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中的桐花
那年我寫到桐花開了
我寫到河邊的月光,風中的少年
我寫到:五月
一些人和事的遠去
六月,一路繁花迅速撤離
那年我愛上白色衣裙
一個穿白褲子的男人,個子太高
那年月亮躲進云里
云躲進樹叢里
樹,被桐花的白層層淹沒
那年我在窗下落淚
滿地桐花在雨中泥足深陷
那年我不知道
我有多么幸福
桐花的現在時
這時,我的小女兒五歲了
春天未盡
桐花怎么就落了
在她純凈的眼睛面前
我總是顯得愚蠢
滿樹桐花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
一夜之間,芝麻開門
桐花層層疊疊地開放
邊開邊落。盡管那么緩慢
盡管夏天尚遠
我的小女兒
認得五個花瓣是她小小的年齡
花蕊是淡黃的觸須
她看見一只小鳥蹦上枝頭
夜晚與桐花
風從南邊來
陽臺上的衣服在練習飛翔
女兒在夢中皺起小小的眉頭
枕著一顆豌豆
我知道小城的夜色已經很薄
禁不起幾次張望
我知道桐花還在爭分奪秒地開放
夜色捂不住她們
隕落的速度要慢一些
但永不能挽回
嘆息托不住一朵花的重量
不眠不休,亦留不住昨天的純白
我知道這是最后一個春天
女兒會一刻不停地成長
而我,亦會一刻不停地老去
兩樹桐花
我最后一次看見憤怒的獅子
是在動物園的鐵籠中
它來回踱步
對拇指大小的鐵欄桿齜牙咧嘴
那個掌控鑰匙的人藏在人群中
謙卑地微笑,臉上罩著巨大的陰影——
那是桐花在盛放
居高臨下的桐花悠然落入籠中
她一定帶來了某種信息
隔著一個樹冠的距離
我看到另一樹桐花
——我寧愿相信他們彼此相愛
卻永不能靠近
只有這樣,才能點燃一頭獅子
人群有莫名的興奮
頭頂上有桐花的陰影
桐花的臉上,有烏云的陰影
天空無邊無際
暗河中的睡蓮
我不知道,這暗
從何時開始。這漂流
從何處出發
睡蓮,她不說話
她用眼淚把自己浮起
而且是在暗處
而且是,綢緞般的夜色不斷流淌
她的語言不斷流淌
是在內心。在合攏著的花瓣當中
是什么力量讓她前進著
偶爾的微笑照亮河中的盲魚
我不知道,這河
在何處終止。當我疲倦
她知道出口的方向
她知道這暗
是永遠的妥貼溫暖
墓地
告訴你我將要安睡的地方
松林的生長慢下來
一只候鳥的飛翔慢下來
樹葉的萎謝也是一樣的
我將沒有名字
沒有衣裳。沒有骨肉
沒有神經質的靠近和醉酒
我將在你腳下,化作浮塵
我不打算翻身,靜下來
乖。你的鞋子還是去年那雙
停著蝴蝶
鞋底上有濕泥
石上的青苔在長
明月在長。斜陽不說話
你親眼所見,在山坡上
洶涌的茅草淹沒了我的所在
(選自《詩刊》2006年10月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