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的隨筆集《帷幕》法語版于2005年4月出版,此后其他語種的版本也陸續面世,中文版上市時間是2006年9月。而英文版的出版時間定于2007年1月30日。這樣安排是否和《無知》的出版出于相似的原因?在《無知》出版前,幾家法國媒體向昆德拉“放冷槍”,一向沉默寡言的昆德拉沒有反擊,但推遲了《無知》法語版的發行時間,讓法國讀者品嘗了火燒火燎的滋味。這次《帷幕》英文版的延遲是否蘊含某種深意筆者無從知曉,不過昆德拉的確有能力將書籍出版時間也變成“國際文學事件”,在多種版本出版時間的斟酌與遲疑這點上,昆德拉恐怕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作家。也許是我神經過敏,不過有些細節真的頗堪玩味:書中昆德拉多處控訴了大國/大語種/大民族在文學話語中的霸權。
表面上,《帷幕》這篇“由七部分組成的隨筆”談的仍是昆德拉常談的題目,比如說塞萬提斯、斯特恩、貢布羅維奇、冰島、捷克……不過,作為昆德拉“小說藝術”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兩部是《小說的藝術》和《被背叛的遺囑》),這部文論可以說是最完整、最流暢的一部,既不是由發言與采訪拼湊而成,也沒有分量過重的音樂論述,所以讀來感覺緊湊連貫??梢哉f是一部充滿新鮮細節和見解的文學史與作家史?!夺∧弧芬来握劦搅酥匦聦徱曃膶W史(文學作品的時間范疇)的重要性、世界文學(文學作品的空間范疇)、作家的職業道德與天職、作家與“存在”,當然還有昆德拉在《無知》中闡發的關于“記憶”在文學閱讀中所起的作用。
昆德拉一方面強調對傳統的重新讀解,一方面強調創新(“要重復,就必須沒有廉恥,沒有智慧,沒有品位”)。他重新對小說和講故事做出了區分。在昆德拉的論述中,是菲爾丁的創新使小說誕生的。然后在塞萬提斯、拉伯雷和斯特恩的筆下,小說才得到了準確的定位。當然,每個作家都會將傳統進行一次重新書寫,這一點正如艾略特所說:“兒子生下了父親”。昆德拉的特別之處似乎是在反情節與反說教這兩點上摧毀“故事”的絕對權威,并從這個角度重新闡釋作家的作品及其意義。
要真正了解一個作家的價值,就必須把他放在他應有的位置上。這個位置包括時間和空間兩方面。而文學史首先是個時間的概念,昆德拉在此強調了空間概念。在他看來,文學空間在以往的文學閱讀和寫作中被扭曲了。比如說,昆德拉自己就被評論家當作斯拉夫作家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曼杰斯塔姆放在一起討論。而昆德拉極為反感(當然并不是對俄國大師不滿),原因在于把他和這些作家放在一起,他的面貌(他的努力、他的美學特征)根本無法看清楚。針對文學史中這個有害的概念“斯拉夫文學”,昆德拉指出:盡管存在“斯拉夫民族的語言統一性,但并不存在任何斯拉夫文化,任何斯拉夫世界?!崩サ吕谀睦?從前面的兩本書中我們知道了,就是要到布洛赫、穆齊爾、貢布羅維奇等人組成的名單中去找他。
昆德拉在本書中再次以冰島文學(《薩迦》)舉例說明小民族文學的命運:“歐洲散文中最早的偉大文學珍品是在它最小的一個國家內創造出來的,這個國家,即便在今天,還總共不到三十萬人口?!崩サ吕瓨O善于對不被人注意的文學史訊息進行分析,從而得出與常見看法截然不同的文學史悖論。他提醒我們警惕今天的文化全球化,也必須警惕“地方主義”。因為“地方主義”總是慣于打著民族的旗號去戕害本民族的文學。“如何來定義地方主義?就是無法做到(或者拒絕)將它的文化放在大環境下來看?!薄暗胤街髁x”分兩種版本:小民族的地方主義和大民族的地方主義。對小民族來說,文學“不是純粹的文學史的事情”,而是“人民的事情”。無論是什么樣的大師,他們總要“縫織出一面民族大旗,在他們的作品之上揮舞。”而大民族的地方主義則有兩種罪孽,不僅把本國的世界級作家和本國“名人”相提并論,還全盤接受了那些小民族對自己的大師的狹隘看法。
昆德拉所要求的閱讀,就是撕裂預先闡釋的帷幕去發現作品的審美價值。這些預先闡釋無論包含怎樣的正義和美學的內容,只要一個人在讀一本書之前就開始闡釋,他就是在對藝術作品犯罪。
(《帷幕》,米蘭·昆德拉著,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9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