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
有一行夢中的詩句,
關鍵的一個詞已經忘記了。
像我黑暗的身體。
我們三人坐在那里:
一座孤零零的鄉村小學,
對面的遠遠的巖石上,
松樹遮住了天空。
校門口的那塊墓碑召喚著荒野。
我輕輕走出松樹的陰影,
來到墓碑前。
你們在背后喊我。
一行詩。
一個被刻得如此之深的
名字,這個名字正被呼喊。
衰敗的廟
這兒黑得就像死囚室:
看守者睡著了,囚犯逃跑了,
行刑人則傳了一代又一代。
這些蛛網,頭腦里黏乎乎的思緒
捕捉著那個囚犯的氣味:
每一個身臨其境的人都想飽餐一頓。
現在我們面對的正是
那個打瞌睡的老者,這座破舊殿堂里
第三根即將枯朽的柱子。
他向漸漸安靜的黑夜募款。
我們的圣人是一只蜘蛛,
它早已不再吐絲,
而趴在一張痛苦的臉上,
向每一個游人傳授衰敗的知識。
三月
我再次以草地的角度
仰望天空。我無須枯萎
已從空中飄落。
草尖滴著血,滋養著太陽。
一片新的葉子痛苦地說:
我想趴在地上親吻她們。
我想變成馬、牛、羊
啃嚙她們。
在人類這棵大樹上
我不再屬于自然。
身體暖烘烘的,那奔涌的血
不同于我認識的另一種血,
我必須在這里
度過青春和安靜的晚年——
這血不能使太陽生長,不能讓我
和我愛人翻滾在草地上。
泉
我將從虛無的報社編輯
變成一個落葉漂洗工人
——題記
我沿著小溪走了很久,來到這里——
在山腰上,可以看到海,
但我已忘記那是什么,
因為我躺下來了,我是一口泉。
撥開荒草,我終日仰望藍天:
太陽的目光,赤裸而孤獨。
掠過我頭頂的鳥兒飛遠
或者隱入叢林。我的母親
幽深的巖洞,仍不停給我喂奶;
而我的兒子們,我放任自流。
我希望一個疲累的行人
跪下來凝視我,他將在水面
看見自己的臉,將把塵土洗去
然后親吻我。目送他離開
我感到愉快,盡管在我身邊
留下了一座墳墓,他剛剛
用濕漉漉的雙手從體內挖掘出來:
空的,向天空敞開。
蜃景
那些龐大建筑的冷漠
鎮住了傲慢的鳥兒——
從整座城市的胯下飛進飛出,
不敢啼叫,冷得發抖。
大海被深深埋在地基里。
房屋,黑夜搖撼著一個個空心果實。
裸體,被緊緊摟抱,又成又澀。
一個做著噩夢的人。
發現自己正走在海面上;
而吊死鬼在窗前清楚地看見
另一個人從城市高高的額頭墜落
像一塊脫落的紅磚——
他伸出的舌頭卻無法收回
向人間呼救。天亮時,
一群群建筑工人涌出地面:
他們奉命拆除這座城市。
遙憶村
泥墻變黃又變黑,瓦片
也像烏云露出了裂縫:
雨隨時會傾盆而下,
房子隨時可能退役成牛棚。
四周的山垂著鐵青的臉
依然沉默,沒有傳宗接代,
鼻子沒有穿上鐵環
——那些笨重的面孔,
在泥濘的田里艱難前行:
這些田地很早以前就已出生。
河流更早。它們的祖先
黃昏時跳進疲憊的流水中。
而在這間倒塌的房子里,
我獨自反芻炊煙:
一炷獻給死者的安息香。
死者的黑尾巴為我驅趕驟雨。
黎明,穿過小巷,我往井里
拋下木桶:打上來的是夢的白花;
緊拴著的繩子松了,
掉進老村子的眼睛深處。
(選自《詩刊》2006年10月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