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昭君出塞是歷代詩人樂于吟詠的題材,兩宋共有近八十位作家創作了吟詠昭君的詩作一百三十余首。這些詩作寄托了宋代士人各自的人生感慨,從中可解讀出他們精忠報國的熱忱、懷才不遇的悲憤、對現實政治的控訴及人生無常的嘆惋等各種不同的心態。
關鍵詞:宋代; 士人心態; 昭君詩
中圖分類號:I202.7文獻標識碼:A
昭君出塞的史事是中國文人墨客喜于談論的一個話題。以晉石崇《王昭君辭》為濫觴,歷代歌詠昭君的作品不絕如縷,可謂“作者寖多,不容措手”[1],構成了一道綺麗而獨特的文學景觀。因時代的變遷和作者的變化,這一古老題材被不斷注入新鮮的藝術生命,歌詠昭君的詩詞曲作品也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出不同的情感傾向和精神風貌。其中,吟詠昭君的詩歌作品成就較為突出,尤以唐、宋為最。唐代以前的詠昭君詩多是“哀其不遇,憐其遠別”,敘寫昭君之悲怨;唐代詩人則融入了作者的主觀情志,拓寬了此題材的主題。宋代詠昭君詩得到進一步的深化,其抒寫的昭君形象,已經突破了單純悲怨的局限,成了詩人個人命運與國家、民族命運緊密融合的載體,并深刻地體現了其思想觀念、情感意向、精神構架和價值選擇。據《全宋詩》考察,兩宋共有八十余位作家創作了以昭君為主要吟詠對象的詩作一百三十余首。這些詩作中,透露出有宋一代士人多層次的文化心曲,寄寓了宋代詩人精忠報國的熱忱、懷才不遇的悲憤、對現實政治的控訴及人生無常的嘆惋等各種心態。
一精忠報國的熱忱
在中國封建社會里,文人地位之尊崇、待遇之恩厚,莫過于宋。宋太祖開國之初,汲取五代藩鎮割據、政權迭更的歷史教訓,為鞏固政權,制訂了“興文教”、“抑武事”的傳統國策。宋代又改革了科舉制度,廣開取士之途,仕途出身集中于科舉一路,使得不少寒介之士得以晉身仕途。進士及第后,通過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考選,及第者便成為“天子門生”,榮耀無比。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等都曾以進士高中得到過當朝皇帝的獎譽。加上宋初實施輕徭減賦等措施,國力強盛,故而文人普遍具有高漲的政治熱情。他們以國家的棟梁自居,意氣風發地發表政見。“開口攬時事,議論爭煌煌”(歐陽修《鎮陽讀書》),是宋代士大夫特有的精神風貌。因此,在宋初士人的詠昭君詩作里,流露出對于國家民族命運的強烈關注和深切憂慮,以及渴望建功立業的豪情。邢居實《明妃引》云:“少年將軍健如虎,日夕撞鐘搥大鼓。寶刀生澀旌旗卷,漢宮嫁盡嬋娟女。寂寞邊城日將暮,三尺角弓調白羽。安得猛士霍嫖姚,縛取呼韓作編戶。”[2](p14810)此詩頗具唐人風骨。詩中所刻畫的少年將軍、邊城猛士的形象,充滿了活力四射的少年意氣和昂揚進取的樂觀精神。少年將軍、邊城猛士的慷慨豪邁、激情噴涌,不正是詩人自身對國家和民族的強烈自信與渴望精忠報國之熱忱的生動寫照嗎?
宋代詩人渴望建功立業、安國靖邊的情懷,往往借追慕、贊譽昭君的形式表現出來。他們賦予昭君勇于承當國家政事的膽略和豪氣,詩中的昭君“一朝按圖聘絕域,慷慨尊前為君去”(姚寬《昭君曲》,p22061),儼然一個以身許國的英雄。詩人甚至替昭君發出這樣的壯言:“能為君王罷征戍,甘心玉骨葬胡塵”(郭祥正《王昭君上馬圖》,p8989),“巫峽江邊歲屢更,漢宮日月亦崢嶸。此身端可清邊患,誰惜龍沙以北行”(陳長方《王昭君》,p22252)。詩人發揮了史書中關于昭君“主動請行”之史實,進一步賦予昭君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縱使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更崇高的愛國精神。在宋代昭君詩中,詩人以昭君自許,通過昭君之口道出自己理想的情況在在皆是。這些詩作中的昭君,或充溢著慷慨激昂的決絕剛毅,如“寧為龍塞青青草,不作昭陽細細腰”(呂本中《昭君怨》,p18264);或深蘊著甘忍羞恥的委曲求全,如“若藉此行贖萬骨,甘忍吾恥靡一身”(趙汝鐩《昭君曲》,p34202);或流露不顧生死的豪情表白,如“但令黃屋不宵衣,埋骨龍荒妾其所”(陳造《明妃曲》,p28031),“妾身生死何須道,漢人嫁我結和好”(方一夔《明妃曲》,p42254);或發出勇赴國難的悲壯誓言,如“命薄身存有重輕,天山從此靜埃塵”(王洋《明妃曲》,p18937),“長城不戰四夷平,臣妾一死鴻毛輕”(高似孫《琵琶引》,p31984),“慨然欲自往,詎忍別恩光。倘于國有益,尚勝死空房”(趙文《昭君詞》,p43236)。
所有這一切,都是詩人內心激情的噴涌。這些昭君詩“要當言其志在為國和戎,而不以身之流落為念,則詩人之旨也”[3]。的確,詩人的這種表述,實質上就是為自己甘愿為國獻身的意愿表達張本。昭君的決絕,就是宋代士人的決絕;昭君的表白,就是宋代士人的表白;昭君的誓言,就是宋代士人的誓言。宋代士人乃是借對昭君的歌頌,來抒寫自己渴望捐身赴命、精忠報國的滿腔熱忱。
二 懷才不遇的悲憤
盡管文人們普遍有著以身許國的政治熱情,盡管宋王朝大開科舉之門,為士人們步入仕途提供了良好的契機,但真正能抓住這個契機并在仕途中一展抱負的畢竟只在少數。大多數士人仍然不能步入仕途或即使步入仕途卻并不得志,如范仲淹、蘇軾、秦觀等。加上宋代朝廷黨爭激烈,北宋自慶歷新政起,圍繞著革新與守舊問題,黨爭就持續不斷;南宋朝廷則始終存在主戰與主和的斗爭。宋王朝為了確保政權集中于皇帝之手,采取了執政分權、職務流動、臺諫言事、厲行貶謫等措施,使仕宦者總處在如履薄冰、浮沉不定的狀態中,升、降、出、入十分頻繁。因此,宋代大部分士人雖身負絕學,卻無法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不平則鳴,王昭君于是便成了宋代士人釋放內心深處這種懷才不遇之悲憤的“假借物”。
中國文學歷來有著以香草美人喻君子的傳統。屈原《離騷》中即以“美人”喻自己的政治理想,以對美人的孜孜以求來比喻對美政理想的上下求索;建安詩人曹植的詩句“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亦是以美女的盛年不嫁來比喻君子的懷才不遇。昭君的未能見寵于皇上,與士子們的懷才不遇極為相似。唐代詩人已經開始采用這種比喻方法,如李白在其名篇《王昭君》中即借“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等語隱晦地寄托自己無人引薦而才華不施的悲憤。[4] 宋人承唐人余風,更加普遍地在昭君詩中暗寓自己深刻的同情及強烈的懷才不遇之感慨。袁燮《昭君祠》云:“自古佳人多命薄,亦如才士多流落。人才有益尚疏外,佳人無補何可懟。君不見蕭生堪猛豈不忠,君王疑信終不容。”(p31000) 詩人直接以佳人之命運比才士之見疑、流落,雖然少了唐詩幽微含蓄之美,但這種直白式的袒露使詩人的憤慨得到更強烈的彰顯,倍見古樸和勁直。部分詩人以昭君作比,認為昭君命運誠然可悲,但至少其美麗還廣為人知,其出塞之舉更讓她青史留名、垂芳百世,而許多身負奇才的士人卻終生不遇,最終含恨命歸塵土。程鳴鳳在《明妃》詩中就無限感慨道:“漢宮粉黛應無數,明妃卻向氈城路。自憐傾國不用金,翻被一生顏色誤。世間那有真妍媸,明妃馬上休傷悲。不信但看奇男子,多少塵埋未見知。”(p40657) 同時代的吳龍翰在《昭君怨》中也發出了同樣的浩嘆:“漢家金屋貯蛾眉,六宮何啻三千姬。中有一姬傾國色,可憐不到君王知。……君王按圖不入眼,出身遠嫁單于妻。……猶勝男兒未貴時,咫尺金門如萬里。”(p42895) 程、吳二詩沉痛語卻均以安慰的口氣緩緩道出,表面的平靜勸解下,是痛徹心肺的悲憤和吶喊。
部分昭君詩作中,詩人并不直接以昭君作比,而是通過昭君出塞這一歷史事件中其他人物的失落來暗寓作者自身才華不施的慨嘆。如果說 “漢家失計何所獲,羽林射士空頭白”(姚寬《昭君曲》,p22061)還只是詩人對“羽林射士”不遇無可奈何的同情與感慨,那么,李曾伯的“當時本有平戎術,中國難容絕世姿。忍死定仇婁敬策,惜生不遇武皇時”(《昭君溪》,p38693),則是激蕩于詩人心中刻苦銘心的仇恨和生不逢時的徹底絕望了。
在宋人所作的昭君詩中,詩人們不僅同情昭君遭遇,對其有著清醒的角色認同感,更重要的是借其情其景,以澆自己胸中之塊壘。正如清人冒春榮所論:“詠史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己有懷抱,借古人事以抒寫之,斯為千秋絕唱。”[5](p1569) 他們悲昭君不遇的同時,也是悲他們自己的才高見棄。同情昭君,關注自身,宋代詩人們通過詩歌積極地追尋昭君悲劇的根源,并暗寓自身懷才不遇的感慨。
三現實政治的控訴
唐人創作昭君詩,畫師毛延壽被視為造成昭君悲劇命運的始作俑者,受到了嚴厲的斥責,如“薄命由驕虜,無情是畫師”(宋之問《王昭君》),“如今最恨毛延壽,愛把丹青錯畫人”(韋絢《王昭君》),而崔國輔更是托昭君之口要“漢朝使”“為妾傳書斬畫師”(《王昭君》)。但是,被唐人斥為“誤人終生”的畫師,在宋人這里卻得到了諒解。王安石就曾道出驚人之言:“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明妃曲》,p6503)雖然王詩本意旨在烘托昭君氣質風韻之美,然而此語出現之后,相似的議論在宋人詩中卻層出不窮,如“只恐丹青畫不真”(郭祥正《王昭君上馬圖》,p8989),“不應畫史嫌蛾眉”(黃文雷《昭君行》,p41084)。更有甚者,以毛延壽為昭君得以名垂青史的功臣,如“能遣明妃嫁夷狄,畫工原是漢忠臣”(陳僴《讀明妃引》,p39966),等等[1]。
當然,宋人并不是滿足于對昭君悲劇命運直接責任人的追查或撇清,而是對其出塞事件進行歷史性的觀照,以古鑒今,和當朝的政治現實緊密聯系起來。看似大一統的北宋王朝立國之始,就面臨著民族矛盾的重重危機:契丹貴族所建立的割據政權遼與黨項貴族所建立的割據政權西夏各據一隅,使宋腹背受敵。后來,又與遼、西夏開始了“以歲幣換和平”的歷史。沈繼祖《昭君村》有云:“不以女色媚穹廬,圣宋之德千古無。”(p28960) 是的,“圣宋”并不以女色媚穹廬,而是靠歲幣、錢帛來暫保平安。在一片表面的頌揚聲下,既深蘊了詩人的強烈憤怒,更暗寓著綿里藏針的絕妙反諷!王炎《明妃曲》則在為毛延壽翻案、洗脫罪名的同時對當朝執政者極力譏刺:“至今和親踵故事,延壽欺君何罪為?”(p29688) 釋智圓《昭君辭》“靜得胡塵惟妾身,漢家文武合羞死”(p1538),語則借批判漢代文武百官的無能,影射嘲諷宋代文武百官的無能。
在民族矛盾極端尖銳、主和派把持朝政的南宋,遭受壓制的抗戰志士更是通過昭君之事抒發對當權者的批判。“寧辭玉質配胡虜,但恨拙謀羞漢家”(李綱《明妃曲》,p17609),是李綱借明妃指責漢廷之便,發泄對一心求和的南宋朝廷的憤懣與不滿;“雙駝駕車夷樂悲,公卿誰悟和戎非”(陸游《明妃曲》,p24867),是陸游對把持朝政的主和者的悲憤控訴和質問!“聞笳常使夢魂驚,倚樓惟恐烽火明。狼子野心何可憑,嗚呼狼子野心何可憑”(趙汝鐩《昭君曲》,p34202),則是趙汝鐩對那些執迷于妥協退讓以求偷安之人的無情嘲諷和大聲疾呼。
就這樣,昭君故事中的歷史因素與宋代的政治現實在宋代詩人筆下完美結合,宋人借昭君本事,痛快淋漓地抒寫對宋代君臣懦弱無能、一味求和的憤怒和嘲諷,顯示了有宋一代士人的錚錚風骨。
四 人生無常的嘆惋
留連于現象的關注,往往使人激情澎湃。情感得到盡情宣泄之后,隨之而來的是平靜的思索。宋人開始用理性的眼光重新審視著昭君出塞這一歷史事件。前面我們已經提到,由于宋朝開科取士的門徑迅速拓寬,文人地位急劇提升,待遇空前優渥,這都使他們在吟詠昭君時不再停留于對昭君悲劇命運的同情、對自身境遇的慨嘆及對現實政治的簡單批評上,而是升華到更高的哲理層面,展開對人生命運的深刻思考。他們以昭君的遭遇為切入點,又突破昭君本事及個人命運的局限,而是以之涵蓋世事的變幻和人生的無常。“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猶可欺。君不見白頭蕭太傅,被讒仰藥更無疑”(司馬光《和王介甫明妃曲》,p6044),是司馬光蒼涼的一聲嘆息;“古來人事盡如此,反復縱橫安可知”(蘇軾《昭君村》,p9092),則是蘇軾在飽閱人世滄桑后發出的深沉喟嘆。是的,當宋代士人的視線從昭君個人的遭遇轉移到整個“和親”事件時,當他們關注的中心由昭君當時的反應與感受上升到整個出塞事件的象征與意義時,他們對昭君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王安石《明妃曲》,p6503)這是北宋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任江東提點刑獄時所作,此時的王安石自二十二歲中進士起,已有近二十年的時間擔任地方官吏。他曾多次上書直言時政,提出種種改革措施,卻均未被采納。際遇不佳、知音難覓的感慨于是全寄寓在這二首《明妃曲》中。表面強盛的北宋王朝,到了中期,已是內外交困之時。許多像王安石一樣的知識分子都在為國家民族的命運憂心不已。積極入世的精神和仕宦沉浮的命運相互交織,“人生失意”的感慨幾乎無處不在。當人們讀到這兩句詩時,都會情不自禁地結合各自的人生經歷、仕宦除降及當時的社會現實,從而產生沉重的歷史感和種種復雜的人生況味。于是,昭君個人的命運被疏離,詩人各自的人生感慨融會其中。這種凝聚了人生哲理的名言很容易超越時空而引起人們的共鳴。曾鞏在《明妃曲》中即發出了類似的慨嘆:“窮通豈不各有命,南北由來非爾為。”(p5552) 在歷史的年輪中,每個人都會有失意彷徨的時候,人生就是如此,又何必悲傷呢?
結語
在宋代詠史詩中,詠昭君詩是一枝奇葩,占據了全宋詠史詩近三十分之一的重大比重。昭君故事本身的傳奇性當然是吸引宋代士人大量創作昭君詩的首要原因,宋代特殊的時代政治背景也是昭君題材倍受垂青的秘密所在。我們知道,兩宋雖號稱統一帝國,然北宋時即頻繁受擾于遼和西夏,南宋時又備遭金國鐵蹄的蹂躪。宋代士人多具有濃烈的政治情懷,卻往往報國無門、壯志難酬,故而普遍借昭君抒寫滿腔的復雜心緒。通過詩歌所折射出的時代情緒,人們可以看出當代的審美思潮,讀者的審美期待以及整個時代的精神狀態,宋代昭君詩足以當之。“千秋萬歲總如此,誰似青冢年年青。”(黃文雷《昭君行》,p41084)時間無情地流逝,昭君依然長在人們心底。有宋一代的士人們用他們的生花妙筆描繪心中的昭君,不僅給我們留下了一段宋人的昭君傳奇,更留下了破解其自身心態的復雜密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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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