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
我想了很久,只能是一首詩
在光線慢慢暗淡下來的窗口
在充滿不安的寧靜中
只有一首詩
才能替代
我的心跳和呼吸
我沒有說出來的話語
現在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甚至
丟失了去未來的地址
一塊大理石需要我認真地雕刻
一本沒有紙頁的書等待著
我一生的寫作——
我其實,什么都不在乎
我把自己整個兒
獻給了虛無
昨天早上,我在鏡中和自己相遇
仿佛你就站在我的身后
目光對視的剎那
我的眼瞼已經改變
呵,我愛上了一個人,任憑怎樣
都無法放棄。我愛上了你的眼瞼
一朵蓮花的安靜
仿佛什么風暴
都能被你輕輕拂走
我的朋友,這首詩是寫給你的
在無盡的光陰里,我想用一首詩
寫盡對你的愛戀……
晚餐
我要寫一寫晚餐
我們的晚餐
——當暮色在四周落下
燈光慢慢地唱響……
我做好了飯菜
坐在餐桌旁等待
一個人,像一本打開的書
和一束柔柔的光線
我愛上了傍晚的光線
因為稍等片刻
我的愛人和孩子
就會在光線里歸來
我想起了早年的戀愛
仿佛一眨眼
我們的女兒就已經長大
而多年以前我的父親
也和我一樣的年輕
也和我一樣的等待
——坐在餐桌旁,做好了
飯菜,等候著我們歸來……
直到現在我才慢慢學會
愛上了安靜
——我愛上了傍晚的光線
和餐桌旁的等待
我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
學著我父親的模樣
任滿頭的黑發
一點點變白
——在寂寥的時空里
我想,我們也有過
短暫而幸福的停留
回家
多年前我黑發的父親已經在空氣中消失,
我的母親兩眼渾濁,看不清兒子的臉。
我的小女兒,
用好奇的眼睛
朝一間老屋里窺望——
呵,她說她看見了鬼!
從前的出生地,
一座死人的村莊。
——我在想,離別是一門怎樣的學問?
古城上空的月亮
古城上空的月亮你比我幸福
多少年代的人和事情
被你一一閱盡。多少年代的風和雨
穿透了花崗巖雕像也不能
叫你飄零——
古城上空的月亮你業已成精
明晃晃的,黑夜中一枚
深埋的銅鏡。黑夜中亮了又消隱的星辰
照徹糧食、布匹和一代代人的睡眠
而清光凝立!多少滄海在一瞬間
變成了桑田
我們凡俗的肉身,要多少次捶打才能
堅冷如鐵。今夜輪到我
當市聲岑寂,鐘聲塔影濯洗出
古老的檐角屋頂。當晚香玉輕吐幽芳
把最后一盞燈吹熄
古城上空的月亮你又一次
把我照臨
在我們深深愛戀后又慢慢松手
在無人的一隅,她房門掩緊的
深色小屋,她黑發深藏的臉模糊不清
淚雨滂沱只被你一人
看見
呵,青天巨藍溶化了多少
淚水和鹽,和我們內心深處
那接近完美的愿望。當我終于看清
一件事物的秘密,一片月光
打在我悲涼的額角上——
漫長的一生也許只是一日,當我終于明白
“生活,如分岔的河流繼續進行”
死去的親人會重新回來
有一間盛滿笑聲的房間,
笑聲還在,人已經走散;
有一個我去不了的世界,
用不了多久——我也要動身前往。
我們在一起,待得那么久,
但再多的時間也像是一瞬;
我記得你說過的,所有的話語,
那歡樂的時光也是我一生的傷痛。
什么都沒有了,除了回憶,
塔樓的鐘聲也已經凝凍;
只有樹木是幸福的,月亮是永恒的,
生命不高尚、不美好,也不神圣。
我活過了三十七歲,時間還早,
但活著的滋味我已經不想贊美;
每一天是開始也是一次結束,
每一次結束都是一次死亡。
像一個離世的孤魂,像一縷風,
我知道此生還有最后一點幸福:
在一個天色暗淡的夜晚,
死去的親人會重新回來。
(選自《西湖》200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