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不顧身
如果能夠這樣
整整一年,或者一輩子
你會不會高興,像一棵卑微的稗子
錯過身世,卻迎來命運泄露的光
如果這樣,你會不會忘掉一些粗糙的傷痕
和天生的罪過,趕著自己的馬群
把路鋪向天空,像奮不顧身的幸福
將未來引向遠方
我在成都等你
來成都快四年了
四年也許什么也沒有做
四年后,我還是年輕的
可有些人就走了,永遠不再回來
四年中,我遇見了你
你說,我們熟悉得像舊人
舊人好啊
好就好在可以像歲月一樣,耳語廝守
沒有芥蒂、吵鬧,和翻臉
如果要在成都美好地生活下去
就必須有多種理由
比如:我在成都等你
就想住進敞亮的房子
準備好春色、蔬菜、健康的空氣
如果你冬天到來
就準備好鋪草、柴火、棉襖
你來了,我們就是兩個人
兩個人才像生活
來成都快四年了
我還要繼續到五年、六年
或者一輩子
所以,我終歸想你來到成都
來到我身邊
所以,我打算一直等下去
直到你來,把日子過成日子
回家
先去父親的墳頭轉轉
培培松散的土
拈掉墓石上發黃的竹葉
看看長高的野草,我不拔它
讓它來年繼續陪著父親說說話
不要像我現在,只能在異鄉的都市
以另一種默念
打小會兒盹,回憶片刻往事
地上偶爾的螞蟻,來來往往
感謝它們圍繞父親身邊
祝福它們比我快樂百倍
回家后,再去屋后園子走走
關心母親種養的青菜
它們年年地綠,而母親卻年年地老
我還要去莊稼地看看
坐在土地上發會兒呆
以父親的方式
問候這些我熱愛但不留戀的事物
六點四十五分的火車
把你們的名字再呼喚一遍
我就背著自己的影子,漸漸出發了
請記得多年前那個明亮的男子
曾用露水的早晨,早晨的光
深深地愛過你們——
千里之外未謀面的女子
你們教我愛著渺茫的生活,生活的希望
給我了繼續的腳步
雖然你們對此一無所知
六點四十五分,記得這些名字
荷香。夏雪。棋。笑……我前世今生的姐妹
原諒我,無法用僵凍的手指
一一敲開你們的家門
親切擁抱,或用一個眼神做微笑的告別
火車就要開走了,我背著口袋
里面裝著草籽、化肥、鐵鍬
我必須趕在春天之前,把花開的消息
傳遞給你們
傳遞給:我祝福的光陰
你們要尋覓的那個一生最愛的人
一次次掀動的感恩,年輕而美麗的衣裙
愛過去年
愛過去年的混亂,去年的飛禽、游魚
和愈走愈遠的女人
愛過掌心地圖的流亡、殘酷的青春。認為冷漠就是
驕傲,認為凋敝就是開放。固執而充足
在渾濁的街道,愛過塵土的臟
和你黯然神傷的舊夜、矯情的初戀
而這一切,送走了敞亮的生活
和熱愛的魂。送走了親人的笑聲,在逆光的悲傷里
我竟對自己的幼稚、錯誤,一無所知!
當愛灰飛煙滅,當現實的飛沙撲滿雙眼
——我終于渴望庸凡的活法,平靜、簡單
(選自《星星》詩刊2006年第6期)
我們都是
負債累累的人(三首)
□黃金明
傾聽
請傾聽啞巴的聲音
即使啞巴也有歌唱的權利
請為聾子歌唱
即使聾子也有傾聽的欲望
請尊重每一個生靈
以及它們的夢想
我在青藏高原看見馬蘭開花
那些卑微的小花
沒想過要為誰而盛開
而像火焰或寶石的雕塑
在光陰的敲打下成形
高原岑寂,天空像巨大的眼珠
它仿佛目睹了辛酸的塵世
孕育著生命的輝煌
請不要打擊想飛的鴨子
即使螞蟻也長著短小的翅膀
請不要嫉妒純潔的天鵝
它的純潔猶如一片羽毛
拂掉了孤獨者的塵埃
請不要嘲笑苦命的西西弗斯
他不停地推動的巨石
跟別的石頭沒有兩樣
他的命運也不僅僅屬于個人。
我們都是負債累累的人
我們長成今天這個模樣
吃掉了無數東西
仍在拼命吃喝
直到將地球吃光
為了碗里的肉
屠夫在不停地殺戮
為了腳上的鞋
鞋匠剝下動物的皮
我們掠奪并索取
無視地球裂開的肝臟
我們生活在垃圾堆上
像蒼蠅一樣滿足
我們都是負債累累的人
但從沒想過償還
我們在各式各樣的噪聲之中
分辨著一支安靜的樂曲
當我們張嘴歌唱
卻無法重復那美妙的靜謐
為了完成一首詩
我們撕掉了無數張稿紙
那些柔軟的紙
來自無辜的樹木
我們驚詫于清白的草木
它們無須捕食和殺戮
只需少量泥土和水
就可以生長并繁衍
我們都是負債累累的人
但從沒感到羞恥。
九月的孤獨
九月的一個傍晚,我從自己的身軀里走出
而不自知
這是一個意外的事件
猶如橡果從橡樹上掉落
遺忘了自己的根
而又沒有生長的方向
我感到心底的疼痛
那是種子在萌芽
猶如短小的匕首
明亮而急促
我行走在漆黑的曠野
荒廢的花園,或傾圯的王國
泥土下掩蓋著天鵝的翅膀
和奧耳甫斯的嘴唇
飛翔是最優美的歌聲
在又聾又啞的漆黑之夜
飛翔是看不見的
我看見的是那些神情恍惚的人
在泥土中收集夢幻
如果有月光
我就能看清他們
跟我似是而非的臉
滿臉愁苦,心底悲慟
我在人群中尋找自己
就像一個橡果在一堆橡果中迷失。
(選自《星星》詩刊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