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

跨過欄桿，他發(fā)現(xiàn)圍欄外面的臺子有近一米寬。他趴了下來，下面并不多的車流和人流加深了剛才那一絲的眩暈，雖然腰上系著尼龍繩，另一頭死死地拴在欄桿上，可以說是很保險，但這樣的高度，尤其是這么往下一看，就感覺到了驚心動魄。

他趕緊把頭收回來，有點(diǎn)想吐。幸虧他沒有恐高癥。一米寬的樓沿仿佛帽沿一樣，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幾乎忘掉了暈眩之感，忘掉了胃里一時的不適。他定了定神，想，一會兒往前踏跳的時候，就不用擔(dān)心離樓身太近碰到樓體上，影響降落。

三十八層，這個高度正好，好像專為我準(zhǔn)備的。他想。

近近遠(yuǎn)遠(yuǎn)高高低低是一些屋頂，街道和車流成了大爬蟲，緩慢地動著。他感覺自己有點(diǎn)像電影里的巨人，一切都在自己腳下，雖然免不了一陣陣的頭暈，但仿佛和此時的心境相對應(yīng)，是那種無法自控的帶點(diǎn)激動的眩暈。

他一扭身抓住欄桿跨了回去。他解開了系在自己身上的繩子，看了看手里的繩子。這是根尼龍繩，跟家里那副軟梯的材料一模一樣。這繩子讓他回到昨晚后半夜的那個夢境。夢里的自己，一會兒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著，像神話里有翅膀的天使，一會兒像一根沒有頭的繩子一樣，軟軟地在空中甩來甩去，地上盡是立起的細(xì)長鐵釘，自己迅速地落下去，釘子扎破了身體，自己像一個漏氣的氣球一樣馬上空癟癟的了，但是舌頭卻鮮紅地耷拉著。回想起這個夢，讓他的身體抖了一下，難道自己真是有點(diǎn)害怕嗎？他不知道，一直以來，自己都是踩著實實在在的地面上，腳下是硬的，還從來沒有嘗試過雙腳踏在看不到的空氣上，身體什么也靠不到的滋味呢。

他下意識將目光移向鋪展在地上的那兩把傘。它們很嫻靜地躺在那兒，似乎在充滿期待地等著某一刻。那也是他的全部期待。他懸止在半空的心又暫時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那天早上，他穿著自己最體面的一身結(jié)婚時的西裝出了門。他很欣賞地看看玻璃門上映著的自己，雖然衣服的樣式顯得過時，又一夜沒睡，精神頭卻十足。

來登記一下。老頭從窗口伸出腦袋看了看他，像看一個怪物。發(fā)明專利申請局在七樓，往西走，頂頭就是，你發(fā)明了啥？老頭直不楞登的問法，讓他突然有點(diǎn)不好意思。發(fā)明了把傘。傘，還用你發(fā)明，不都用了多少年了？降落傘。他一邊登記一邊說，并抬眼看了看老頭，他以為老頭聽到這個字眼那有些黯然還帶著點(diǎn)眼屎的眼睛會放出一點(diǎn)光芒。但老頭幾乎連頭再沒抬一下。

七樓的樓道里空空蕩蕩的，連個人影都沒有。西面把頭的一間辦公室，上面寫著發(fā)明專利申請辦。門半開著。里面坐著一個胖男人，正在看報紙。

當(dāng)他拿出傘時，胖男人并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瞟了他一眼，啥玩意兒？他心里竟有些忐忑起來，從外表上看，不起眼的白色，銀灰色的傘撐，透明的曲線的傘柄，確實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他說，這是把降落傘。

降落傘，開玩笑吧，這玩意早就發(fā)明多少年了，就你這東西，這么小，能當(dāng)降落傘？它是一把有降落功能的傘，除了防雨防曬，它還能從空中降落。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早就爛熟于心的像說明書一樣的詞。一邊拿出了一本《飛行器》的小冊子，說，你看，我的這個傘布用的是空軍降落傘的材料，傘骨是航模飛行器上最新的一種輕型材料，還有這傘的弧度設(shè)計，是經(jīng)過嚴(yán)格的科學(xué)計算的，從空中百米降落百十左右體重的人應(yīng)該沒有問題。

有點(diǎn)意思，但我怎么能相信你說的，這傘果然就能從低空把一個大活人降下來，還摔不著碰不著的？胖男人一邊吹著飄浮在茶杯里的茶葉，一邊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燙得直吸溜。然后，抬了抬眼皮子。那你驗證過嗎，有沒有試驗鑒定書之類的東西？你知道嗎，幾百米就敢降落，那叫低空降落，低空降落比高空降落更危險。那男人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一直盯著他的臉，仿佛那上面有答案。他的手一時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一樣搓起來。

我在家做過一次試驗，用一袋面，就在昨晚。用面？胖男人的臉突然有了笑容，瞬間又沒了。面是死的，怎么摔都不怕，人，摔死個把你能負(fù)起這個責(zé)嗎？還真能折騰。你是干嘛的？我來……他意識到是在問自己的職業(yè)，咽了口口水，說，我擺了個攤。你說你不好好張羅生意，整這些個沒用玩意干嘛？閑的啊？胖男人抬著圓圓的肉臉，聲音突然低沉了下來，想是想，要把它轉(zhuǎn)化成現(xiàn)實生產(chǎn)力得經(jīng)得起推敲，你這玩意不說得百次實驗，也得幾十次十幾次才成，那可不是你想咋整就咋整，你說行就行的事，得了，這樣吧，你先填個表登記一下，再付一千塊錢專利申請實驗費(fèi)，我們找人給測試一下。他張了張嘴，說，我沒有錢，我身上總共才十幾塊錢，為這東西我已經(jīng)把我那點(diǎn)積蓄都砸進(jìn)去了。那就沒辦法了，那就先填個表吧，等機(jī)會，看有沒有人愿意出錢跟你合作實驗開發(fā)，我看夠戧，你瞧我這一柜子全是發(fā)明申請檔案，有的都在這放了幾十年了。你就且等著吧。他還想說點(diǎn)什么，至少讓這個胖子把他的傘再仔細(xì)地看上兩眼，拿在手里掂量一下。但是那胖子拿過他的表直接就放到柜子里去了。沒什么事了，回去等信吧。然后，目光依然收回到那張報紙上。

要是真的不踩在地板上，要是真的沒有一個平面支撐的話，那會是什么感覺，什么滋味呢？電梯啟動的瞬間，他感覺心猛地向上提了一下，跟他剛才上來時感覺真是不一樣。那時候，上升的電梯讓他的心猛地往下頓了一下，好像驗證一下它是不是踏踏實實地放在那兒，現(xiàn)在心又懸了起來，沒著沒落。

不就一個試驗嗎，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了想自己反復(fù)計算出的數(shù)據(jù)，按照那樣一個負(fù)重和降落時間的數(shù)字推算，人從低空降落應(yīng)該沒有問題。沒什么難的，前天他還在一張舊報紙上看到一個農(nóng)民造了架飛機(jī)飛上天了呢。

他慢慢解開黑塑料裹著的一頭，然后慢慢地一層層撥開，兩把白色的傘靜靜地躺在那里。一把短，一把長些。只有他能看出來這兩把些微的區(qū)別，左手的這個是花了幾乎一個月制成的，做工和設(shè)計細(xì)節(jié)上略有些不夠，右手的這只更完美。他把它們放在水泥平臺上，用手撫了撫，眼中充滿了欣賞和滿足，似乎不是一把傘，而是一個完美的女人，它們細(xì)滑的面料讓他心里舒坦和妥帖。再回頭看看那扇青灰的鐵門。一切都關(guān)在了門后，一切也都變得明確而單純。

在打開這扇鐵門之前，他甚至還不知道會怎樣。隨著那一聲在空空的樓道里無限放大的吱嘎聲，一大片藍(lán)天就跳到了他的眼前。四周很是開闊，甚至能看到遠(yuǎn)處影影綽綽的山，還有那鏈條一樣亮閃閃的河。一圈白色的圍欄，襯得平臺上灰瓦瓦的，透著股新鮮和明亮。不遠(yuǎn)處有一堆雜亂的木板條和木屑。

成與不成全在今天這一跳了，終歸會有個結(jié)果。這樣一想，他的身上似乎有了一種隱隱下定決心的狠勁。不知道是即將到來的絕無僅有的探險帶來的莫名的興奮還是下定決心之后的輕松，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幾乎像一個充了氣的球一樣，腳下變得輕飄飄的，甚至走起路來，有些失重似的，一蹦一蹦的。

得選個好位置。他一邊走著，一邊向下方打探。這不行，下面就是車來車往的街道。這邊也不行，跟旁邊的樓挨得太緊。這邊堆著亂七八糟的碎磚頭。只有這一個方位了。他把頭向前探了探，眩暈還有，但是他好像已經(jīng)把這種感覺和身體的輕盈歸攏到一起了。剛植的綠地從上往下看，就像一塊方正的綠手帕，綠地前方臨著一條巷道，來往的車輛并不多，但總有不間斷的人打這經(jīng)過。

真是天意。

他瞇起眼睛看看天。天空的藍(lán)有點(diǎn)發(fā)粉，云的一側(cè)讓太陽光鑲了個淺的邊，有點(diǎn)像畫上畫的。他想，都是這把傘呵，要不他不可能上這么高的地方，離云這么近。

他的鼻子突然有點(diǎn)發(fā)癢，直想打噴嚏。他試著張了張嘴，噴嚏沒有出來，眼睛竟稍有些濕潤。

第一把傘完工的那個夜晚。已是凌晨三點(diǎn)，他打開窗戶，將撐開來的傘向空中一拋。它像月光下的一片巨大的花瓣裊娜地飄搖下去。然后，靜靜地飄在地上，沒有一點(diǎn)聲息。他的心也跟著一路飄了下去，又輕輕地浮在了地上。

門口地上灑著一塊比象棋盤大一些的星光，那是從樓道的天窗瀉進(jìn)來的。他把長竿伸出天窗，輕輕一勾，一個尼龍繩做的軟梯便吊了下來。他順著軟梯爬出了天窗。他還從來沒在半夜三更里爬上去過。他在暗中又摸了摸手中的傘。選料和設(shè)計制作都很嚴(yán)格，完全按照計算要求的，但是到底能不能飛行和平安降落，他心里還不是太有底。他使勁地掂了掂，仿佛那傘有多沉一樣。

他又很快從星空下縮回到樓里。他開始翻箱倒柜。老婆在里屋吼，神經(jīng)病，半夜三更，窮折騰。他放輕了手下的動作，卻更像一個夜間覓食的動物一樣，小心翼翼而又興奮異常。他實在放不下手，全部的期待似乎必須找到一個落腳點(diǎn)。必須得有了結(jié)果，他心里才能踏實。

家里除了一臺28吋的彩電外，再沒有什么重一點(diǎn)的。他抱了抱電視，挺沉的。想了想，就又放下。抱著它怎么爬上去呢，他長出了口氣，似乎為自己找到這樣一個充分的理由而如釋重負(fù)。

這電視還是前年春節(jié)，百貨大樓搞促銷時，他排了小半夜的隊花了才一百塊錢買的。真要是磕了碰了，別說老婆，自己也會心疼的。他發(fā)現(xiàn)，廚房里有一袋面。那是前不久居委會領(lǐng)導(dǎo)慰問下崗職工時送來的慰問品。五十斤，雖然輕點(diǎn)，但再找不到合適的東西。何況，理論上講，死物總是比活物更顯重，沒有浮力。就用這個吧。

他到七樓平臺上時，身上和臉上已是一層面粉。捆好面袋，牢牢地綁在了傘把上，然后，他把它挪到平臺邊上。樓頂邊上是三四十公分的水泥圍墻。雖然他已經(jīng)熟悉自己家附近的環(huán)境，但是為了保險，他還是又往下看了看。過道一邊沒什么東西，連根電線之類的東西都沒有。

他拿出了秒表，他要看看，這樣落下去需要多長時間。他把面袋放在水泥墩上，打開了傘。傘身打開還挺大，他被彈了一下。他就勢蹲了下來，把面袋推了下去。剛下去時，傘在水泥墻頭上掛了一下，搖晃了一下。他跪在平臺上，上半身整個趴在水泥墻上，頭往下探著，眼睛一眨都不眨，生怕，一眨眼的工夫，一切都過去了。

只有幾乎不到半秒的時間，那傘就帶著那袋面飄了起來，不過開始因為總是掛在墻上，飄得磕磕絆絆，搖搖晃晃的，很快，飄穩(wěn)當(dāng)了，但隨著就著了地。

他有些遺憾。似乎剛開始，還沒怎么看清楚，面袋子就落地了。落地的聲音并不大，這讓他相信，這袋面還是飄了一程，而不是直通通掉下去的。試想，如果就這樣從七樓上扔下一袋面去，這三更半夜的，那聲音不說是驚心動魄也是夠嚇人的。他很快跑下一樓。發(fā)現(xiàn)那袋面居然沒有倒，半斜著身子，傘在一旁靠著地。他又檢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哪都好好的。他幾乎高興得要跳起來。

回去再按書上說的換算一下時間，如果下落時間符合，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他扛著面袋，拿著傘，幾乎是一路小跑顛到了樓上。他一推門，老婆叉著腰站在門口，你給我滾出去，我他媽看了一天攤，回來清湯寡水不說，連個正經(jīng)覺都睡不上。你還是個男人嗎。他趕緊把門關(guān)上，別讓鄰居都聽到了。你還知道丟人，你他媽的就知道窮折騰，你看你都把這個家折騰成啥樣子了，你怎么不覺得丟人。你倒是像別人家的男人一樣，越折騰越有個樣，嫁給你算倒了霉了，上你個孫子的當(dāng)了。他看到兒子光著腳一直站在黑暗里。暖氣管子又響了，是那種急促的陣響，仿佛伴奏一樣。那是樓下在敲。吊燈發(fā)出昏黃的光，那些七零八落的吊飾在天花板上給投射放大成灰黑色的花。隨著暖氣管子的敲擊聲，那些灰黑色的花在一點(diǎn)點(diǎn)往大開著。

他看到自己的傘從窗口緩緩飄過。

這些浮在眼前的畫面突然碎裂，老婆連踢帶甩地?fù)溥^來。

夢游暫時結(jié)束了。

老婆說，兒子，你爸已經(jīng)廢了，百無一用，你可別學(xué)他。

那時，他剛從專利申請辦公室碰了一鼻子灰回來。他也想，我是不是真廢了？

晚上，他卻又用剩下的材料，做了第二把小一點(diǎn)的傘。

那朵吊燈的黑色影子此刻仿佛就又在他眼前晃動起來。

是該換個新的燈了，家里的很多東西都顯得陳舊了。那盞吊燈，最初有著鮮艷的粉紅色。沒有人能看出，那已經(jīng)沒了顏色的吊燈底座是一只蛋糕的盒子，吊飾是他用舊酒瓶融化后自己吹塑出來的玻璃球。他記得，他們結(jié)婚的前一天，他把它掛上去時，老婆笑著說，沒看出來，你還有這兩下子，誰能看出，那是用蛋糕盒和舊酒瓶做的，不簡單啊。

但是現(xiàn)在它完全失色了。吊在房頂?shù)囊欢哑茽€兒，老婆說。

有一段時間，他總是把快要完工的傘和所有的材料工具搬上搬下的。不在家的時候，他就把它們都整好放在小煤房里去。否則老婆會把它們當(dāng)作破爛兒一樣全部扔掉。

兒子說，老爸你做的是啥破玩意兒，樣子這么老土，現(xiàn)在連老太太都用的是繡花的綢傘。

他說，不一樣，這傘能飛起來。

此刻的一切似乎是那么熟識，仿佛夢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一個情景。

站在高樓頂上，他冒出這個念頭。以前一定來過這里。這念頭讓他一激靈，好像被某種東西擊了一下。

他記不太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做有關(guān)飛翔的夢。有時候是飛起來，有時候是急速地落下去。然后從夢里驚醒。有時半夜醒來腿還在抽筋，好像真的剛剛飛過一樣。

小時候也經(jīng)常做類似的夢，母親曾經(jīng)說的，夢到飛是在長身體。當(dāng)然，他知道，那已經(jīng)不意味著他在長身體，他早過了長身體的時候。后來，老婆說，可能是缺乏營養(yǎng)，缺鈣的人也會在夢里腳抽筋，就像她當(dāng)初懷兒子的時候一樣。總是半夜腿抽筋，有時候，半夜都不敢伸腿，一伸出去，仿佛腿就抽不回來了。他不知道，但是他挺喜歡那種腿伸出去就似乎抽不回來的感覺。似乎是對夢里飛起來的那種難得感受的一種延長和回味。

夢中的飛，是黑虛虛的，空蒙蒙的，四周什么都看不清，沒有一點(diǎn)聲音，只有飛的興奮和不知何去何從的恐慌，像從渺無音訊的太空里飄浮一樣，一點(diǎn)參照都沒有。

而眼下，讓他意識到不是做夢的，是不斷升騰上來的城市沸騰的聲音，和眼下周圍的樓頂和四下不斷流動的人和車，還有藍(lán)得有些發(fā)粉的天空，一點(diǎn)點(diǎn)飄移的云。

太陽明晃晃的，刺得他鼻子一酸，終于打了個很大很響的噴嚏，身體也仿佛輕松了些。

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的硬紙片還在，那上面記著幾個電話號碼。再看看，傘沒什么問題，附帶的保護(hù)件諸如橡膠腕套還有拴在腰上的保護(hù)帶都沒什么問題。一切似乎都準(zhǔn)備就緒。

他開始準(zhǔn)備打電話。他拿出小靈通，果然一點(diǎn)信號都沒有，幸虧他早有準(zhǔn)備，借了手機(jī)。他按照紙片上面寫的號碼打過去，總是占線。好不容易撥通了。喂是省報嗎，我給你們提供個新聞線索，我發(fā)明了一種降落傘，你們看……降落傘，不是早就發(fā)明了幾十年了嗎？不等他話說完，對方就說，發(fā)明你找發(fā)明專利局。然后就掛斷了。操，他罵了句。找發(fā)明專利局，他奶奶的，我還用跑這兒來給你們打電話嗎。他打開隨身帶來的半瓶子二鍋頭，咕嘟嘟就喝下了一半。然后照著第二個電話撥過去。喂，是市民熱線嗎，現(xiàn)在在剛建成的三十八層的貿(mào)易大廈樓頂，有人準(zhǔn)備跳樓。對方的聲音馬上緊張起來，你說什么你再重復(fù)一遍在什么地方怎么回事？他笑了笑，然后把剛才的話復(fù)述了一遍，不等對方再問什么，把電話壓了。下面的幾個電話就打得出奇順利，都是打給報紙電臺之類的新聞媒體的。

實驗馬上就要開始了。

這時，他一扭頭，發(fā)現(xiàn)樓角陰影里有雙舊鞋。鞋子的周圍畫了一圈似乎是白石灰之類的東西，不過不仔細(xì)看是看不出來的，隱隱約約地。他想，這雙鞋怎會在這兒呢？難道在他上來之前有人來過嗎？不過看那上面的灰似乎是放了很多天的了。他想，也許，多半是蓋這個樓的民工之類的人的。他以前聽說，有人在蓋樓時，為安全完工祈禱順利要搞個儀式，要上香磕頭的。完工后也要搞個儀式的，通常是一頂舊帽子或者一雙舊鞋以感謝老天的保佑，沒出啥岔子。這樣一想，這雙殘破不已的舊鞋子竟就有了一種神秘的氣質(zhì)，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寂靜的樓頂上，似乎在冥冥中暗示著他。讓他倒受了點(diǎn)啟發(fā)。

他覺得自己也有必要搞個小小的儀式。雖然，這之前，他從來沒有信過什么。

他摸了摸上衣口袋，又搜了搜褲兜，除了幾十塊錢之外，只有一包龍泉煙、半瓶二鍋頭和一個綠塑料殼的打火機(jī)，還有那張記著電話號碼的紙片和一個小揚(yáng)聲器，再沒有任何東西。就點(diǎn)支煙吧。好不容易把打火機(jī)打著，煙還沒點(diǎn)著，卻被風(fēng)刮滅了。他躲到拐角，一邊用手擋著，一邊想，待會兒，風(fēng)可別這么大，當(dāng)然也不能沒有風(fēng)，但愿就像天氣預(yù)報說的二到三級偏北風(fēng)，這樣的風(fēng)力正好，浮力和張力都夠了。煙點(diǎn)著了，他找了木頭塊把煙支上，用木頭條使勁在煙的四周劃了個圈，劃好后，他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嘴里并不出聲。點(diǎn)著的香煙四散的煙氣慢慢直了，輕悠悠地向上散去。風(fēng)小了。

他看著裊裊升起的煙，覺得天比剛才更藍(lán)了，云也更白了，那兩把平躺在地上的傘更顯得潔凈了。他的心定了許多。

他把剩下的酒一口氣給干了。酒加上太陽光，渾身開始躁熱起來，他脫下了外套，放在黑色塑料袋上，取出揚(yáng)聲器。

各位朋友，各位朋友。和他平時的聲音不太一樣，不像是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有一種失真的感覺，像是另外一個藏在他體內(nèi)很久的人，從他的身體深處跳了出來，用這種聲音把他控制住了。

他聽到聲音稍有些抖，在高空中飄揚(yáng)著。下面開始有人聚攏起來，仰著臉望著他。他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但是他知道他們一定在議論著他。肯定還有很多人會很大驚小怪地?fù)?dān)心著他。因為他好像聽到了一兩聲飄忽的驚異的叫聲，他甚至感覺到路上有很多車往這邊開來。

駐足的人越來越多。

各位朋友，今天我要讓大家見識一種新型傘，一種多功能傘，這傘，是我經(jīng)過多年研制，不僅可以在平地上遮陽避雨，還能實現(xiàn)你的愿望，為你提供一雙翅膀，挑戰(zhàn)你的極限，讓你飛起來。

聲音不抖了，卻有了一種激動人心的震顫聲。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這么好的口才。這時候就是他老婆從這路過，也想不到，這個口若懸河、慷慨激昂的人就是那個平日里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的男人。

他在樓頂?shù)拿總€動作，都引起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傳來陣陣騷動，人群中的聲浪像一陣陣的氣流一樣慢慢升起，一點(diǎn)點(diǎn)波及到樓頂?shù)乃?/p>

是時候了。他取出了傘，把傘把上專為了保險的彈力膠套套在手腕上，同時在腰部和背部套上保護(hù)帶。他一手拿一把傘，左手那把長一些的，右手短一些的，都還沒有撐開，處于備用狀態(tài)。

在邁過防護(hù)欄時，因為兩只手上都有東西，他的身體稍晃一下，褲腿給掛了一下，扯了個小口子。下面有唉呀聲傳上來。

樓頂?shù)倪呇兀脡蛩畔乱浑p腳。他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腳，只需再那么往前邁上一步，身體便懸在空中了。

可是，忽然有一種麻木、疼痛，還有癢得難忍摻和在一起的感覺，從腳底板竄了出來，一直竄到腰上。他的腳失卻了知覺，腿也抬不動了，仿佛突然之中抽了筋僵硬了，既無法控制又?jǐn)[脫不掉。當(dāng)他看著自己踏在邊緣線的腳時，和樓底下一簇簇黑壓壓的腦袋時，那種夢中擔(dān)憂似的恐慌不由自主地從腳底冒了出來。剛才打電話時，他還感覺，他控制了他從沒想到的一切，而現(xiàn)在，他卻發(fā)現(xiàn)，他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調(diào)控，那能讓他飛起來的身體中心部位，一下子竟離他那么遠(yuǎn)。

真要命。夢里常有的無力和無助感在這一刻幾乎將他擊倒在三十八層高樓的邊緣。他突然有點(diǎn)情緒失控，想放聲大哭。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從來沒想到會突然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但他知道不能哭，一哭，氣就泄了，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泄氣。

遠(yuǎn)處像鏈一樣的河水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直晃他的眼睛。他索性把眼睛閉上。那一閃一閃的光還在眼睛里，由亮的光點(diǎn)變成大紅，漸漸地變成了暗紅。和紅糖水的顏色一樣。

一種熱熱甜甜的氣息此刻一點(diǎn)點(diǎn)在記憶深處飄散出來。那種暖而甜的味道在他的腦子勾出了一個久違的畫面。

那時候縣里正在建第一座樓，樓房剛蓋到三層高，還沒有封頂，樓體外還是腳手架。那次他把家里惟一的鬧鐘拆了，他想知道，那東西為什么自己可以走，他想知道，母親每隔一段時間要上的發(fā)條到底是什么。他拆開了，卻裝不上。他被母親追打。后來就爬上了那座樓。母親一遍遍地把笤帚扔向他打他。他要轉(zhuǎn)過那個拐角，那樣，母親就打不著他了。在越過拐角時，他從腳手架一個木板往另一個木板上跳，兩只手扶著拐角裸露的磚，以便撐上勁。就在他抬起腳就要跳過去時，手上扶的那塊磚脫落了。只覺得陽光在他眼前閃了一下，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他躺在炕上，在那種少有的甜絲絲的氣息中，他迷迷糊糊地醒來。炕頭擺著一杯紅糖水。母親溫和地說，孩子，還疼嗎？

突然而至的紅糖水的味道把那種暖而甜的感覺傳遍了整個身體。他一直以為那是他的一段夢，小時候做過的夢。現(xiàn)在一切都想起來，那是他第一次短暫而毫無防備的飛行。

他的腿不知不覺中恢復(fù)了，他又找到了對身體的自控力。

兩手大拇指同時一按，他聽到了傘打開的輕微的“嘭”的聲音。然后，兩腳往前一邁，兩條腿騰空了。下面的人群幾乎同時發(fā)出唉呀的聲音。聲浪仿佛氣流一樣騰向了上空，托住了他，他完完全全在風(fēng)和空氣里。然后，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把太極劍一樣，慢慢地劈入空氣之中。氣流嗖嗖地從他的腳踝處向上一次次掠過。褲管和衣服都兜足了風(fēng)，他的整個身體都像是氣囊一樣，鼓鼓的。他閉著眼，仍在體會那種甜甜暖暖的滋味蕩漾在身體的每個角落，體會風(fēng)對身體細(xì)微而有力的磨擦，體會氣流從耳邊嗖嗖而過的每一縷痕跡。此刻所感覺到的所有一絲不漏全都流進(jìn)了心里。

他的緊繃的嘴角終于松開了，眉頭間的幾字也舒展開了，仿佛風(fēng)在迅速把他的皮膚抹平。他笑了。然后，慢慢睜開眼。在薄薄的淚光中，一切都有了一層晶瑩剔透的光輝。

他感覺身體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融化開，成為了一朵自由變幻無拘無束的云，成了藍(lán)天的一部分，成為了空氣的一部分。傘頂上的磨菇窗完全打開了，鼓鼓的，包滿了空氣，兩把傘就像是開在空中的的花一樣，自由自在地綻放著。他覺得自己又像是漂浮在空闊的海面上，又像是潛游于海底深處，空氣和風(fēng)像溫和的海水一樣隔開了一切又吸收了一切。

他再次想起了以前做過的無數(shù)的和飛有關(guān)的夢。一次次地，從高處掉下來，在崖壁上跳下來，在黑洞洞的高處落下。如果不是胳膊被兩把傘掣住，如果不是自己鼓鼓的身體，他會以為這又是一次夢，一次有關(guān)飛翔的夢。

天上的云很白很白，襯得藍(lán)天更好看了。藍(lán)天白云下，他的身體輕盈無比，前所未有的輕靈和舒展。

剎那間，他感覺到身邊的樓層一層層慢慢從他身邊上升，一些低些的樓頂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著他，然后，又越過去。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剛剛學(xué)會飛的云雀，張開著翅膀，在恐慌和興奮的兩極中體味著飛翔的輕松和快感，只是遺憾，在匆忙中飛得還不夠過癮，不夠高，不夠遠(yuǎn)。

他甚至想，如果再飛一次，他會更加細(xì)細(xì)地品味一番。至少不會再像這次，一開始那么懼怕那么倉促。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警車和救護(hù)車同時響起的嗚里哇啦的聲音。

他像一滴水掉在了水洼里，騷動的人群漾開，然后很快又聚攏在一起。

他著地了，打了個趔趄。他發(fā)現(xiàn)他落到了一大塊軍綠色的墊子上，而不是草坪上。

責(zé)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