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蟥

一大早，我們就來到了學(xué)校。大人們說，今天，會有老師來。他們已經(jīng)接到了通知，為此，村里幾天前就定下了前去迎接的人選，他們是村長王樂山和婦女主任李全華。他們帶去了村里的鑼鼓隊(duì)，天還沒亮就出發(fā)了。鑼鼓把睡覺的鳥驚得從樹上摔下來死了。本來我們是沒必要去那么早的，明明知道從鄉(xiāng)里到我們這里要走大半天，老師不會來得那么快，可我們還是抑制不住興奮的心情。已有好久沒挨過老師的鞭子了，我們莫名其妙地開始了渴望。我們的頭發(fā)、耳朵、臉、屁股蛋子都隱隱作癢。當(dāng)然，這只是像我們這樣極個別的調(diào)皮男生的感受。很久以來，我們一直在以苦肉計(jì)的方式來引起老師的注意，贏得他的喜愛。當(dāng)他體罰我們的時候，我們眼里含著淚花，內(nèi)心里充滿感激。如果我們調(diào)皮搗蛋而老師對我們不聞不問，那我們真是沒面子了。在這里，我之所以大量地用“我們”而不是“我”，是因?yàn)樵诶蠋熝劾铮瑢W(xué)生向來只有好生和差生兩類。不用說，我們屬于差生。我們的前任老師朱廣生，在我們學(xué)校教了好多年，我們村里許多人家，父子兩代都在他手下讀過書。這樣，他在學(xué)生和家長面前的威信就很高了。但因?yàn)樗恢边€是代課老師，上學(xué)期還沒結(jié)束就被他兒子強(qiáng)行拎回家去了。他兒子說，你也不看看，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做事還不知道算賬，每天的工資十塊錢都沒有，我完全有理由懷疑你是在偷懶，好躲避家里的農(nóng)活。以前我年齡小，拗不過你，現(xiàn)在我也結(jié)婚生孩子了，不怕你了。說著，把朱老師的鋪蓋一卷，墨水瓶之類的東西也被他摔了出來，操場上頓時像打碎了萬花筒。朱老師扒著桌子角不肯走，他說我還要為教育事業(yè)作貢獻(xiàn)。可他兒子力大無窮，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他拎過了操場，朱老師手足一陣亂蹬可無濟(jì)于事。聽說他兒子這幾年在外面打工賺了很多錢，便開始不把他老子當(dāng)回事。說實(shí)話，看著朱老師那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剛開始，我們還暗暗高興。再也沒人管我們了，我們可以無法無天了。但不久，我們就無所事事，整天一點(diǎn)勁都沒有。我們又開始想念起老師來。我們這里山高路遠(yuǎn)，水大人稀，沒有人愿意到我們學(xué)校來教書，這么多年，都是朱老師一個人在教我們。他從一年級教到五年級，一會兒教語文一會兒教數(shù)學(xué)。有一次我從電視里看到一個人拿個小棍棍在指揮許多拉琴吹笛子的，馬上就想起了朱老師。后來看到了彈鋼琴的，我也想起了朱老師。他一會兒按一下一二年級同學(xué)的腦袋，一會兒又按一下四五年級同學(xué)的腦袋，就好像從黑鍵到白鍵，從低音到高音。朱老師教我們的時候，還被電視臺采訪過，記者拿個火箭筒樣的東西對準(zhǔn)了他，那節(jié)課，他便講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后來記者還采訪了一下我們學(xué)生，當(dāng)然都是好生接受采訪，我們差生只好在操場上把灌滿了風(fēng)的塑料袋當(dāng)足球一樣踢來踢去。當(dāng)記者問一個四年級女生她將來想干什么時，她說她長大了想當(dāng)官，那樣她就可以幫我們朱老師解決轉(zhuǎn)正的問題了。

村長他們是坐船回來的。有一條機(jī)帆船到另一個鄉(xiāng)去運(yùn)沙，鄉(xiāng)里就叫船老板把他們幾個送了回來。從水路到我們村子里要近一些。隔著老遠(yuǎn)，我們就聽到了鑼鼓聲，接著，看到機(jī)帆船從圓鼓鼓的湖面上斜斜地升了上來，就像小雞啄破了蛋殼。村長把他帶去的一面紅旗掛在船頭。岸上的人越來越多。村里的人幾乎都出來了。開店的老孟還拿來了一掛鞭炮。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孫女能考上大學(xué)，他孫女就是那個想將來當(dāng)官的四年級女生，叫孟小麗。雖然船開得很快，可我們?nèi)杂X得慢，過了好久，它好像還在原地。我們等得不耐煩了。為了緩解等待的焦急難熬，我們故意到草叢或樹腳下拉了一泡屎。沒有屎拉的家伙，也蹲了下來，把屁股撅得高高的。等我們帶著一身臭氣回來，船就好像忽然被望遠(yuǎn)鏡放大了一般，離我們很近了。我們喜歡這種忽然被放大了的感覺。李小明爸爸在外面打工，買了一只塑料望遠(yuǎn)鏡給他，一時間，李小明神氣得不得了，大家要排長隊(duì)才能拿來望上一眼。有一次，我們在上課時用它偷偷望黑板，朱廣生的大腦袋像原子彈爆炸的蘑菇云一樣嚇了我們一跳。這時，我們看見，村長王樂山站在船頭，他居然把衣領(lǐng)也扣得緊緊的，像是要和誰合影似的。婦女主任李全華在向我們招手。她旁邊的那個女人穿著連衣裙，波浪形的頭發(fā)向后飄著，她的手按在一只紅皮箱上。這種箱子，我們村子里姑娘出嫁時也會買。不用說，她就是我們新來的老師了。難道她是要嫁到我們這里來?可新郎是誰呢?我迅速在腦子里把有可能成為新郎的人搜索了一遍，可沒有發(fā)現(xiàn)誰合適。

老孟的鞭炮響了起來。有一只彈到了我的臉上，很痛。有那么一會兒，炸響的鞭炮阻止了船上的人上岸和岸上的人向船邊擁去。好不容易等到老孟的鞭炮放完，大家就在嗆人的煙霧里熱烈地鬧作一團(tuán)。

村長驕傲地說，新來的老師姓白，叫白蘭，蘭花的蘭。

這天，我們村子里像過節(jié)。村長早已下令殺了一頭豬。豬是從王富裕家里買來的，王富裕本來不想賣，但聽說是用來為新來的老師接風(fēng)的，還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同意了，他只提了一個條件，那就是，這回村里不能打白條。村長爽快地答應(yīng)了。等把豬殺了，王富裕才知道上了當(dāng)。村里只付了一百塊錢。村長說，一頓飯，用不了一頭豬，剩下的你自己拿去賣吧。王富裕急得要哭，但有什么辦法，豬已經(jīng)被水燙刮毛吹氣了，誰也不能把豬毛像穿衣服那樣重新穿到豬身上去。王富裕罵罵咧咧的。可以說，他是今天惟一不高興的人。他結(jié)婚都好多年了，一直沒生孩子，大家說他的卵泡是癟的。他當(dāng)然不管老師不老師了。在大家歡天喜地的時候，他正在對著一堆紅紅白白的豬肉發(fā)愁。天氣熱，到鄉(xiāng)里去賣，早晨還差不多，這時誰買豬肉?最后他決定就在村子里便宜賣。結(jié)果，村子里家家戶戶都吃上豬肉了，王富裕自己開始還舍不得吃，只叫老婆鳳花做些豬下水之類，后來看到別人都在吃他家的豬肉，他越想越氣，干脆把沒賣掉的肉也扔進(jìn)鍋里煮了。他邊吃邊喝老酒，肚子漸漸鼓起來，衣服也脫得精光，身上散發(fā)出濃烈的餿味。從他門口經(jīng)過，我們吃了一驚，發(fā)現(xiàn)他家的那頭豬已經(jīng)有一部分在他身上得到了再現(xiàn)，比如他趴在桌上吭哧吭哧啃吃的樣子，喉嚨里含混不清既像是咆哮又像是悲鳴的咕嚕聲。

我們懷著對新來老師的好奇，偷偷跑到村委會去看他們吃飯喝酒。村委會和學(xué)校緊挨在一起，有一面墻還是共用的，就好像村委會把一只手搭在學(xué)校的肩膀上。看到了我們，村長王樂山并不覺得奇怪，村里每次招待人，都有大人或孩子站在門口傻乎乎地望著。但開席后，村長才忽然意識到今天的安排并不妥當(dāng)，因?yàn)樾聛淼睦蠋熓莻€女的，而這位女老師并不怎么吃肉。她的筷子有些為難地在滿桌的好菜上跳來跳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落下。而且她很快就把筷子放了下來，說吃飽了。剛才她像一根繩子似的，把大家的手腳都縛住了，現(xiàn)在她一松，村委會的那些人終于可以放開手腳大吃大喝了。

我們注意到，村長衣領(lǐng)上的扣子始終沒有解開。

第二天，女教師白蘭就開始給我們上課了。說實(shí)話，我們一直渴望有個女老師。看到電視里都是女老師上課，我們羨慕得要死。女老師多么好啊，皮膚又白，眼睛又大又亮，身上還有香氣。有一次，我跟爹去城里，就聞到城里女人不斷地散發(fā)出香氣。我一直想問爹她們的香氣是哪來的，但又沒敢問。我看到，爹在她們面前也是探頭探腦的，似乎想趁她們不注意，從她們那里偷一點(diǎn)什么東西來。白蘭身上也有這種香氣。我們用力地吸著鼻子。這時我們恨自己個子高，成績又不好，被朱廣生安排在教室后排。如果我們知道朱廣生遲早會不教書，有女老師來教我們，那我們一定會好好讀書，爭取往前面坐一點(diǎn)。而以前，我們離朱廣生越遠(yuǎn)越好。他一口黃牙，又喜歡吃大蒜，講課時痰沫子噴到了我們臉上。一年到頭總穿著那件藍(lán)中山裝，天一熱，他就把腳從鞋子里抽出來，散發(fā)著陣陣臭氣。他的手也很少洗干凈，一不小心，就會像狼爪子搭到我們肩膀上來了，讓我們毛骨悚然。我們背地里把他的手叫做“豬手”。而白蘭的手是那么的白，手指是那么的長，那么的好看。如果它們搭在我們肩上，那多么好啊。

然而讓我們更驚奇的是，白蘭給我們上課，自始至終用的都是普通話。要知道，我們這里是很少有人能把普通話說好的。好像我們是牛變的，無論多好聽的普通話，一到了我們嘴里，就被咬嚼得慘不忍睹面目全非。或者說，如果把普通話比做一棵筆挺的樹苗，它在我們樹里栽下后就變得疤疤癩癩，歪七歪八，扛到外面去，誰也認(rèn)不出它是什么樹了。因此我們村里的人，即使到外面去打工，也大多沉默寡言，很少說話。有的甚至還裝起了啞巴。他們覺得，一裝啞巴，就輕松多了，不再為不會說普通話所累了。有人分析我們這里的人很難學(xué)會普通話的原因，跟地理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我們注意到，普通話里的聲調(diào)是有起有伏的，而我們說的話，要么像那些古頭怪腦的山，都是去聲，跟拉鋸似的，誰也受不了。要么都是平聲，一點(diǎn)起伏也沒有，像那個大湖，沉悶單調(diào)得叫人害怕。就是朱廣生，他的普通話也比我們好不到哪里去。可現(xiàn)在，女老師白蘭從天而降，她那好聽的普通話便也像仙女下凡，每天長袖飄飄地在教室里翩翩起舞，我們聽得很舒服。如果不是后面發(fā)生了那些事情，我們一定會全部從差生變成好生的。

我們估計(jì)，那天早晨，白蘭老師醒來后走出屋門，一定會迷惑不解。昨天熱熱鬧鬧的村委會，已經(jīng)大門緊鎖，毫無開啟過的痕跡，窗子上纏滿了蜘蛛絲，一只大蜘蛛在那里橫行霸道。一時間，她大概以為自己在做夢。昨天晚上那熱鬧的場景是否真的出現(xiàn)過?她在門外的場地上仔細(xì)尋找著，如果找到了一塊肉骨頭，那說明一切都是真實(shí)的。可操場上長滿了野草，什么也沒有。她不禁有些害怕起來，好像墜入了傳說中的狐貍世界，說不定昨晚那些人都是狐貍變的。昨晚她睡覺時，村委會里還是鬧鬧嚷嚷的，她就是在那鬧鬧嚷嚷的聲音里睡著的。居然沒有蚊子。這個季節(jié)沒有蚊子的夜晚，對于她來說，大概還沒有過。她覺得一切都很新鮮。誰也不知道我們這里為什么沒有蚊子。據(jù)說跟一位神仙有關(guān)。而周圍的其他地方都有。沒有蚊子，夜晚的空氣就像綢緞一樣，摸著很舒服。這時她從操場上回到屋子里，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情況也有了變化。原來，屋子沒有樓板，可以直接望見屋瓦。再一看窗子，也嚇了一跳，只有兩根木格子，外面就是茅草。她居然在這樣的地方過了一夜。后來我們跟她說，她這樣還算好的，我們村里，有一個人走夜路，又饑又餓，忽然看到前面有一戶人家，亮著燈。還沒等他敲門，門就開了，一個老婆婆說，今天她家里有喜，媳婦生了孩子，要請他吃面。說著老婆婆就端了一碗雞絲面出來，他覺得味道鮮美，一連吃了好幾碗，然后昏沉沉睡去，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座新墳上，里面埋的是一個生孩子死掉的女人，再看昨晚剩下的面條，見它們都變成了蚯蚓，吃的雞不過是癩蛤蟆。白蘭忽然捂著耳朵尖叫起米，叫我們不要說了。

還好，正在她膽戰(zhàn)心驚的時候，村長王樂山來了。村長還穿著昨天那件新衣服，頸下依舊扣得嚴(yán)絲合縫。看到村長，白蘭老師放下心來。她朝村長笑了笑。村長說，昨晚睡得還好吧?白蘭說，還好，就是那窗子，會不會有蛇爬進(jìn)來?村長說，不要緊，蛇在外面快活得要死，又不是冬天，它爬到屋子里來干什么。白蘭嚇了一跳。這么說來，到了冬天，它們就會爬進(jìn)來啦?村長說，也沒事，到時候我派人撒點(diǎn)雄黃，它們就不會來了，蛇怕雄黃，你看過《白蛇傳》吧?那里面也是這樣說的。村長又說，白老師你也姓白，說不定你就是白蛇精變的哩。白老師臉紅了一紅。村長說，我已經(jīng)通知家長了，上午你就可以上課了，但有一些家長說，他們也要來聽你上課，他們說，還從來沒聽過女老師上課。白蘭說，也行，就當(dāng)我再進(jìn)行一次公開教學(xué)。

那天上課很熱鬧。家長比我們還興奮。他們搬來馬凳坐在教室最后面，一眼不眨地盯著白蘭老師看，聽她上課。雖然他們什么也沒聽懂。如果有誰不遵守課堂紀(jì)律，他們中一定會有人站出來干涉。村長也坐在那里。不過他不是作為家長。他兩個兒子，一個到外面打工去了，一個在村里當(dāng)會計(jì)。有人說，會計(jì)小王以后就會接他爹的班，當(dāng)村長。我發(fā)現(xiàn)，村里人都像村長那樣，把頸下的扣子扣上了。白蘭讓高年級學(xué)生預(yù)習(xí)。她教低年級同學(xué)朗讀，接著教我們生字。她的聲音很好聽，坐在后面的家長聽得如醉如癡。我爹也在他們中間。他還是那毛病，一副小偷的樣子。每當(dāng)我回過頭去看他的時候，他的眼睛就趕忙從白老師身上跳開了。說實(shí)話，這節(jié)課，我根本沒心思去聽老師講什么。我東張西望的，覺得很好玩。尤其好玩的是，每當(dāng)白蘭把講課從一個年級轉(zhuǎn)到另一個年級時，相關(guān)的家長就會忽然站起來，想請老師在自己小孩所在的年級再講一會兒，可是另一個年級的家長就不答應(yīng)了。雙方爭吵了起來。村長調(diào)解也沒有用。有的家長說，老師，你就把從一年級到五年級的課本，給所有的學(xué)生都上一遍。

這樣，下一節(jié)課，村長就不準(zhǔn)家長聽課了。他把家長統(tǒng)統(tǒng)趕了回去。

到目前為止，村長仍是我們村里認(rèn)字最多的人。或者說，因?yàn)樗J(rèn)字最多，大家才選他做了村長的。聽說他讀過共大。共大是什么學(xué)校村里沒有人知道。反正他認(rèn)字最多這一點(diǎn)是不用懷疑的，他能夠把上面來的文件、通知等等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念下來。即使以前朱廣生曾當(dāng)面說他讀錯了幾個字，但后來村里人都相信是朱廣生自己認(rèn)錯了。不管怎么說，老師還是沒有村長官大，哪有村長不知道的老師反而知道的道理？說起我們村里人對知識的尊重，那也是眾所周知的。誰家辦喜事喝酒，總是讓認(rèn)識字的人坐上座。有一次，朱廣生趁我們村一戶人家的男人不在家，把人家媳婦偷了(怎么個偷法，我們小孩并不懂，大概是從那媳婦身上抓了一把什么下來)，按道理是要把朱廣生告到鄉(xiāng)里去的，至少也要揍他一頓，但因?yàn)樗亲R字的先生，結(jié)果只讓他寫了一張保證書。那戶人家把保證書小心地藏好，那上面可都是字啊。誰家的小孩頭疼發(fā)燒了，大人就去求朱廣生寫一兩個字貼在小孩額頭上，幾天后小孩就好了。如果一個人想害另一個人，讓對方不得安寧，只要把一張有字的紙放在對方經(jīng)過的路上，讓對方一不小心踩上就行了。不用說，那個踩了字的人，沒多久就會爛腳，渾身不停地打著寒顫，要吃幾個字下去才能治好。

我們村子里共有五十多戶人家，跟其他村莊相比，一點(diǎn)也不算多，分得很散，到其他村子里很遠(yuǎn)(最近的也有十幾里路)。房子都是一頭靠著山一邊傍著湖。而且村里的人是雜姓。上面考慮到我們村的特殊情況，就把我們村單獨(dú)設(shè)為一個大隊(duì)。所以王樂山既是我們村子里的村長，也是鄉(xiāng)里劃分的那個大隊(duì)的隊(duì)長。村委會和學(xué)校在村子的東頭。村長說，日頭是從東邊升起的，村委會和學(xué)校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在東頭了。他當(dāng)村長后，把他家的房子也搬到東邊來了。上面來了人，村長總是叫人買了菜讓他老婆在家里弄，然后端到村委會去吃。買菜的人懂他的意思，總是買了很多，剩下的菜，村長家里還可以吃好幾天。

剛開始，白蘭老師吃了幾天的派飯，但她覺得那樣太麻煩人家，后來就跟村長說，她要自己做。村長不肯，但白老師堅(jiān)持，村長沒辦法，就答應(yīng)了。為此，沒來得及派上飯的人家還有意見。派飯的傳統(tǒng)，我們村里很早就有了。無論是外面來的干部還是手藝人。比如剃頭的，彈棉花打絮的，做衣服的，打爆米花的。后來其他村子里都沒有了派飯，我們村子里還有。以前朱廣生一直就是吃派飯。不然他哪有那么神氣，把人家媳婦偷了只寫了一張檢討了事?村長見有人鬧意見，就讓沒派上飯的人家出錢出勞力，幫白蘭老師

砌好灶臺，買來了鐵鍋和碗筷，才把大家的意見平息下去。

白蘭老師身上依然散發(fā)著好聞的香氣。那種香氣，我們在村子里沒聞到過。我們村子里的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一種爛泥味，哪怕是沒出嫁的閨女，散發(fā)出的也只是辣椒醬或腌蘿卜的味道。起先我們以為白蘭搽了什么香水，下課時，我們裝做問問題的樣子，跑到她房里去偷偷打量，果然看到了一只香水瓶樣的東西。這東西我們在電視里看過。趁她沒注意，我們把它偷了出來。可當(dāng)我們把它打開，才發(fā)現(xiàn)它是空的。再說，它是不是白蘭老師的，也很難說清楚。或許是朱廣生留下的。我們又嗅了嗅，忽然記起來，瓶子里的味道跟朱廣生身上的味道有點(diǎn)像。聽說他就是用這種味道把人家的媳婦給偷了的。那么白蘭老師身上的香氣到底是哪來的呢?第二次，我們又從她房里偷出一只瓶子，這次，真的是一瓶香水。我們想，這下好了，我們身上也有香氣了。我們在身上灑了很多香水，香噴噴地跑進(jìn)教室，我們這真是不打自招，白蘭老師一下子發(fā)現(xiàn)是我們偷了她的東西。她說，瓶子里是酒精，可用來消毒，如果被蟲子之類咬了，搽一點(diǎn)酒精就好了。我們不相信，以為她故意這樣騙我們。沒多久，我們身上的香氣忽然不見了。白蘭老師哧哧地笑了起來。她身上的香氣還在那里。

白蘭老師到我們這里快兩個月了，可她一次家也沒回。我們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禮拜六和禮拜天，除了在房里看書和到湖邊洗衣服，她還幫人家去做事。剛下過幾場雨，湖里的水位很高。按道理，這個季節(jié)是沒這么高水位的。反正現(xiàn)在，以前老一套的說法越來越不管用。比如老話說，大旱不過七月半，可今年，大旱到八月初才解除。沒想到大旱后又大雨，谷子差點(diǎn)被毀掉了。禾腳下全是水，割晚稻時，人身上全是泥。這天，白蘭老師正在給老孟家割谷，忽然大叫了起來，原來，她雪白的腳肚和腳趾上，爬著好幾條螞蟥。它們肥碩的身體在那里一拱一拱的。白蘭老師大概從來沒見過螞蟥，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老孟和他老婆聽見白蘭喊叫，就跑了過來。孟小麗也跑過來了。老孟想幫白蘭把螞蟥提下來，但白蘭的腿肚子太白了，老孟手忙腳亂的，一時不知從哪里下手。他老婆對白蘭老師說，你用力把它們扯下來呀!白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出兩根指頭，夾住螞蟥的屁股或者尾巴往外用力，可螞蟥不肯松口，一時竟僵持在那里。還是孟小麗伶俐，她跑過來用濕手輕輕一拍，螞蟥就滾落下來。再一拍，又一條螞蟥滾落下來。白蘭老師看得目瞪口呆。

老孟也反應(yīng)過來了，對白蘭老師說，螞蟥聽不得水響，你一拍，它以為還在水里，就松了口。你用力，它也用力，所以拉它是沒用的。

白蘭老師的小腿上有好幾個紅點(diǎn)，有的還在往外冒血。她說，如果我沒及時發(fā)現(xiàn)，它們大概就會鉆到我腿肚子里去了吧?

老孟說，那倒不會，見到血它們就不動了。

老孟又說，今年怪呢，按道理，哪有割晚稻還有螞蟥的。

再做事，白蘭就縮手縮腳的，時不時地把腳從泥田里抽出來，看看腿肚子。果然，又有幾條螞蟥咬住了她的腿。她再次尖叫起來。

這次，老孟過來把白蘭老師腿上的螞蟥拍掉了。他說白老師，你還是別干了，螞蟥聞到了腥氣，會來得更多更快。

白蘭就趕忙洗了洗腳，跳到田壩上去了。她說，那我就坐在這里看你們做事。

在田壩上，白蘭仍不放心地把腿肚子抬起來看了好幾次。她對螞蟥又恨又怕。這時她看到我們幾個男孩子在田野上逛來逛去，便朝我們招招手：哎，你們幾個過來。

白蘭老師要我們抓幾條螞蟥來。她說，她爸爸以前教育過她，越是害怕的東西，越要

勇敢地接近它，了解它，只有這樣，才能戰(zhàn)勝它。白蘭老師說起話來像講課，跟剛才的樣子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現(xiàn)在，她要戰(zhàn)勝螞蟥。我們聽了暗暗好笑，心想小小螞蟥值得她這么鄭重其事嗎？田里有泥，我們不愿下去，便朝小五使了個眼色。小五馬上脫了鞋子，把腳放進(jìn)了水里，不一會兒，就吸上了好幾條螞蟥。他的腳趾爛了，撓出了血。有時候，他還故意讓螞蟥叮在腳趾上，說可以治爛腳。他一邊把螞蟥從腳趾間不斷地撕扯下來，一邊說真舒服。末了他還故意留了一條，說讓它吸吸腳上的毒氣。

白蘭老師小心地拿起螞蟥。沒有水，螞蟥老實(shí)了許多。白蘭老師說，它不會死吧？小五說，你想讓它們死，沒那么容易，不信你試試，你把它分成幾截，它就變成了幾條，它是殺不死的，你把它碎尸萬段，它就會變成一萬條。

白蘭老師說，那我們把它放到石頭上去曬，總會把它曬死的。

小五說，你就是把它燒成灰，它也死不了。

白蘭老師說，那怎么才能把它弄死？

小五張了張嘴，忽然又朝我們眨了眨眼睛，說，我們也不知道怎么弄死它，等我們找到了，再告訴你。說著，小五把腳趾間那條已經(jīng)變得圓鼓鼓的螞蟥拍了下來，扔進(jìn)田里。我們拍拍屁股，走了。跟老師在一起，多難受啊。

我的鼻子里還是白蘭老師身上的香氣。剛才，趁他們沒注意，我狠狠地吸了幾口。

走了一段路，我們問小五，為什么不把治死螞蟥的辦法告訴她？

小五說，這也是技術(shù)情報，怎么能輕易告訴她呢？關(guān)鍵的時候，可以用得上。

我們知道，小五動了壞心思了。他就是這么一個頭上生瘡腳下流膿的家伙。只有他敢用螞蟥去吸腳趾間的毒氣。幾天前，白蘭老師罰他抄寫生字，每個字要抄五百遍，抄得他后來一看到那個字就頭暈。白蘭老師說，五百遍不算什么，在她以前教書的那個學(xué)校里，老師罰學(xué)生抄一千遍是常有的事。

白蘭老師以前的事情，我們是后來才知道的。她是很遠(yuǎn)地方的人。省城里的人。有人說，她在大學(xué)里跟同學(xué)談戀愛，把肚子談大了，被學(xué)校開除了。也有人說，是被老師把肚子搞大的。還有人說，不是談戀愛的問題，是其他的事情，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情，那個人又說不清楚，好像是腦子的問題，是讀多了書，不過在吃了許多藥之后，又好了。那個人說，他有個親戚在縣教育局里，白蘭老師家里人把她送來的時候，跟局長說，希望把他們女兒安排到很遠(yuǎn)、很偏僻的鄉(xiāng)下去，那里山好水好人也好，接觸不到復(fù)雜的東西，對他們女兒有利。剛好我們這里沒有老師，其他人又不愿意來，局長樂得做個人情。

這讓我們感到興奮，難道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在做我們的老師嗎？這太好了。那樣的話，如果我們調(diào)皮搗蛋，她也不認(rèn)為我們是在調(diào)皮搗蛋。考試沒考好，大概她也不會說我們笨。仔細(xì)回想起來，白蘭老師是有那么一點(diǎn)不對勁的，比如她在上課的時候，會忽然跑到外面去站上半個鐘頭。她講課往往從一句話跳到很遠(yuǎn)的另一句話去，我們簡直不知所云，不過因?yàn)槲覀兪菑?fù)式班，我們便以為她是對其他年級的同學(xué)講的。有一次，她問一頭豬長這么大要長幾年，當(dāng)我們告訴她只要一年時，她把眉頭緊緊蹙起來，說這怎么可能呢。還有一次她把泥巴涂在臉上，說那樣可以美容。

自從知道白蘭老師是個腦子有問題的人后，我們注意到，村里的大人們也暗暗興奮不已。首先是村長王樂山。他終于把頸下的那粒扣子解開了。他松了口氣，全村的人也好像為此松了一口氣。說實(shí)話，村長一扣起那粒扣子，說話便要嚴(yán)厲許多，村里人有些害怕。有一次放學(xué)時，我們居然看到他在村委會打掃衛(wèi)生。他挽起袖子，用掃帚掃玻璃上的灰塵，然后又用水抹。他把窗子抹得干干凈凈，第二天，我們看到他甚至還拉起了一條漂亮的、碎花布窗簾。看到我們，他還輕松地做了個鬼臉。村委會里的那些蜘蛛絲之類的東西都被他一掃而光了。現(xiàn)在，他幾乎每天都要到我們教室里讓白蘭老師公開教學(xué)。有一天早晨，我們居然看見他不是從自己家里、也不是從村委會，而是從學(xué)校里跑出來。他紅光滿面。白蘭老師隨后出來倒水，不知是洗臉的還是昨晚洗腳的。白蘭老師臉上也紅撲撲的。后來，村長老婆崔玉蓮趕到村委會跟村長打了一架。村長雖力大無窮，但架不住崔玉蓮十指尖尖。村里人都是這么說的。也有個別人出餿主意，叫崔玉蓮找白蘭老師算賬，但崔玉蓮沒有聽。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很有遠(yuǎn)見地說，那不是她的事，她只要管好自己的男人就行。

從此之后，村里打架的事情多了起來。我爹和我媽甚至也打了一架。關(guān)鍵時刻，我爹說，如果我媽再糾纏不休，他就不讓我讀書了。這一招很靈，我媽立刻軟下來了。可我，是多么的希望爹說話算數(shù)，不讓我再讀那些枯燥無味的書了。說實(shí)話，我對女老師的新鮮感也已經(jīng)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不管是什么老師，都不能改變我對讀書的厭倦。有一天上課時，白蘭老師拿著課本領(lǐng)讀走過我身邊，我用力嗅了嗅，忽然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香氣已經(jīng)沒有了。

我們覺得，白蘭老師好像教了兩所學(xué)校。我們放學(xué)后，會有另一批學(xué)生鬼鬼祟祟地跑到學(xué)校周圍去。這批學(xué)生以村長為首。但村長既然已經(jīng)敗在了他老婆手下，那么他就只有站崗的份了。他像個首長一樣站在這里。其他人則像士兵一樣站在那里。有一段時間，他們相安無事，甚至還表現(xiàn)出某種默契與和諧來。

這期間，出了一件事，我們班里一個十歲的女孩子的身上出了血。她叫徐小紅。血是順著她的褲管流下來的。我們很不理解，即使要出什么事，也應(yīng)該是出在白蘭老師那里，我們幾乎是幸災(zāi)樂禍地，又在等著沒有老師的那天的到來，可怎么會出在徐小紅身上呢?徐小紅家里人順著她說的話摸過去，最后竟摸到了開雜貨店的老孟頭上。原來，他那天給了一顆糖徐小紅，不過不是放在她手上，而是放在另一個地方，如果她讓他放了，這顆糖就歸她所有了。徐小紅趕快脫了褲子。她很想吃那顆糖。到被發(fā)現(xiàn)時為止，徐小紅已經(jīng)吃了老孟七八顆糖，原來是這樣，難怪徐小紅在上課時，嘴里老在含著什么。徐小紅家里人報了案，鄉(xiāng)派出所來了人，把老孟抓走了，一審問，才知道他經(jīng)常拿糖給像他孫女那么大的女孩子吃。

白蘭老師的病又犯了。其實(shí)我們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犯病了，是大人們這么說的。

她把課本撕了，深夜一個人跑到什么地方大喊大叫。無論誰到她那里去，都被她咬得鮮血淋漓。因此崔玉蓮就故意讓村長到白蘭老師那里去了一次，果然，第二天，就見村長的一只耳朵被紗布包著，隱隱有血跡透過紗布顯出來。不出所料，有一天，她被人接走了。像她來時一樣，坐的也是船，不過不是運(yùn)沙的機(jī)帆船，是快艇。臨走的時候，她嘴里一直在嘟噥著：“螞蟥，螞蟥。”

小五沒有說到做到。他說，他本來想捉幾條螞蟥放到白蘭老師茶杯里，或者放一條蛇在她被窩里。后來看到白蘭老師成了那副樣子，他就沒有放。他想告訴白蘭老師，要把螞蟥弄死其實(shí)很簡單，只要用根稻草梗或小木棍，把螞蟥翻了肚就行，那樣，它就不能一分為二二分為四了。但那天晚上，我卻做了一個惡夢，夢見自己把螞蟥曬干扔進(jìn)火里燒成了灰，可忽然下起了大雨，我們村子好像被水漂了起來。螞蟥灰也被水沖走了，但一眨眼的工夫，我看到水面上萬頭攢動，成千上萬的螞蟥在那里復(f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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