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之生命美學的現代闡釋

摘要：不了解鄉村，就很難了解中國。作為中國鄉村化的尋根文學很能體現出中國情韻。但由于現實的原因，小說中又具有著諸多作家貫注的主觀意緒和現代色彩。本文就以八十年代的尋根文學作為考察對象，從傳統生命美學角度思考了尋根文學在回歸傳統生命美學的過程中所顯現出的新傳統美學的特征。

關鍵詞：生命美學； 天人合德 ； 生生不已； 主觀傾注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

在尋根文學的很多作品中，尋根派作家常常將生命的智慧與甜美的詩情融為一體，他們在不經意間契合了周易的“生生”之德，并以之作為創作的本源，且做了充分的主觀發揮以及現代性的理解。

讀尋根文學作品，我們很容易感覺到，“生生”之思想是很多作品的統貫，“生生而和諧”又恰是其美學綱維。他們發揮了《周易》中的諸如“一陰一陽之謂道”、“天地之大德曰生”、“乾坤成列，而易行乎其中矣”等宇宙觀念，彰顯了一種“生生不已”的美學價值觀。概而言之，尋根派作家是從以下幾個方面突顯自己的生命美學意韻的。

一 從天地萬物彰顯天地之大美

我們知道，在《周易》的觀念中，沒有天地就沒有萬物，故而也就沒有萬物的美。誠如方東美先生所說：此種思維模式“遂使中國人陶醉于天地萬物氣象，以領略天地之美，而表現藝術創作之美”。①遍覽尋根作品，可以感覺到，它們都與大自然貼的很近，幾乎沒有一篇小說不寫到山川江陸，并在對山川江陸等自然的抒寫中明顯體現出對大自然、對宇宙的愛與贊美甚至是陶醉。這里比較典型的要算張煒的小說。對于張煒，自然生命是其文學生命的追求和向往，真正體現了張煒自己所謂的“山野精神”②、野地情懷。當他的筆一旦真的以大自然為描寫對象的時候，他自己也就融入其中了、沉浸其中了，真正陶醉于天地這一萬物的生母。如長篇小說《九月寓言》就傾訴了一代人對東方山野的感悟，詩意地摹畫了山野的靈魂。在小說中，自然不僅是人類活動的舞臺和依戀神往的對象，更是與人類共生的一類具有靈性的生命。作家筆下的自然山野直接孕育了小村中的露筋、金祥和趕鸚們，使他們充盈著生命的光輝，突顯著自然的偉大。即便有時那有靈性的自然對他們任情地戲弄、折磨、毀滅，甚至毀滅的還是善良的金祥們，也依然不改他們對自然的熱愛。在小村人的心目中，自然山野已經成為具有神性生命的自然之神。他們所崇拜和認可的是自然的生命性。當然，作品中也寫到了神性生命的自然以及它賦予小村人的生命力在面對現代文明的沖擊面前受到的威脅即廷鲅村中的趕鸚們已經難耐對現代精神和現代情感的需要。但作者肯定的還是前者，因為那是生命的家園。否定的是后者，因為那是對生命家園的毀滅。在作家的心目中，自然萬物即使有時有與人類相抵牾的時候，也都作了主觀的消解與忽略。此外，收到《蘆青河告訴我》和《浪漫的秋夜》等集子中的作品，張煒都多是給讀者展現了一個美麗、空靈、寧靜、生機勃勃的自然境界，充分顯示出對自然無盡的愛意和柔情。再比如，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說。作家在抒寫生命的意韻時傾注了太多的作家自己主體的情思和對生活和生命的體驗。一般而言，吳越之地秀美富庶，人情溫厚甜美，嬌弱多情。倘若以流行于江南的輕歌曼舞、溫軟細膩的越劇來做比，我想是頗為恰當的。可是作家的小說呢，顯然有著與此相反的韻致。更多是一種慷慨、雄健的生命強力。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少的是客觀現實的情狀，多的是自然風光；少的是江流的平緩、開闊、柔媚，多的是大自然的雄渾、奔放；特別是對它的洪水暴發、江流洶涌、昏天黑地……換句話說，他所強調的是自然天地的壯美。即使在其筆下的葛川江時有暴虐兇險，但它的兒女們仍是以浪漫的情懷、欣賞的態度依戀著它、憧憬著它、贊美著它、愛護著它。

此外，象鄭萬隆的《老棒子酒館》、《我的光》等小說中以強烈的情緒、感覺、幻象等主觀意緒，以有生命的感覺的敘述方式所建構的那種東北特有的蒼茫、荒涼、神秘、大氣，躍動著剛健不息的生命活力的自然天地；阿城的《遍地風流》、《樹王》等小說中對自然舒展的生命形態、世界人生的博大神秘等等。一句話，這些尋根派的作品都顯然有著一個共同的基調：沉浸在壯美的自然天地之中。質言之，尋根作家對天地萬物的美的禮贊，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生生”觀念的現代闡揚。《易經》說“生生之謂易”，生命是宇宙現象的流行。整個宇宙具有創造性、和諧性。人類生命的意義由天地宇宙而來，并且，人類的思想和宇宙的精神是融通的，正所謂“生生之謂性”。誠如尋根文學作品，作家筆下的美的自然天地都不是靜態的、都不是機械物質活動的場地，而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彰顯了一種萬物有生論。這種萬物有生的呈現形態，在尋根文學的作品中大致可言之為活潑神秘的生機美。正如前文所述，無論是張煒筆下的蘆青河、鄭萬隆筆下的東北異域、阿城筆下的曠世野情、李杭育筆下的葛川江等都顯示出一股勃勃生命的律動。同時，這天地之美并不是離開人而存在的孤立的境界，而是同時灌注了作家主體的激情，以致形成一種生香活意的妙境。也正因如此，那蘆青河、東北野地、葛川江、莽林……成了人類共生的一類具有靈性的生命。

二 “天人合德”的生命美學內涵

在中國人看來，宇宙包含的不只是物質世界，而是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浩然同流的生命境界，在波瀾壯闊的創造過程中生生不息。人心見天心，以天道內在于人心，以人心表現天道。尋根文學的很多作品基本上還是或隱或顯的體現著這一美學歸趨并有著作家自己的當下關注。代表性的如阿城的小說《棋王》，作家對這一美學意蘊的追求主要是通過王一生這一形象的塑造加以體現的。我們先來看一下王一生的生存狀態。王一生一生困于、思索著兩大問題，一是吃飯，二是下棋。吃飯是個生理需要問題，下棋則為精神的向往。在此兩者之中，王一生強調的是前者，強調的是生存的本義。文本中對王一生“吃”的描寫可謂是極盡之能事。其吃的虔誠、精細、“一個渣兒不剩”的慘無人道的吃相，甚至讓人忍俊不禁。可是，他盡管重“吃”，但卻是比較實在的。他只求“頓頓飽就是福”，于吃無爭、知足常樂，不苛求麥乳精，油多。

我們再來看其生活的另一個主題：象棋。王一生對“棋”是很癡迷且有機緣的。 他沒有多少知識、無現實厲害計較，單純、少欲，但他記憶好、有深情，完全靠個性、情致、智慧愛上了象棋。母親甚至跪下求他學點“有用的東西”而不改其志。生活苦了，以棋忘憂，生活有了改善，以棋解憂，一日三餐有了著落，他更覺空虛而迷棋。滿山遍野去會“天下異人”。顯然，王一生對精神的追求是甚于吃的。文本對此作了很好的描繪：“高高一盞燈，暗暗地照在他的臉上，眼睛深陷下去，黑黑地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他呆看著棋子，似乎不認得，他涌出一口痰來，哇地哭道：娘啊，人還得有點什么才能算人啊！”表面看來，王一生確乎完全像道家人格。但令人不解的是，他小小年紀，又沒讀多少書，沒有多少文化，受的教育又主要是母親的所謂的“有用”的東西。我們知道，人的性格是由環境造成的，而從小說中所反映的王一生的生長環境來看，似乎很難使他形成一種純然的道家人格。他為什么對象棋如此癡迷？又為什么把自己精神境界的依憑放在了象棋呢？我們對這一現象的理解需借助于小說中些微的暗示：即是現實的逼迫使然。從小說的情節敘述中我們看到，王一生開始是衣食不足，生活困頓。到了農場后，盡管有飯可吃，每月還領二十幾元的工資，但這僅僅只是較前好了一點而依然為困頓的窘境，依然有著無可作為的無奈。誠如王一生自己所言：“咱們現在吃喝不愁了，頂多是照你說的，不夠好，又活不出個大意思來。”也就是說，王一生不是主動追求老莊所謂的“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1962年版。）的思想。而是迫于生活的現實際遇不得而為之的一種人生態度。

王一生的人生追求不完全同于老莊但依然不失為一種依乎天道，重在人德的生活方式。在《易經》哲學中，宇宙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大生機，無一刻不發育創造，無一刻不流動貫通。宇宙的生命要在人的生命中表現出來。人要求自己的“善”要在生命現實中完成。能滿足這要素，就是“盡性”。“盡物之性”、“盡人之性”和“盡己之性”是相通的，這都以實現“至善”為終極。人必須體現自己內在的生命的仁心與創造性，充分實現超越自我的生命的意義，完成安心立命的理想。人類個體所面對的是一個創造的宇宙，故個人得同樣有創造精神，方能德配天地，參贊化育。王一生的生活態度在骨子里面是積極的，他想的是能有一天活出個“大意思來”。但當現實不允許他那樣時，王一生偏重的又是對自身的塑造。在一種平凡的生活狀態中，追求一種形而上的、超越世俗的東西。以一顆平常心贏得精神上的極大自由，一種人格與文化的超越。他以自己的人德之美以配心中的“宇宙”之德。以棋之道保持與外部世界的熙熙穆穆的和諧與靈魂的安寧和超越。

其他諸如張煒的《海邊的風》、《蘑菇七種》在海、山的奇妙境界中對生命輝煌的追尋、《美妙雨夜》所呼喚的人對自然的尊重以及生命情感在自然中合乎自然的表現；《三想》所宣講的那種“物我無間”、相互鑒照、《我的老椿樹》中“老椿樹”與“老人”相互尊重、相互扶持的美麗描繪；甚至鄭義筆下的一些安時處順的小人物等等無不或明或暗或濃或淡地體現尋根文學所執著的天人合一、天人合德的美學追求。

三 在天地宇宙中，藝術地審視生命的“力”美

根據《周易》的思想，整個天地宇宙是一個不斷運動變化的生命整體。一切與有機生命的存在發展相關的自然現象和人文現象都是生命的體現。而宇宙又是生命的本元，是終極生命。同時，在這統一的運動變化的整體生命宇宙中又充滿著藝術性。正如孔子及原始儒家在《易經》中所說：“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于事業，美之至也！”。尋根文學的很多作品對中國傳統的這些思想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體現和創造性的發揮。具體而言，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在宇宙生命整體中張揚個體生命的強力；宇宙是一個統一的生命整體，人的生命表現宇宙的生命。“盡己之性”與“盡人之性”“盡物之性”是相通的。“就儒家言，主張立‘立人極’，視個人應當卓然自立于天壤間，而不斷、無止境地追求自我實現；……”③其強調的就是發揮生命創造。陽剛勁健、元氣淋漓、生機彌漫。

我們以鄭義的《老井》為例。小說首先給我們呈現的是一種使人窒息的社會、人生的悲涼。這里有青年缺憾的愛情悲劇、有人與自然的悲劇、也有社會的悲劇。悲則悲矣，但作者在作品中卻突顯了眾多個體生命的原始強力，不屈斗志。反言之，唯其悲，方更能顯示出生命的剛韌。

小說中的老井村一帶，終年河斷井干、水貴如油。但這一片旱山在作者筆下是充滿著生命的靈性的。作者是以一種東方人的內在情韻審視老井，潛意識中把老井當成有生命的人來寫，它與老井村的人一樣充滿著“野性“的生命力：也許由于對老井人的不滿，它已不再象老井村人心中想像的祖先剛到這兒的那樣，“河里有水，有鱉，有魚，山上長著人參、靈芝，林子里跑著野鹿、山豬……”一樣昂然生機與人為善的一帶山地。而是變得易于發怒，常常發威，甚至“老井不讓活了”。這對老井人來說無疑成了甚于生死的生存考驗。顯然，自然與人在這里成了一種尖銳的對抗，而老井村人的歷史也就自然變成為為爭生存而苦熬苦掙的生存搏斗史。這些老井村的兒女們又因“根太深”，故土難離，且執著的堅信這土地不會虧待我們，“……是個養窮人的地方！”以數代人的鮮血與生命，沿承祖先一代接一代尋找水源的毅力，憑一腔熱血求“山”“井”“人”的重新和諧。老井人的打井史，質言之，就是一部悲史、壯史，它充分顯示出老井人的“大人格”，彰顯了生命的頑強。

作品中，無論是孫旺泉的鐵骨堅韌、孫石匠的耐苦、孫萬山的叛逆，甚至幾代老井人盡管也有著諸如迷信、落后、愚昧等的缺點，但無不顯示出其頑強的生命，一種個體生命強力的張揚，一種力的人格美。

鄭萬隆是一個重視感覺的作家，讀他的小說，感性的記憶要比理性的記憶深刻的多。在他的筆下，生活在那種充滿著深沉、冷漠、威嚴的生命律動的黑龍江的大山褶皺環境中的“異鄉人”大都凝聚著生命的巨大能量，盡管有時有著些許原始顢頇、落后，但那驚心動魄的力量美和生死角逐的生命強力無疑交織成一幅奇異的異域圖畫，給人以別樣的感覺，使人有一種熱血的沸騰。比如《老棒子酒館——異鄉異聞之三》中的陳三腳，“從來不笑，至少沒有人見過他笑”，其陰沉、冷鷙的可怕。并且，他膽大、逞強、野性、自由、乖張。十幾年了，吃老棒子喝老棒子，從來沒給過酒錢。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身上有四十二處傷，……這就是金子。”在老棒子的眼里，陳三腳就是東北的寒氣，冰冷、神秘，充滿著強力。盡管有人說他是個“魔鬼”，是個“胡子”。可他走了以后，沒有一個人不想著他，“甚至許多年輕人都學他的樣子把胡子染黃了，也穿起豹皮大衣，戴一頂三塊瓦的狐皮帽子。”陳三腳對人們的魅力其實就在于其身上所體現的“強力美”。就連小小劉三泰也對之頂禮膜拜，慨然應允支付陳三腳所欠的酒錢。在《陶罐》、《狗頭金》的趙勞子和王結實們身上，也同樣浸透著生的愿望和死的勇氣。那滿身的雪、滿臉的血、撕碎的心、嘶啞的叫……無不顯示出力的張揚。盡管在敘述者眼中王結實們對同伙充斥著殘忍、霸道、甚至粗野；盡管有著陶罐里沒有金子、狗頭金事實上是石頭這樣無謂的結局，但生命的強力已在這過程中彰顯。他帶給讀者的是一種“力”的美，也是一種“悲壯”。

此外像李杭育的小說《船長》中的船長，面對葛川江的兇暴玩命的冒險，豁出性命顧衛榮譽，顯示出超人的膽魄、偉力、樂觀、豁達……；阿城《遍地風流》中的蒙古族男女騎手，趕馬邦闖蕩生活的漢子們等等，都讓人感到一種人類所固有的、原始的、野性的力量！張揚了一種于天地宵壤之間的“大人格”。在具體的表述中，作者有時甚至忽略了作品本身所表現的思想，而強調生命的歷程與展現。老井村人挖井的歷史比找到水的結果更讓人尋味；趙勞子、王結實們生命力的展現比那無謂的結局讓人咀嚼……小說的意義似乎都讓過程給掩蓋了。生命的激情激勵人心，促使讀者高尚其志、心血沸騰，在嗟嘆、歌詠之中對生命的價值認識有所提升。

（二）以“天人合一”為旨歸，追求天地人事的順利發展；

誠然，從表面上看，尋根派作家的上述作品都寫了人與自然的沖突以及與自然的對抗，抒寫了現代人在面對自然的威力時的痛苦。但這種沖突是否像西方思想家在科學主義的偏執下，囿于“萬物無神論”的理念所強調的人與自然天地的絕對沖突呢？西方的文學也寫人與自然的沖突，也有很多人物形象在與自然的搏斗中顯示著生命的頑強，比如海明威小說中的硬漢形象就是這樣。但西方文學中人與自然往往是一種絕對的對立。在作家筆下，自然完全是一種毫無血性的冷冰冰的異在。這是不同于中國的。我們細讀尋根文學作品會發現，在作品意識的深層，總還是能隱約看出“天人合一”這一傳統思想的制約作用。換言之，“天人合一”有意無意地成為許多尋根派作家的潛在旨歸。他們盡管在作品中也寫到了自然與人的沖突，但卻也同時做著消解的努力。陳旺泉的打井成功、陳三腳們的天人相映、漁佬兒的搏擊與優游以及對新的和諧的神往……還是顯示了天人相諧、人物均調的一面。

綜上所論，尋根派作家繼承和發展了中國傳統《周易》的“生生”之德等基本思想，把宇宙視為一個大的生命體。從生命的角度來思考藝術。對人的本真狀態進行思考，執著于生命的表現，追求一種生命化的美學。尋根派作家的“生生”之美學是一種對傳統的繼承且又有所發揮的詩性美學，有著一種新傳統美學的韻味，在八十年代的文壇無疑是一種有益的創作嘗試。

[1]方東美.中國哲學之精神及其發展（上）[A].《方東美卷》[C].太原：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83頁.

[2]張煒.附錄[A].九月寓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

[3]黃克劍主編.方東美集[C].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年，第246頁。

（責任編輯 李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