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歷史的每一次轉型時期或者說“斷裂”處都會相應出現女性寫作的高峰,歷史的容許和商業的接納,這是現代性帶給女性寫作最直接而有效的好處,然而也意味著女性寫作至今沒有擺脫充當男性無法平復“斷裂”帶來的焦慮和無暇無力鉗制時的撫慰和疏漏的尷尬處境。
關鍵詞:斷裂; 女性寫作; 焦慮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
從上個世紀至今的100多年里,中國歷史出現過幾個明顯的新舊制度和新舊文化交鋒的轉型時期,這是在現代性思想體系的導引下,中國現當代歷史的演進歷程,按照現代性最權威的理論家哈貝馬斯的說法,“‘現代’一詞為了將其自身看作古往今來變化的結果,也隨著內容的更迭變化而反復再三的表達了一種與古代性的過去息息相關的時代意識”①。現代性一方面把中國從古老封閉的封建社會中解救出來,擺脫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束縛和摧殘,另一方面也帶給人們面對激烈的“斷裂”而無所適從的焦慮,在男性文化處于無法適應和無從建構現代文化傳統的時候,女性寫作異軍突起,得到了較之古代一日千里的發展,現代性使得現代女性文學得以在歷史和文化的斷裂之處浮出歷史地表,中國女性作家能夠通過寫作安身立命,得到了歷史的容許和商業的接納,其人身自由、個性獨立才有了真實和有效的現實依傍。而且她們也敏感地捕捉到了主流歷史文化發出的暗示和默許,這是現代性帶給婦女的最直接而有效的好處。然而,在歷史的每一次“斷裂”處都會相應出現女性歷史敘事的高峰,也意味著女性寫作至今沒有擺脫充當男性無法平復“斷裂”帶來的焦慮和無暇無力鉗制時的撫慰和疏漏。
“五四”新舊文化交接時期對傳統男權的顛覆
在中國,女權思想是鴉片戰爭的炮火洞開國門之后的舶來品。“五四”是一個現代性和傳統性激烈對峙的時代,男女平權成為響亮的口號,以陳獨秀、魯迅為代表的男性紛紛就女子教育、選舉權、貞操觀、家庭問題等方面撰文在《新青年》上刊發,一時形成眾聲喧嘩的局面。在這種話語背景下,中國的女性作家陸續閃亮登場,她們在自己的文本中,構筑起各異的女性世界。中國第一個現代女性作家群體馮沅君、廬隱、陳衡哲、凌叔華、蘇雪林都突出地書寫了反抗父權對女性壓制、追求個性解放與愛情幸福的作家,都沖破了封建家庭的桎梏。“五四”以后早期丁玲的女權主義敘事更加有力地解構了男權文化的象征符號(婚姻和男人),以反復宣泄式的寫作強化了女性在獨自面對一個陌生社會時的痛苦、徘徊、追求和幻滅。《莎菲女士的日記》中“性”的表達揭示出女性喪失自我正是首先從失去對自我身體欲望的感覺開始的。“莎菲系列”無疑擁有更為真實、裸露的女性經驗和更為自覺、強大的女性意識。《麗石的日記》中同性戀走進文本表現了作者對女性之間友愛的這種極端形式的同情,這種同性戀是對父權制“性壓抑”的一種變態然而也是有效的反抗。歷史從“女人的性本能”的視角被重新言說。隨后的蕭紅這個女作家本人飄零的人生遭際和落寞孤寂的死亡形式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女性“逃離”和“出走”母題的演繹,她的歷史小說《生死場》和《呼蘭河傳》在對家鄉的人和故事的追溯中,表現了她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貧弱女性如螻蟻草芥般的生命境遇的無限嘆惋和無可奈何。邊緣性的位置無法使這個時代的女性作家具有更為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只有當女性個體意識與社會整體意識的覺醒與更新同步進行時,女性的解放才有成為現實的可能。
四十年代新舊制度更迭對歷史大動蕩中男性的陰暗與虛弱的揭示
四十年代的淪陷區是中國歷史上莫大的屈辱記憶,但對于女性文學來說卻成為一個畸形繁榮的奇跡,出現了梅娘、蘇青、張愛玲、潘柳黛、施濟美等令人矚目的女性作家群體。這個群體的出現也有必然的理由,戴錦華、孟悅分析:“就自由而言,在淪陷區女作家們周圍不再有代表國家大眾或民族主題的主導意識形態的女性規范和女性要求。她們進入了一個無神的時代,既無性別之神,又無大眾之神,既往那些價值觀念的廟宇在絕望與希望交織中早已斑駁陸離。她們也進入了一個無序的時代,除了侵略者的統治外,以往那種都市要求的傳統性別角色不再具有秩序的威力。新文學覆蓋在女性身上和內心的意識形態標準不翼而飛,她們給人展示出的是特定意識形態標準化外衣的女性經驗。”②梅娘在《動手術之前》中把一個女性因被引誘而患上性病處理為震撼人心的悲劇。蘇青的《結婚十年》就是在樸素平實的女性觀念中將一個生活在動蕩年代的普通職業婦女的辛酸和無奈娓娓道來。
此時期的女作家群體當然首推卓然不群的張愛玲,她在文學史上具有牢不可破、意義深遠、空前的地位,在每一個后輩女作家的身上分明都帶有她的影子。她用自己鮮明的女性歷史觀念梳理當時女性的成長史,女性的命運要么如細草一樣脆弱在歷史和男權的雙重擠壓下隨風飄逝,要么用自己羸弱的小伎倆、小算計在生活的夾縫中、在男權禮教的盤剝中忍辱偷生,歷史大動蕩中男性的陰暗與虛弱也在張愛玲的筆下得以針針見血地揭示。她的《金鎖記》、《傾城之戀》對金錢地位、人格、感情三者關系作了闡釋,指出女性在前者缺失的情況下,想獲得真正的愛是不可能的。《傳奇》、《留情》、《沉香屑—第一爐香》、《年輕的時候》等將戀愛僅僅作為謀生的手段,謀生的內容充斥戀愛的空間,也就解構了愛情,突顯了女權的缺席。張愛玲本人的生與死印證了她的女權主義思想,印證了她對男性不變的失望和鄙視,一個人悄悄地死在美國的寓所里,一個星期后才為人所知,她的一生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母親,而僅僅是個女人,男性話語歷來詮釋的女性身份被她排斥在生存之外,不是不想作母親和妻子而是不想再被禁錮和鎖閉。張愛玲的存在適應和迎合了淪陷區醉生夢死、及時行樂的男人們對女性寫作的需要和要求,但她卻利用男歡女愛的表層故事揭示出另一種深刻和真相。當代女性寫作的中心主題在張愛玲的文本中都能找到原型,并至今不能說有所超越。
八十年代撥亂反正新時期對“男女平等”神話的虛偽和誤導的破譯
十七年、文革時期,“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的平等觀念是文學的寫作背景,女性忙于表現現實火熱的生活,因特殊的時代原因而沒有反思歷史的能力和自覺,女性寫作多集中于對戰爭時期的回憶和懷念,楊沫的《青春之歌》、茹志鵑的《百合花》等女作家用女性特有的纖細柔美的敘述風格回憶戰爭中女性的成長和感情,但是距離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意識很遠。新時期以來,以張潔、張辛欣等為代表的女性文學特別關注現實中不堪重負的女性境遇,一批沒有性別特征、不裝束修飾、沒有和諧性愛的“怨婦”形象充斥在作品中。在陳腐和曖昧的性文化背景中,王安憶首先突破性禁忌和性謊言闖入禁區,“三戀”系列、《崗上的世紀》等小說在文革時期“性”被壓抑到扭曲變態的背景中,女主人公竟能主動掌握性愛選擇的主動權,男性反而成為一個模糊的性符號,拋開政治、經濟、名譽的功利追求和束縛壓制,真實表達女性的性體驗和性快感。鐵凝從來沒有放棄對女性被男權文化造就和異化的內省,在《麥秸垛》中,無論男人怎樣的欺凌和掠奪,女性都不求回報地只想為他們傳宗接代,女知青也不例外,女性的歷史就是這樣在宿命般的輪回中承受和付出,在母性的皈依中繁衍和發展人類;《玫瑰門》在長期遭受丈夫性虐待的司猗紋身上照樣使用了男性文本扔到女人身上的種種污言穢語:蕩婦、亂倫、善妒、受虐、施虐,但是她強調的是并非象男性文本所確認的這是女性的天性使然,不過是男權社會擠壓和摧殘的一個女人的真實。《棉花垛》表現在現實戰爭遮蔽下的性別戰爭被作家刻意地挖掘出來,瓦解了一切所謂忠孝節烈的正義道德,漢奸和抗日英雄的判定標準要由男人和女人的欲望來裁定。在此“性”并不是全部,而是為女人改寫自己在歷史中的存在形態架起一個支點,以此將筆觸深入到女人生命最隱秘的深處,書寫了一個圍繞性欲言說的女性歷史生命的永恒與困惑。池莉的《凝眸》表現了兩性的不能平等,男人更醉心的是權力的掠奪和性欲的滿足,注定了女性情感最終缺失的宿命。
80年代女性歷史敘事得到了空前的發展,恢復和延續了中國現代女性文學的理性傳統,在國家撥亂反正、百廢待興的歷史時刻,文學空前絕后地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男性再一次陷入轉型帶來的忙碌和興奮,女性寫作作為男性敘事的跟隨者也形成了不小的規模,但是在男性寫作不經意之間,在大量引進的西方女權主義的“啟蒙”之下,女性意識在女性寫作中已悄然萌發并日漸成為女性作家的自覺,為90年代世紀之交出現女性寫作的高峰做好了理論和創作實踐的準備。
世紀之交轉型期對女性歷史詩學的追求
90年代的文學創作從社會文化舞臺的中心位置退到了邊緣,但從文學創作的實績來看,當代文學進入了空前發展的高漲時期,女性作家也紛紛在世紀之交拿出自己成熟而厚重的小說作品。首先要提到的是先鋒女作家殘雪,她雖不能算女性寫作的代表作家,但她小說中的敘事方法和解構策略卻是整個文壇都為之震動并爭相效仿的,對于強大的菲勒斯審美機制的顛覆效果是振聾發聵的,極具前衛姿態和先鋒風范。
90年代“女性私人”小說敘事引領了潮流,陳染、林白等更年輕一代女作家異軍突起,更加大膽的表露女性的隱秘和身體感受,用個人的生存體驗表達女性集體的生存體驗,必須深入欲望主體才能達成超越。同時從男性歷史敘事疏漏處出發,女性寫作對歷史的反思進入到一個成就空前的階段。項小米的《英雄無語》對革命時期的愛情婚姻進行學理上的反觀,已超越了性別和情感的認同模式,畸形的生活環境和男權傳統中無限占有的意識給女性帶來的無窮災難;張潔的《無字》中女性經不起一生都在尋求和憧憬的男性神話破滅的打擊,生活在對自己痛苦命運的“無字”的記憶中。王安憶的《長恨歌》可以稱得上是一部女性主義的歷史史詩,表現由瑣碎人生經驗所堆砌而成的不同于男性生活的生命軌跡,由偶然、具體、個別、和細小精致的碎片組成的女性歷史。在方方的《何處是我家園》、遲子建的《秋歌》一如蕭紅《生死場》般的沉重,對傳統主題進行了重新演繹,觸摸到了女性在男性歷史中的心靈變異和慘痛經歷。女性的家族歷史小說把接續和填寫女性的“生命鏈條”和“空白之頁”作為自己存在的必要和價值,在女性主義者看來,歷史是有“性別”的、家族是人類尋求一種更大力量的渴望和與這強大力量永遠結盟在一起的理想,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趙玫的《我們家族的女人》、張抗抗的《赤彤丹朱》、徐小斌的《羽蛇》、蔣韻的《櫟樹的囚徒》、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項小米的《英雄無語》、虹影的《饑餓的女兒》等,這些作品在對家族血脈淵源的梳理中,完成了一次女性個人與歷史的對話,用自己的手和筆撼動了以男性為中心的歷史神話鏈條。“花非花”系列小說是由王小鷹寫的《呂后·宮庭玩偶》、趙玫的《高陽公主·長歌》、石楠的《陳圓圓·紅顏恨》、王曉玉的《賽金花·凡塵》等組成,選取了幾位有幸留名青史的女性,并給一定歷史階段的百姓帶來安居樂業、免受戰亂之苦的生活,但因為她們有違男權文化對女性的定位,始終處于男權歷史話語所詬病和唾罵的地位。還原真實的女性形象,接近一段歷史真實,是女性歷史敘事想要的結果,雖有虛構卻更加真實,更加人性化的歷史。
徐坤有論:“當整個歷史與現實都已變成男性巨大的(實際上非常孱弱)菲勒斯的自由穿行場,未來的支層和地面上競相布滿了男性空洞的閹割焦慮的時候,女性以她們壓抑已久的嘶啞之音,呼喊與細語出她們生命最本質的忿悶與渴望。”③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處于“邊緣”地位的女性寫作,對歷史的參與和建構也只能是邊緣和性別的,在一統天下的男權敘事中,即使女性具有與男人同等甚至超越男人之上的能力,也還是會被排斥在歷史之外。而在每一次歷史“斷裂”之處,男權統治相對比較虛弱,男性處于社會轉型和文化更迭的動蕩之中,內心充滿了焦慮和迷惘,此時的女性寫作,以清新柔美的風格和家長里短的日常生活的溫馨平和,有效的撫慰和轉移了男性的焦慮,再加上商業市場的利益驅動和文化傳媒的推波助瀾,使得女性創作獲得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全面認可和歡迎。但這種繁榮仍是有限度的,甚至是虛假的表象,它必須建立在不能從根本上動搖或危及男權統治這個前提之下,否則一定會遭到強大的阻力和遏制。只是歷史演進到21世紀的今天,人類文明畢竟已經進化到不能用野蠻暴力處罰和消滅女性寫作的地步,但他們會從文化和經濟的滲透和引誘來委婉地達到掌控一切的目的。男女兩性無論在政治、經濟還是文化文學領域真正實現平等,女性寫作從男性寫作中獨立出來,真正發出自己的聲音,應該不是一個很遙遠而虛幻的迷夢。
參考書目:
①哈貝馬斯.論現代性[M].轉引自王岳川、尚水編.后現代主義文化與美學[C]。
北京: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
②戴錦華、孟悅.浮出歷史地表[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③徐坤.因為沉默太久.中華讀書報,1996年1月10日。
(責任編輯 李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