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作品

劉向東，1961年5月5日出生于河北興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河北作協詩歌藝委會副主任，專業作家。主要著作有詩集《山民》、《現實與冥想》、《諦聽或傾訴》、《半截兒夢》、《母親的燈》、《落葉·飛鳥》等，另有散文、隨筆、文論集《指紋》、《惦念》、《白紙黑字》等。作品先后入選《中華人民共和國50年文學經典·詩歌卷》、《新中國50年詩選》等60多個國內選本和英文、法文、日文、波蘭文、捷克文選本。曾獲中國作家協會抗戰文學作品征文一等獎，第七和第八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1994年獲首屆“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稱號。

有什么高于一切之上

我看見墳墓

高于黃土

我看見一棵拔尖的蒿子

高于墳墓

而高于青蒿的

不是日出

不是頭顱

或許

支撐天空的是一棵樹

當它倒下

就連小草也挺胸昂首

當海水起伏空氣起伏

群山和道路

連綿起伏

難得一見的存在

有難得一見的氣度

有什么高于一切之上

一切都是元素

有不完美的完美

沒有不完美的事物

青草

孩子你多么無法無天

站在祖墳上迎風撒尿

尿就尿吧我的孩子

用你的圣水澆這些青草

先人是穿紙褲子來的

孩子你不知道

他們最終回歸塵土

我們跪下面對青草

天上的太陽萬古的鐘表

誰是它的分分秒秒

永不磨滅的是這草啊

把滿地的陽光和月光清掃

牛羊喜歡它它就是奶

鳥兒看中它它就是巢

跟著勤勞的人兒回家

它是炊煙它是火苗

是這些青草比山還高

野火燒不盡天火來燒

種子取暖于灰燼和雪花

根在地下活著

孩子沒有誰能夠割斷青草

青草手中有永遠的鐮刀

我的詩歌也終將絕版

不斷再版的是這些青草

回想

據說我已經是詩人了

是鄉土詩人土得要命

而我

在離家很近的貴賓樓過夜

家鄉依然在我夢中

回想親人那才叫鄉土

背井離鄉之時他們說：

“從此家鄉是故鄉！”

一個個癱在地上

他們把鍋賣了卻留下老宅

讓青山補墻頭之缺

后來他們回到老宅

有的珠光寶氣有的

背著破爛行李和兒女

相逢一笑或彼此垂眸

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

有的人至今在路上

在落葉上行走

有的人永遠回不來了

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托夢把淚水捎到清明

而我

在離家很近的貴賓樓過夜

家鄉依然在我夢中

兒時的照片

我兒時的照片

已經發黃一個平面小子

在父親的相冊里至今

還開著襠

我兒時的照片

已經發黃像是一塊土地

哦不是像

而是和土地一樣可靠

散發著經年已久的香氣

從我兒時的照片里

我看見自己朝自己走來

聽見每一個腳步的回聲

如果沒有這些回聲

我能否走得比現在更遠

幸好我有兒時的照片

不用倒退就回到從前

以往的我對于而今的我

看來不合適卻正好合適

老屋后的樹

老屋后的樹

是一棵孤獨的樹

一棵松樹

親人起好了名字等我出生

讓它和我一起生長

為什么它總是比我高呢

我嘴上不說

心里不服

大風中搖它幾搖

咬著牙砍它幾斧

有一天弟弟說它流淚了

我問它哭了嗎

他說沒哭

遠離它半生之后

聽說它和云彩一般高了

把整個村莊看在眼里

兄弟捎話來說是

要把它放倒翻蓋老屋

好兄弟讓它生長吧

在我的記憶里它還是小樹

有一次我抱著它睡著了

它的影子至今鋪在夢中

還記得你見它流淚的事兒嗎

我問它哭了嗎

你說沒哭

山谷中的向日葵

是野風踅來的種子

還是鳥兒偶然的失落

落生了也就落生了

長大了也就長大了

生長在深深山谷中

想像不出山外的景色

苦苦傾聽陽光的腳步

自己也不知為了什么

寂寞的夜晚

埋頭在泉邊數星星

數來數去是自己的目光

睡吧睡吧天都亮了

半坡村

有血有肉的人隨風而去

塵埃覆蓋了最高的陶器

我是在灰冷的甕棺之中

看見我姐姐沒有面頰的

笑容還有紅痣和胎記

強壯的母親她是泥的

沒有盛開著花朵的衣裙

她躺著是路站著是雕像

正午的陽光下一身赤裸

瞭望著命運的偉大布局

她在風中播種靜靜地

種粟種黍如黃金的籽粒

傾聽那瓜豆咧嘴的聲音

她用她的奶水講述生命

哺育了一茬又一茬兒女

是的這就是我們的村莊

讓我長成它高大的男人

讓土地成為土地當我

在秋天拖回巨大的河流

我面前的道路已經凄迷

接近冬天的花朵

深秋

留給鳥兒的紅蘋果

每一只都還剩下半個

而有一朵蘋果花

順著秋風攀上枝頭

秋天的蘋果花

不像是為了果實

也不像沉浸于對往事的回憶

花兒的目光

顧不上周圍的一切

是什么值得如此守望

當接近冬天的花朵

向遙遠的寒空開放

我看見詩意在未知的高度

比天空還高

落葉·飛鳥

在我們的墓地

老樹比村莊更古老

而樹上的鳥巢

比新娘還新

半圓的巢朝向天空

孵化日月星辰

而半圓的墳墓如巢倒扣

攏大地之氣

土地說：落葉歸根

于是葉子下沉

天空說：鳥兒凌云

于是翅膀向上

巢

太陽還沒出來

鳥兒成雙歸來

叼著泥草化纖和羽絨

抬來青蟲和光明

在老屋的對面

在先人的領地

最高最大的土丘里

住著祖宗

山雀子忙于絮窩兒

在墳墓上建造天堂

喜鵲把小轎兒抬上高枝

忙于風吹雨打的愛情

鳥窩是半圓的

墳墓是半圓的

而鵲巢是圓的卵是圓的

圓了誰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