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科生們在商業上慘遭失敗,許多都是栽在忽視人文心理特征這一點上而不自知。
在思考新千年的經濟為什么會如此急劇地滑向感性和精神的方向時,我們感到了回到斯密、從源頭上重新梳理經濟學思路的必要。
在現實中,Web2.0的核心,除了個性化,還要包括感性和精神這兩個主題詞。如果必要,我們也許應該擴大或跳出Web2.0,思考未來的方向。為此,需要在優秀人文成果中尋求更廣泛的智力支持。
帶著這個角度重讀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原著,我忽然發現一個長期被掩蓋的事實“真相”:《道德情操論》與《國富論》其實是同一個經濟學的上下冊—《道德情操論》是經濟學的感性學分冊,《國富論》是經濟學的理性學分冊。
這實在令人吃驚,這一發現也許會推翻兩百年來人們關于《道德情操論》是一部倫理學著作的成見。而證實這一點,只需要拋開評介,直接閱讀原著。
重新回到斯密的背景
古典主義經濟學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感性學與理性學不分。斯密和邊沁是體現這一特點的代表。斯密研究同情、邊沁研究快樂,都是心理上的東西。古典主義時期的心理經濟學傳統,到了馬歇爾嘎然而止。經濟學進入了漫長的科學主義冰河期,它冷冰冰地把人當作物,沿著不“以人為本”的方向,越滑越遠。
新經濟不光具有高科技特征,還有返祖特征—復歸前現代心理的特征。所謂“高科技、高情感”,正是奈斯比特的準確概括。忽視人文心理特征的理科生們,在商業上慘遭失敗,許多都是栽在這一點上而不自知。心理經濟學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喚起人們對心理經濟學創始人亞當·斯密的重新發現。斯密的心理經濟學,不是體現在《國富論》,而是體現在《道德情操論》里。新經濟悟道的最高境界,是揚棄心物二元,這是后現代主義的核心理念。其中,“心”這一元,要靠“回到《道德情操論》”來悟;通過它,可以看出以“物”為本的《國富論》,不過是半部論語,是現代性的拜物教。靠半部論語治天下、齊商業,在新經濟條件下,會死得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還難看。重新回到斯密,就是要實現心物二元合一,悟到經濟本原。
感性經濟學是心理經濟學更好的替代說法。感性學本身,就是與《道德情操論》同時產生的。這一時期的感性學,不像后來,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美學,它處在經濟學、倫理學、心理學、美學不分的狀態。只是由于經濟學后來刻意排斥感性學,才把感性學擠向了藝術圈。后現代主義沒有經濟學,只因為他們談經濟問題,從盧卡奇、馬爾庫塞到巴塔耶,全部都在美學著作中談。今天感性學借著文化創意產業之勢重新殺回經濟圈,其實早有前因。只是人們囿于百年洞穴之見,感覺上不習慣而已。西方最近大興“回到斯密”之風,最初還僅限于反思《國富論》的分工專業化問題,但最后大火還是燒到《道德情操論》上。
《道德情操論》:“兩個斯密”之謎
長期以來,有個以訛傳訛、幾成公論的說法,認為《道德情操論》主張利他,《國富論》主張自利,因此存在“兩個斯密”問題。其實只要真正讀原著,就不應當產生這種印象。斯密雖然在寫作過程中,思想有過變化,但在自利與利他的基本關系上,一直是前后一致的。
《道德情操論》與《國富論》之間的分工,其實不在“兩個斯密”對立上,只不過一個談的主要是感性學,一個談的主要是理性學;前者主要在情感領域,后者主要在理智領域。觀點都是同一個:個體與社會基于某種理性,自發達成一致。
個人與社會基于某種共識自發達成一致,這個觀點來自斯多亞學派。當時處于人類從前現代意識向現代性意識轉變時代,斯多亞學派的前現代性表現在,共識是基于神性的;斯密把它改造成一種現代性觀念,即用理性替換了神性。這點有點兒像韋伯。然而,與斯多亞學派的前現代性,又有相近之處,他們都是在感性范圍談論這種一致。這點與后來的《國富論》不同。斯密和斯多亞學派的觀點,與后來哈耶克的自發秩序理論,以及當前正在走紅的演進理論、有限重復博弈理論極為神似。
《道德情操論》與《國富論》主題是一樣的,只是各有側重。《道德情操論》主題是:自愛達致同情—個人與社會在情感行為中,基于理性(合宜性)自發達成一致;《國富論》主題是:自利達致利他—個人與社會在理智行為中,基于理性自發達成一致。《道德情操論》中,出發點是“自愛”,交換形式是將心比心,“自發達成一致”通過的是“旁觀者”機制,歸結的理性是合宜性,目標是幸福最大化;《國富論》中,出發點是“自利”,交換形式是以物易物,“自發達成一致”通過的是“無形的手”機制,歸結到經濟人理性,目標是效用最大化。
《道德情操論》的核心概念“同情”,幾乎所有人都理解為利他,我認為不是。同情只是自利(自愛)與利他(愛他)的聯接通道。對于同情中的利他一面,在美國學術前沿上,解為“基于有限重復博弈形成的共同知識”,約等于“自發秩序”,相當于卡尼曼說的Frame,我以為是不錯的;但不讀原著,就會漏掉另一面,即個體基礎,在感性學中,它不叫自利,而是自愛。斯密翻來復去強調,人不可能離開個體自我感受(自愛),去直接理解別人。意思是說,同情之所以能利他,前提是先“自利”—先知己,才能知彼。所謂同情,就是由“知已”自發、直接地“知彼”。如果把同情直接理解為利他,豈不成了荀子的性善論了?這不合當時新教倫理的大背景,也不合斯密思想的具體情況。
值得注意的是,斯密與卡尼曼在行為經濟學上的判斷,在關鍵點上高度一致。比如,斯密早就認為快樂與痛苦不等值,且同效用的快樂(得),價值低于痛苦(失)。這正是卡尼曼著名的損失厭惡(Loss Aversion)曲線。斯密提出了一系列類似假說,后來都被行為經濟學家用統計實驗方法證實了。由此可見,斯密與行為經濟學(所謂心理經濟學)的不謀而合,不是偶然的。
《道德情操論》中的感性學
說《道德情操論》是倫理學著作未嘗不可,不過《道德情操論》與標準倫理學著作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不僅談善,而且談美。這使它顯得更像感性學。
首先,《道德情操論》中存在一個關于“幸福”的經濟學框架。倫理學談幸福,與感性經濟學談幸福,角度不同。倫理學談的幸福,是善。幸福與快樂是不同甚至對立的問題。感性學談幸福,說的是福祉。關注的是有錢與幸福之間的關系,即國民幸福總值問題。斯密大量談到類似今天我們所說國民幸福指數的問題,強調有錢不等于快樂,被奚愷元、黃有光等的統計結果所證實。
理性學談幸福與感性學截然不同,理性學比較排斥幸福這個問題,認為幸福是個主觀問題,將它偷換成總效用最大化,進而“作弊”得出“有錢即快樂”這個偽命題。由于這個命題在人均3000美元至5000美元統計數據中被廣泛證偽,成為經濟學不得不面對感性學的一大重要理由。近年來感性學的一個重要分支—主觀幸福測度,迅速發展起來,因為主觀幸福(即總效用最大化不能包含的那一部分幸福)是理性學的一大空白。《道德情操論》是經濟學主觀幸福研究的重要理論源頭。重回斯密,首先要回到這里,正本清源。目前,幸福研究已成為制訂國民幸福指數、促進和諧發展的重要理論依據之一。
其次,《道德情操論》提供了一個有價值的感性學框架。感性學研究的問題完全不同于倫理學。主要區別在于,倫理學只研究行(享樂、善),不研究知;感性學要研究知行合一(如想像、愉悅)。最典型的就是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與《判斷力批判》的區別。《道德情操論》與感性學名著《判斷力批判》有一種神似,一般人很難看出,這就是行這條線上的“非功利—非善”,知這條線上的“非感性—非概念”,這是康德感性學的招牌性動作,卻是斯密同情理論的內在骨架,可見康德對斯密似有所吸收。斯密談同情這個關鍵點時,翻來復去強調距離感(這是倫理學無關的東西),讀過萊辛《拉奧孔》的人,都可以體會出其中感性學的名堂,也可見將“同情”理解為“利他”之不著邊際。《道德情操論》又不是美學意義上的感性學,不是談藝術,而是談生活本身、經濟本身。
理性學在這方面是個特大空白,恰恰對準的是全球幾十萬億產值,主要涉及文化產業、創意產業這些新興領域。經濟學欠缺感性學之于理性學,猶如經濟學當年欠缺宏觀學之于微觀學。《道德情操論》第四卷是絕妙文章,用理性學借喻感性學,用“看不見的手”比喻感性學中的相同機制,指出在經濟人理性之外的感性領域(幸福問題上),也存在一個自利與利他的關系問題,也有一個看不見的手的“欺騙”機制,誘導個人動機向社會目的靠攏。從而指出一個旨在為人民謀幸福的組織,如何使它的制度達成符合目的的效果。斯密這里寫得非常之精彩,是全書總綱。“由自愛達致愛他”(個人快樂達致社會幸福),對建立和諧經濟,具有重大現實意義。
斯密的局限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囿于現代性理性,忽略了個性化問題。其在這一點上與盧梭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