸,而正式出版物用紙419.6萬噸,占紙張總數的43%,那57%干別的了,我們可以推斷盜版書很多很多,但是到底有多少,推斷不了。因為這里面有幾種成分,可能正式出版物統計得不齊全,還有些內部讀物,政府文件,書商合作出書統計的可能也不會齊全,其他大概就是盜版了。盜版到底有多少,現在還搞不清楚。
盜版現象有兩大危害。首先是直接的危害,侵犯了出版社和作者的利益,剝奪了他們本該賺取的利潤,這是直接的,引起人們憤怒的。有的人極為憤怒,比如余秋雨同志,還有的看得淡一些,自己花錢搜集,見了就買,比如賈平凹同志。盜版還有另一個危害,其實更大。它扼殺了出版社大投入做暢銷書的雄心和抱負,不敢前期投入太大,投入太大可能銷得不錯,但不是我銷的,是盜版者搭便車。因為有人在掣肘,在占便宜,你搞不出暢銷書。你的保密工作要做得非常好,要猛然上市,還要做防偽標志,可能還是竹籃打水。沒有盜版的國家的情形和我們完全不一樣,你看他們的前期投入,大太多了。舉例來說,美國出版商預付希拉里800萬美元的稿費,售后重新結賬。我們的出版商預付一百萬人民幣試試。人家為了搞一本暢銷書總不能只做爭奪作者這一件事情吧,前期的諸項工作都要大投入。盜版導致的結果是我們沒有了雄心,我們這里沒有大制作和暢銷書,我們沒有人家那么大的預期和干勁。我們不敢從邏輯上預期,因為其潛在的銷量和我們沒有關系。不敢于預期,激勵從何而來呢?
美國書商平均向作者支付版稅15%,中國出版社給的了嗎?給王朔可能差不多,甚至還要多一點。但是你知道人家版稅的高線是多少嗎?斯蒂芬金的版稅是50%。看到這些數字我很震驚,我直接聯想到前幾年NBA球員的罷工。當時我的第一反應和老百姓們一樣:這些家伙賺這么多錢還不知足,但是我畢竟是學習社會科學的,這個想法在我腦子了只停留了三秒鐘,我馬上就認定抗議是正當的。如果球員們不賺,這錢歸誰了?歸美國人民了?就歸俱樂部老板了。我的錢賺得挺多的,但是你們老板少嗎?誰是這個局里的主角?是我們球員。你們當然也有很多投入,包括建體育館,但是球員的勞動是第一性的。球員的收入和美國人民無關。憑什么老板多賺。說到中國的版稅。我是個很認真的人。我一般要求得到版稅的10%,我的書一般最終印數沒有低于一萬冊的。有時出版社不愿接受10%,他們說我們和教授們合作時,沒有堅持10%的,您太執著了。我說,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執著嗎?很多學者覺得這點錢不在話下,10%與8%差兩個百分點,合幾千元錢,他們手面闊綽,不在乎幾千元錢。他們手上的課題費每年至少幾萬元。鄙人十五年沒有一分錢的課題費。鄙人是誠實勞動,并且稿費是我收入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什么要少給我錢呢?沒這個道理。大家都應該誠實勞動,公平交易。我覺得很多人覺得公平交易是傻子,你較什么真,你從別的地方找點錢不好嗎?于是學者不從勞動中賺錢,把活做得好一點,而是認為這才幾個錢,我弄點課題不就行了。出版社認為反正作者能從別的地方弄錢,我們就是低稿酬、高定價,壓作者,賺讀者。但是這個把戲經不住分析。美國支付稿酬平均15%。美國圖書的定價高嗎?美國的很多平裝書,特別是暢銷書,定價不高,常常20美元左右。美國的平均收入是4萬美元。中國平均收入到4萬人民幣了嗎?我們平均收入2萬人民幣也沒有,可是定價大多高于20元。就是說,美國圖書的定價不高,在這樣的定價基礎上,它能給作者開出較高的稿酬,絕對靠出版社練內功,出版社沒有多余的消耗。
剛才跑了一點題,似乎是抒發個人義憤,其實不是個人義憤,個人義憤沒有必要在這里講,實際上是談社會上的公平交易。
盜版對出版業的傷害太大。怎么辦?我們先是盜外國人的版。外國的書商和作者通過他們的政府向我們國家抗議,現在我們出外版書必須購買版權。這事情沒有給我們啟示嗎?領導人是我們自己的,外家人來抗議都可以奏效,我們怎么不和自己的管理者去訴苦、提要求呢?我聽過老余抗議,在社會上還不受待見,認為他掙這么多錢了仍不滿意。連我都覺得老賈姿態高,你也管不了還發什么牢騷?但是如果大家都像老余一樣發牢騷,是不是就能夠作用于我們的管理者了。我尤其是沒聽到出版社像老余這樣大發牢騷。怎么回事呢?錢不直接是你的,你不心疼。要是出版社是你家開的,這本書能印100萬,70萬能讓別人拿走了,能把你氣死,你能善罷甘休?現在的出版社也痛心疾首,但錢不是你的,還是不一樣。看老余多心疼啊。
下面要說到這個問題的實質:打擊盜版非常容易。打擊盜版要比打擊別的犯罪容易得多。為什么這么講?別的犯罪過程轉瞬即逝,幾秒鐘,幾分鐘,就結束了,留下的只是點滴痕跡。盜版犯罪不是這樣,盜版的書,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一直在那里賣,犯罪過程一直持續。管理者打擊起來是比較容易的事情,怎么就治不了呢?問題是沒人要治。你的書被盜版,你要治嗎?你自己都不說話,怎么能引起重視?此外,我還要說一點,辦事是要有成本的,公安局辦事要有開銷的,他們的經費是有限的。而這事情是我們出版社的利益,我們可以一同出錢嘛,專款專用。第一這事情不難杜絕,第二成本可以出版社來解決。大家都要掏錢,誰也不能搭便車。我們要有行業協會。由行業協會向管理者呼吁,你要管,不然是瀆職的。另一方面要理解它的苦衷,我們可以出錢。
以上我講了暢銷書的重要,講了中國何以沒有暢銷書,講了怎么打擊盜版,大家可能以為我主張搞暢銷書。不是這樣。我不是一個一味提倡搞暢銷書的人。暢銷書是認真做書的產物,不是刻意追求的結果。刻意追求往往事與愿違。暢銷書能夠產生的概率非常之低。老做這個夢會很失落的。哪本書能暢銷,有些好判斷,比如《希拉里自傳》;有些匪夷所思,它怎么就暢銷了。我的主張是不要過于追求暢銷書,認真做好你的每一本書,從書的質量到推銷。當你做了一百本書的時候,有一本書暢銷了,你大喜過望。暢銷書是殊難預料的,所以不要追求。像我這樣的人,以為書的質量高低與暢銷沒有關系。不是說能銷一百萬質量就最高,不是這么回事。我忠實于自己的想法。所以,無論從我對書的質量的看法,還是從暢銷書可否追求到,我都不主張追求暢銷書。只有極少數的書可以預料其必然暢銷,一般的書都判斷不了。比如,八十年代,阿城的小說走紅。如果他的書早兩年問世,不一定走紅,晚兩年也不一定,非要在一個時點上才大紅大紫。之前還是傷痕文學的市場呢,大家要更熱烈的。再過一陣,大眾的口味又變了。目前大家喜歡什么,說不清,不要老琢磨這事,把書的質量做好,推銷也搞得好一點,善待你的每一本書。然后有一天,也許會有一本暢銷。當然,書的風格和推銷的路子是不一樣的。有些書的銷路會較好,比較大眾,推銷是一個路子;另一些書,像鄙人寫的這樣的學術書,最多銷三萬。善待每一本,不是說待遇一樣。
一個好的出版生態是兼顧暢銷書與小制作。我覺得,一個能搞出印數百萬冊的暢銷書,同時也兼顧印數兩千冊圖書的出版社才是真正的好出版社。大家都是職業做書的,我這么說不知大家同意嗎?印數三千冊的書賣光了,即使定價不高,也是盈利的。你說三千冊賠本,那是你有問題。舉個例子,我說:小伙子幫我把這東西送到我家,他說不行太沉了,我說東西就三十多斤嘛,他說:“不對,我要用個箱子裝你的東西,箱子重八十斤呢。”為什么要用這么重的箱子,用個布袋不行嗎?我們為什么做三千冊的書還賠,是因為老是拉著一個很大的架子,內部有無數種開銷。不練內功是不行的。練好內功,兩千冊書都不賠。學習過統計學的人都知道正態分布、鐘型曲線。應該是每年二千冊的書十種,三千冊的書二十種,五千冊的一百種,八千冊的七十種,一刀冊的二十種,三萬冊的十種,十萬冊的三種,五十萬冊的一種。印數最多的和最少的書,都應該有,但是少。少不要緊,但是要有,兼有小制作和大制作才是好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