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大的因果莫非聚散,有洛陽花好,必有來朝走馬,倏忽轉換得太快。黃永玉大叫“我怎么都七十啦!”,也不知流光無情還是人無情,一番塵世修行卻換來一副鐵石心腸的皮囊,實在心有不甘。“活”字在花開花落之間怎么寫,先交給前世出家的寺廟,還是留給來世還俗的和尚,到底是舍近求遠皆迷蹤不定,不如今生,在夕顏與木槿搭造的白露之橋上,痛快地赤足而行。
當初黃永玉摘了弘一法師禪房前的玉蘭花,便有了那短命的相遇之緣。一個垂死一個年少,談不上什么知音,然所謂造化,一物必降一物,黃永玉俠氣重,又明辨善惡,本無佛子品格,弘一遂留給了他“不為自己求安樂,但愿世上人脫離苦”的條幅,真真用心良苦。20世紀雖然轟轟烈烈可實在算不上美妙,那些夾縫中尋得了美藝真精神的人逝去的步子越來越快,好像玉蘭花經歷了一夜淫雨,多少年華發換來了光禿禿的頭陀。然花木蟲草之間還有緣分,何況是人?梅子天氣,落花時節,人生苦短里頭居然會有一個蘇曼殊遇上一個劉季平,踏落花為泥之情彼此心照不宣。
倘使人間再無劉三,再無撇開身纏法纏的多情種,那喝醉之后,所寫之詩成不了可換名劍的杏花,所潑之墨成不了啖食得仙的桃花,野生的讓人寂寞。寺中無花,八大山人才會從廟里走出來,人間無花,八大山人才會裝聾作啞。一件袈裟與一件輕裘本無分別,在可看人眼里無論缽碗都生荷花,而碗底的魚目神氣絕非俗論云云的憤世嫉俗,而是那不消解語的孤芳自賞。
唐人筆記里有書生蘇昌,路過小莊池塘,見蓮花盛開,心生歡喜,忽見一紅臉素服的妙曼女郎,迎面而來。蘇昌一見傾心,從此兩人常在小莊幽會,蘇結玉環,親自給女郎配上。一天,蘇見闌珊之間開一朵白蓮,驚心奪目,蘇俯首探看,卻見花房中躺著那只玉環,慌亂之下失手拗斷了那株白蓮,自此那名女郎絕跡。竟是一念之差,了斷仙緣,讓人悵然所失,又或者仙根淺短,露水的姻緣蜉蝣的性命,都是一場花事將了的蒼天捉弄,紅塵里的“惜緣”人,數得出多少掃花心腸?
原來我的眼神里只能看到一朵迷離的花。當年我托丁香傳遞的夢早已埋得干凈,我托茉莉傳遞的情早已通通湮滅,橋上的明月橋下的影子,蓮花娘子所披的荷葉褪去,我在彼岸已恍若隔世!許仙乘舟,白素貞化陣雨而來求同船共渡,借得了一把傘,開始了一段蓄謀已久的情緣,善意欺騙和報恩,說到底是白娘子折騰了許仙一輩子。所以這花來得太奇,拒也不是納也不是,誰叫凡夫俗子是會亂花迷眼的。
想來自己是更愿意做一名不守清規戒律的沙彌,帶著舊日情人的蘭花小傘,四處化緣,不知溫飽的小命病死在梅花樹下倒是得償我愿。相遇太美,結了塵緣又太苦,瓜熟蒂落了還難免感傷,心出家的紅禪之路也是那么難。而絕路其實是自找的,冰冷世界本來就是做戲的歡場,僧求正果俗求名利,其余的到最后都會和林黛玉的詩稿一起化灰的。紅肥綠瘦無限美好,樹間癭瓢無人明了,癡人總說著些無關痛癢的癡話,只是這天上地下怕是再也無人,陪我去走那十里的櫻花之橋了。
“當為情死,不為情怨”才是林黛玉胸中真正的丘壑,脂硯齋豈會不明白。只是這緣分之花一旦開了終有枯萎的一天,顰兒心疼,脂硯齋也心疼,多情之人眼中的花竟是活的,生時要品格獨立,死了也要入土為安,顰兒葬花之心從來不是庸人眼中的行為藝術,卻是物我相惜深情款款的知音心腸。這情原是要講心有靈犀的,倘若今年不能解桃花的風情,那么來年的人面自然也就會銷聲匿跡。
賈寶玉真是難得一見的懂花人,懂花人不會護花,猶如玉有瑕疵,最痛苦的莫過于他。生有慧根,賈寶玉深知相遇的可貴,又曾天真地想象著一樹春花永遠千嬌百媚,一刻韶光不會蹉跎溜走,到頭來一片皚皚白雪將身前的榮華富貴夷為平地,竟像是眾生一輩子忙碌之后煙花散盡的縮影。倒是賈寶玉相聚時的真,沒有辜負那片刻的花,也只有等到了各自離散后,方能回味賈寶玉的好。真像是天女散花時,他甘心去做那被花沾身的羅漢,姐妹們都成佛成仙了,他亦會在凈土四寸的花瓣里又喟嘆又歡喜。
《紅樓夢》真是奇,會讓這樣的兩個人相遇相知。大約美得過頭了就變成虛幻,判詞里的鏡中花水中月無疑是現實的倒影,打撈它們的是那些夢中人。而夢中人將被一個個殘忍的聲音叫醒,會送到一束束印著標簽的假花,而《紅樓夢》的“真實”則繼續在被盜墓似的挖掘里去重編著曹雪芹的家史和年譜,好像一個個光明的使者那樣偉岸。而賈寶玉、林黛玉早就不再重要,他們美麗相會時的小花早被無數專家學者抽干了精髓然后歡天喜地地做成了標本,并且告訴天下蒼生愛情只存在這小說世界,而紅男綠女們,只需不停地生殖繁衍罷了。
子瞻修魚雁告訴子由今生相遇太短,愿來生再結棣棠。蘇子真情,笑煞那些渺渺人倫之間的手足反目、兄弟鬩墻。只嘆無悔之心已死,荒野蔓草里也尋不出幾堆懷抱深情的花冢了。好像那世代漁家,百年修來的不為風浪所欺的魄力,到最后連一點點同舟共濟的肝膽都還給了只論斤兩的市場。紅塵里的浪花多么荒唐,輕輕一朵就是一場爭奪的殺戮,以及弱肉強食之后的可憐的蝦兵蟹將。
還是《詩經》里的投桃報李讓人稱心,也讓人回味知恩圖報,詩人朋友沈魚說“把一朵花默念十遍她就是你的”,想來生靈之間的感應都來自虔誠恩惠。活著有時真如泥鰍般已經不是什么滋味了,只是那相遇之情、知遇之恩都還沒有一一償還干凈,風雨里開放的花本是一段孽緣,是要來還債的。哪咤的還債最是疼煞人心,卻是那樣的恩情兩訖,把骨肉發膚還給父母,把眉清目秀還給天地,三魂六魄再也不要嫁接在一個無情的人世,寧愿托一朵蓮花自開自放在杳無人煙的野渡荒津。
每到青杏微黃,落英繽紛時,才能勾起那么一點擦肩無痕的快樂。詩僧的花鋤以及滿階的落花在不遇之中完成了歸宿,破舊的芒鞋踩來沙沙作響也不會有人疼痛,繁花如雪依舊是白茫茫的一片大地,我這個既無法門也無法號的沙彌將無人知曉,一路化緣,收到任何一朵花都將不悲不喜,不言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