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以來,義寧陳氏之家,詩人輩出。陳三立以“脫手千詩老更醇”(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之才,執光宣詩壇之牛耳,是公認的詩壇領袖。其膝下數子,也都成就斐然,尤其是陳寅恪,學問既大,詩才亦高,后來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文化熱中,風騷獨領,萬口競說,享盡了一個學者的哀榮。相形之下,陳三立的小兒子陳方恪就較少為人所知,比起他的畫家哥哥陳師曾、學者哥哥陳寅恪,相去似乎不可以道里計。不過,倘若讓時間倒流,在民國詩壇上,提起陳七先生的詩才,那卻也是如雷貫耳的。
陳方恪是一代才人,其生活固然多姿多彩,究其實際,也是文人氣十足,不護細行之處,所在多有,那也是世家子弟的某些習氣,見怪不怪。他平生最為可議的一件事情,就是從1938年起,先后在“維新政府”里出任教育部編審委員、考試院考選委員專門委員、偽國民政府考試院考選委員會專門委員、偽國民政府秘書等職了。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似乎也難以理清,下水前固然猶豫彷徨,任職中更多矛盾心理,不過據我看,這也是陳方恪文人氣的糊涂一方面,一事當前,缺少定力,行事隨隨便便,就往往明知其不可為而勉強為之??此谀且欢螘r間里的表現,也就是掛了一個空名,更多的還是詩酒唱和,仍然是一個文人。然而,陳方恪畢竟是陳三立的兒子,那位詩壇泰斗以其骨耿之風,眼見日人侵占北平古城,拒絕進食服藥,以至憂慮以死的氣節,也流淌在他的血液中,這又使他的生活放射出一段雖然短暫,卻也是耀眼的光芒。自1942年起,陳方恪就與地下組織有了聯系,成為國民政府軍統的成員,不僅將潛伏組的電臺藏人其所擔任主任和董事會代表的金陵刻經處,而且自己出資負擔潛伏組的日常開支。1945年8月6日,陳方恪被日本憲兵隊抓獲,雖經嚴刑拷打,仍然堅貞不屈,守口如瓶。幸好8月14日日本即宣布投降,陳方恪才死里逃生,活著走出了憲兵隊的牢房。不管前面怎么樣,他仍然可算是抗日地下工作者的一員,最終,給自己的混混沌沌的文人氣,樹立起一個大節,也是他人生中最富有戲劇性的一筆。
陳方恪以詩詞聞名于時。陳三立于諸子之中,唯獨欣賞陳方恪的詩才,曾稱贊說:“唯七娃子能詩?!标愌軇t認為陳方恪能傳其父家學,“詩則酷似其父”,“幾不能辨”(《石遺室詩話》)。至錢仲聯,以其對近代詩壇的熟稔,曾對陳三立諸子有所品評:“寒柳亦能詩,而功不能與其兄衡恪、隆恪敵,亦非如其季方恪之風華絕代也?!?《選堂詩詞集序》)可以看出,陳方恪詩歌創作的水平之高,乃是不同年輩人的定評。事實也是如此。陳方恪的詩歌,出唐入宋,既有唐人的豐美華贍,也有宋人的思理峭刻,似乎比晚清同光體中某些人之僅求宋人堂廡,格局更為開闊。前人語云,天以百兇成一詩人。陳方恪一生雖然沒有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卻也被裹脅在時代的大潮中,感受到社會的重大變化,因而其詩往往有著蒼涼的歷史感。至于其個人生活,翩翩貴公子,文采過人,生活風流,看起來居于錦繡叢中,其實經常遭遇人生的不幸,感愴獨多。三十三歲,母親、長兄先后逝去;四十七歲,父親逝去。由于夫人孔紫萸不能生育,曾領養一女,卻于十八歲時,也就是陳方恪五十八歲那年,難產而死。老夫妻本來相依為命,而六十一歲時,夫人孔紫萸也因病而死,只留下陳方恪一人,孤零零地度過風燭殘年。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個人經歷,使得陳方恪的詩筆格外豐潤,尤以善寫人情見長。他懷念母親的若干作品,可以稱為文學史上的經典。如《牌坊山述哀詩》:
晨從墓門歸,噙淚拭仍茹。畢生慈母心,報此一抔土。緬予墜地初,混沌洎解語。直覺坐母懷,永與天地古。常時遭母憐,如天播春熙。有時逢母怒,如天遘陰雨。天地自彌綸,母懷同照溥。及至稍解事,漸知生死聚。初亦聞人言,既乃忖到肚。他人或當然,于我決不與。優游覆載中,心不生揀取。寢假介齠齡,殷憂如螫蠱?;茧y閱已多,喜懼輒并舉。終焉童呆念,巧慣自寬紓。水有逢破舟,寢有壓敗堵。豈適值我身,便與此事伍。
把一個漸漸長大的青年,面對人生可能有的無常,所表現出的豐富復雜的心靈活動,寫得非常細膩深刻。唐人孟郊的名篇《游子吟》,寫慈母情懷,言簡意賅,萬口傳誦,以綿綿情韻,有余不盡見長。可是老杜之后,詩壇原已開拓出日?;宦?,敘事往往不嫌其瑣細。晚清時,貴州詩人鄭珍,自母歿之后,每年清明,皆作一七言律詩,以宋調而傳其情。陳方恪此詩,堪稱鄭作的另張旗鼓,以委婉深細而開一局面。至于其悼亡之作,如《室人歿已三日,哭以短章》,其中有句:“死先為福徒吾愧,事過原情竟汝賢。”較之潘岳《悼亡》、元稹《遣悲懷》,也不遑多讓。陳方恪曾經這樣吐露自己的藝術追求:“蓋自昔作者,有佳句未必有好詩,詩佳者不必空有好句也。大概詞意纖巧,易即俗子之心;語句秾華,易掛凡夫之口也。后山功力,碻為一代大家。”(《丙寅消夏錄》)試以陳師道《別三子》諸詩對讀,可以看出,陳方恪對后山確實學有心得,風格神似,其所謂“功力”,又并不僅僅體現在語句的奇崛上。
陳方恪的詞也有一時盛名,錢仲聯在《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中,推其為“地狂星獨火星孔亮”,“絕世風神,多回腸蕩氣之作”。前輩朱祖謀則盛稱其慢詞“情深意厚”。陳方恪填詞從晚唐五代人,倜儻風流,善為艷語,如《秦樓月》:“銀塘路。背人一點流螢去。流螢去。夜涼幾陣,花梢微雨。曲闌干畔梧桐樹。桐陰一抹紋窗護。紋窗護。如今少個,驚鴻偷覷。”置于順康之際《倚聲初集》中,風格神似。當年鄒祗謨、王士祺編《倚聲初集》,即希望上溯《花間》之風,陳七先生翩翩佳公子,與此相契,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人畢竟不能生活在虛空里,時代的風云也不容他一味香艷下去,即使仍然向往《花間》、南唐,其中也難免有些變調。如《虞美人》:
南朝幾許傷心事,一枕蘇春睡。猗蘭青鳥返瑤天,不盡落花流水又年年。興亡覆手翻云雨。誰抵鐘情苦。瓣香千載盥清詞。又是金戈鐵馬渡江時。
這是1937年在上海與詞社諸公祭奠李后主生日所作,在效仿后主詞風的同時,也加進了濃厚的時代內容,把對日本帝國主義侵華的憂慮,注入詞中,從而使得小令之中,體現出開闊的境界。至于其慢詞,則大體沿著浙派一路,對南宋姜(夔)、張(炎)之風,獨有會心。如《南浦·春水》:
嫩染碧鷗天,傍楊枝、低拂漣漪清淺。應憶乍生時,相逢處、指點畫橋芳岸。寒生斷泖,依依猶自飛新燕。織段閑愁,流不去,漸被晚風吹亂。眉眼照影經年,甚緇塵不浣,總余淚點。舴艋恐難禁,青溪路、還送冷紅千片。湘江解纜,斷魂更逐斜陽遠。前度池塘清夢渺,誰道寄情都懶。
不僅寫景工致,而且交織時空,想落天外,語言也清新可喜?!赌掀帧芬徽{詠春水,南宋張炎、王沂孫都有佳作,此詞雖仍是前人思路,但章法變化,又非簡單的模仿,足征至清末民初,浙西詞派仍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又如《疏影·梨花》:
輕盈素靨。向故山曾見,如許清絕。睡力融肌,半亸蒼翹,幽蹊悄步芳屧。相思一夜青禽老,怕碎損、仙宮群摺。恁柴門、靜掩馀寒,銷得滿溪明月。應憶墻頭喚酒,依依正望里,催怨離別。此際高樓,并倚香肩,映取粉痕明滅。東風縱解尋芳去,定迷卻、前村殘雪。更黃昏、歸棹重經,流水一春無跡。
這種詞風雖然從姜夔來,但經過清初朱彝尊重新闡揚晚宋《樂府補題》之風,詞壇詠物,已經打下了深深烙印。陳方恪此詞,從立意上看,在若有若無之間,顯然有所寄托,這和浙派的提倡,頗有淵源,只是又回到了張炎所提倡的“清空”,而和浙派末流的滯澀區別開來。從這些方面來看,前人對他的評價,確實是有跡可尋的。
前人談到陳方恪,往往都嘆為“一代才人”。不過,這位“才人”,卻又并不僅僅一味恃才,他的“才”有深厚的學養為支撐,這一點,卻是論者可能忽略的。1926年,他曾這樣要求自己:“每日夜溫經若干頁,圈點子史若干頁,背誦辭章若干篇。”(見陳威《滄海樓詩集》)這是值得深思的。1982年,王季思先生來南京大學講學,專門談到“聰明人要下笨功夫”,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王先生出身于南京中央大學,曾從吳梅、黃侃諸先生問學,或者也親炙陳氏諸彥的老師王伯沆先生。黃侃先生才氣也大,但看他的日記中所載,讀書的功夫也下得深,即以1929年3、4月間為例,3月16日,“看《后漢書·劉平傳》至《班固傳上》。臥看《聲畫集》?!?月17日,“看《后漢書·班固傳下》至《第五倫傳》?!?月21日,“看《后漢書·十王傳》。”4月2日,“讀《后漢書》一卷?!?月3日,“看《后漢書》至《楊震傳》。”4月11日,“看《后漢書·張衡傳》”(《黃侃日記》)。幾乎無日不讀書。將這些聯系起來看,也許在才與學的關系方面,能給我們很大的啟示。
義寧陳家和先師千帆先生幾代都深有淵源。千帆師的叔祖子大先生(程頌萬)曾入陳寶箴幕府,故陳、程二家為世交。1931年,子大先生攜子來上海,即借居在霞飛路葆仁里陳方恪寓所。陳方恪在上海時,也和千帆師的父親穆庵先生(程康)多有交往,詩詞唱和,交情非淺。1980年代中期,我在千帆師的指導下,研究杜詩,探討韓僵時,千帆師指出,冬郎感時傷懷之作,是陳寅恪之別有會心處,因而特別通過對杜甫、李商隱到韓僵七言律詩的思考,揭示陳寅恪詩作的歷史淵源,從而把幾代人都聯系了起來。所以,現在讀到陳方恪的詩詞,更加有一種特別的親切。而不久前向周勛初師問學,勛初師也談到,1956年,胡小石先生曾聘請陳方恪為自己的幾個研究生教授目錄學,陳七先生腹笥深厚,言談風趣,特別精于文壇掌故。如此,則陳方恪與南京大學中文系,與我的師門,關系自是非同一般。
正是由于這些原因,我對潘益民先生輯注并出版這部《陳方恪詩詞集》,感到由衷的高興。潘先生雖然不是專門的中國文史的從業者,但是,他對中國傳統文化非常熱愛,對時代變革時期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尤具濃厚的興趣,因而能夠以鍥而不舍的鉆研精神,對大量歷史記載加以爬梳,再加上特定的因緣,就能夠見別人所未見,發前人所未發。2005年,他曾經在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了《陳方恪先生編年輯事》一書,以翔實的筆法,勾勒出陳方恪的豐富多彩的一生,不少地方都能拾遺補缺,對研究近現代史提供參考。現在,在這樣的文獻基礎上,他又編纂了這部《陳方恪詩詞集》,為讀者展現了迄今最為完備的陳方恪的詩詞創作。我相信,通過這部書,讀者一定能夠對陳方恪其人其事其詩有一個更為全面的了解,同時,也能更加深入地了解那個特殊的時代。
(《陳方恪詩詞集》,潘益民輯注,江西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