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小憩,半瞇著執一小書《舊戲新談》,輕翻。黃裳先生筆下梨園人物,一位位或水袖或一腔西皮慢板“啊哈”著亮相而過,栩栩如生。“十里春花如夢里,記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侖”。一代藝人,絕代風華,令人無限感喟。輕嘆之余,隨手記下幾個詞。
“傾喉一嘯”
《安天會》一文中提及楊小樓時云:“楊的嗓子實在好,所謂傾喉一嘯,其聲銳利,宛如深谷猿啼……”讀至“傾喉一嘯”一詞時,不知為何,我竟感到一震,頓時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積于胸前,需要長舒一口氣方可一緩。
小時候常聽父親唱京戲,均唱老生的片段,唱得有板有眼。唱至興處,會猛然揚高了嗓音,“啊哈”一陣,很是過癮。想必此刻唱者心中悶氣、濁氣會通過聲音發泄出去了吧?傾喉一嘯,不亦快哉!
很多時候,我亦有此渴望,尤其是心中不暢之時。可我此刻只能用耳聽草原上的歌,或是學父親輕哼幾句“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最多可在歌廳里胡亂吼幾嗓子。如此之吼不能與藝人在舞臺上的“傾喉一嘯”同日而語的。我們是發泄,藝人的聲音是煉丹爐里滾出來的金丹。
但凡成名的藝人,無一不是千錘百煉出來的,其辛其苦常人不可體味。一個成功的藝人,一旦亮相舞臺,必得竭盡全力,將平日所練全部積蓄在每一句唱詞上,所謂傾喉一嘯,慷慨蒼涼也!
傾喉一嘯,唱出人生如戲;傾喉一嘯,唱出戲如人生。凈末生旦丑,無一不蘊涵人生況味,無一不可不認真。
比之藝人,平常人或許要平靜一些,可平常人的骨子里誰不渴望傾喉一嘯呢?然而如此一嘯是需要底氣的。誰都曉得,那足球場上的臨門一腳是要功夫的!誰都曉得,“高音C之王”帕瓦羅蒂響徹云霄的男高音并非人人可及的。
然而,依我看來,傾喉一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乃人生極致;傾喉一嘯,排除濁氣,舒筋活血,心情浩朗,亦為人生一得。
“長袖如雪”
說實話,這四個字引我的眼睛狠瞅了半天,我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在琢磨它們。可我一時竟無法說出最準確的感覺,所以愣了好一會兒。
對“長袖”兩個字倒是不陌生,與它們組成詞的有“長袖當舞”、“長袖當空”、“長袖善舞”什么的,這“長袖如雪”委實是頭一回見。在《舊戲新談》中,黃裳是形容京劇《朱痕記》中趙錦堂出場戲的:“……雪花紛飛,風神大起,穿了青衫白袖的趙錦堂隨了風神的回旋而馳驟、撲跌,長袖如雪,隨風飄舉,疾走如飛……”此段文字,既如一幅極好的素描,很形象地勾勒出了一個人的神態;又如一個FLASH,使風雪之中的趙錦堂動態再現。一瞬間,我竟有些愣神。
好一個“長袖如雪”呀!黃裳先生原本是想說程硯秋后來演此戲時,因身材發胖,略去了此段精彩的表演,不免遺憾。要知道,程硯秋當年曾自創了“勾、挑、撐、沖、撥、揚、撣、甩、打、抖”等數十種水袖特技,在舞臺上大放異彩。所以當年看過的人過目難忘,看程硯秋,看的就是水袖。而我卻毫不在意,因為我沒有看戲,且不懂,所以眼下我只在意這本小書中提及的此四個字的意境。
在《朱痕記》一劇中,趙錦堂的長袖如雪不僅是一種意境,也像是在表現一個女人的堅強與堅貞。而我卻為這四個字神游八極。
生活中,我們會說一個人長袖善舞,意為此人精于處世哲學,有八面玲瓏之本領。而“長袖如雪”一詞的出現,赫然立于“長袖善舞”面前,猶如一圣潔美麗的女子,一下子竟將“長袖善舞”比下去了!
此詞深得我心,深貼我心,極愛,禁不住仔細端詳它,“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大概說的就是此等好感覺了。
女子如雪,最好;心地如雪,更好。
長袖如雪。
“竭蹶”
黃老先生在此書中數回提及“竭蹶”一詞。此詞是與“嗓子”二字連在一起的。每當我看見這個詞時,便會同黃老先生一起心疼一下。
老一代藝術家梅蘭芳、周信芳等人對藝術的追求,可謂嘔心瀝血、春蠶吐絲,其境界其精神今人難及。梅蘭芳一生舞扇歌衫五十余年,老年時仍在臺上做戲娛人。黃老在《餞梅蘭芳》一文中,說的就是看了老年梅蘭芳演戲后的感慨:“……戲散之后,謝幕之畢,走在大街上,車水馬龍,華燈人語,如此熱鬧,如此荒寂(好一個荒寂,是為伏筆)……他的嗓音的確大大不如從前了,全失了低徊婉轉的控制自由,時時有竭蹶的處所。聽說他的唱戲是為了生活,說好聽些是為了他的班底的生活。一世伶王,他沒有余資,垂老賣藝,這使我十分敬重。”
此處的竭蹶,意為聲音已經蒼老,不復有當年的圓潤,不禁令人心下黯然,不勝唏噓。“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白了頭”,任你何人,難逃一老。“穿青衫,拂水袖,容華依舊”,可后來“加包頭,加花襖,就稍嫌臃腫”了,“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自然規律或許阻止不了一個人聲音的竭蹶,但更阻止不了藝術形象的璀璨。許多如我父親一般熱愛京劇的人們,從來就沒停止過懷念老一代京劇藝術家。我算不得京劇票友,但我會在心情郁悶時,偶爾聽聽。那從從容容的、一板一眼的感覺,唯有在京戲中可體味。不信你可在夜深時靜心聽一聽袁世海唱的《空城計》——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門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
諸葛亮在敵樓把駕等,
等候你到此談、談談心。
城內并無別的敬,
早預備下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軍。
到此就該把城進,
為什么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兩個,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
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
你就來,來,來,請上城樓飲酒撫琴。
……
如果你細細聽來,你就會感到老一代藝術家們的嗓子其實從來就沒有竭蹶過,真正竭蹶的是后來藝人們對藝術的理解與繼承。
我們的國粹京劇藝術,是因了老一代藝術家的發揚光大,才得以站在世界的藝術殿堂上。無論它在何處響起,都不會因聲音竭蹶而停止貼向熱愛它的觀眾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