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峰作品

宮峰，生于1981年11月，漢族，山東煙臺人。2001年開始詩歌寫作，2003年中斷一年。現在鐵路工作。

信

我開始給你寫信，沿著冬天光禿的額頭，

北方已經從寂靜中滲透出寒冷，這被鐘聲籠罩的夜晚，

我伸出蝸牛的觸角觸摸你的存在。一切并不那么遙遠，

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在夜空中守望你的星座，

你會看到我們的星座在此時匯合。

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在風中聽到你的歌聲，

那天使般的吟唱，使我鋼鐵的面具熔化掉，落進泥土。

這被世人詛咒的泥土，它已經那樣骯臟。

在這混亂的街道上，廣場上，人們像幽靈一樣游蕩。

當我穿越城市邊緣的墓地時，我知道，死者已難以

安息。

整個冬天，我深居簡出，蜷縮在鼴鼠的地洞里，

不愿再看那些與我無關的冷漠的臉。

整個冬天，我迷失在暴風雪中，即使在睡眠的時刻，

也能聽見冰凌折斷的細小聲響。窗外的雪地上，

不知是什么動物留下梅花般的腳印，通向遠方。

遠方，你宿命的故鄉，你血液里的盾牌，我的前生。

你知道我有蝙蝠那樣的黑翅膀，當我站在黃昏的屋

頂上

想念你，黑翅膀像帆一樣張開，幾乎遮住了燃盡的

夕陽。

我不顧一切想你，如同赤腳奔逃在荊棘的森林，

而我卻只能收縮身軀，默默仰望天空的云，穿灰大

衣的云。

我們的童年已經被風沙埋葬，童話里的精靈

死在工廠排出的污水中，高高聳立的煙囪把鴿子染

成烏鴉。

如今，我沮喪地為飛蛾的眼睛而憂郁，像痛楚的石頭

沉入時間的泥沼。我站在這里，向一切的美好事物

告別，

向虛無的騎士致敬，不對任何記憶挽留。

我寧愿羽化成遷徙的候鳥，穿越南方迷幻的雨霧，

降落在你窗前，用冰冷的手指敲擊玻璃，叫醒你，

看到你被喜悅燃燒的臉頰。我們是丟失河流的魚，

在這注定背叛的大地上，我的清醒是可怕的。

讓我們遺忘，一切重新開始。

旅館

穿越雨水滲透的走廊

兩只盲目的鞋子停滯在昏暗的光中

總有蜘蛛在屋頂研究幾何

總有骨灰在墻縫里竊竊私語

樂曲在睡眠中響起，在醒來時

化作窗外的暴風雨

全身的骨頭在肉中哭泣

全身的肉在衣服里舞蹈

樓梯下，馬獨自亮著眼睛

顱骨閃耀著另一個世界的鉆石光芒

這潮濕的氣息像從墓地刮過的海風

使我的額頭上滲出水滴

飛蛾的翅膀被寂靜燒毀

偷渡者在晚餐后繼續逃亡

我留在鏡子里的耳朵正在枯萎

黎明的紙張在桌子上停止躁動

瞬間

睜開冰封大海之前的眼睛

街道上的樹木像被剝皮的人

從地面上掀起巨獸倒下的塵土

在空氣的細胞里注射血腥

鐵皮腦袋的人已經走遠了

他留下的腳印被蟑螂吞食

清晨的屋子是收購疾病的木桶

突然有光從我的指尖上躍起

懷疑像閃電驚嚇的蛇一樣纏繞我

空中的騙局被燃燒的鼻翼窺破

我向無盡的虛空嘔吐出彩虹

目睹一條死狗拖過腳邊

我抱住黑暗中彎曲的金屬

瞬間想起那些在災難中顫栗的人們

他們的亡魂在土壤中升起植物

他們的頭發轉動午夜的風車

光

他推開門，一個季節結束了

此刻，雨燕在結冰的氣流中劃過

灰塵燃燒，百合在窗臺上徐徐開放

他推開門，被眩目的光擊倒

擦去額頭的血跡，木椅子突然崩裂

有一道光，在命令

在死人的骨骼上長出綠葉

針，在舊傷口中走動

這是裹不住毯子的瞬間

這是血液驟然倒流的一刻

他推開窗，目光去追逐街道上的幻影

蜘蛛，在脊背與墻壁之間結網

痛楚，如同魚刺卡在喉嚨里

手，掙斷了歲月的繃帶

他意識到，有一道光在穿梭

在往昔與今日的銅盆中，憤怒敲響

在風中

在風中不能容忍有絕望的甲蟲

不允許灰色的空氣里有人扇動烏云的翅膀

就像厭倦核桃在午夜裂開我厭倦著風

我預感陰雨天的蛆蟲在時間的盛宴舞蹈

轉瞬間把一只大笑的皮鞋踏上墓地

我寧愿看到你在鏡子里解開木乃伊的紐扣

向著醉酒的黎明吐出的血用嘶啞開門聲絮語

我沉睡著，像一枚蚯蚓的釘子在泥土中腐爛或重生

穿過古代歌舞姬狐貍般幽怨的歌聲

我把自己捆綁在海盜船的桅桿上將麻木的旗子展開

在風中，在風中我是厭倦的，是燃盡的煙蒂滾入下

水道

我始終懷疑我螺旋槳的雙腿能不能在人群的激流

中撲騰著

而信念的硬幣以暈眩的電流在靈魂的桌子上掙扎

與狂歡

太陽不說話，他是個善意的啞巴

另一個太陽用齒輪的轉動給我帶來瑟縮的傷口與

木船

對，逃離他城堡的木船

我一邊在混沌的黑暗之海中游泳，那些友好的僵尸

向我微笑

給我力量；一邊騎著堂吉柯德的笨馬與肥胖的奴隸

主戰斗著

我將在一陣死亡的冰雹中醒來，冷得渾身發抖，呆

若木雞

猛然伸出左手，看到掌心的魚網融化掉，滴進風中

預知

從腐爛的蘋果中，我看到整個冬天

昔日的回聲像魚的鱗片，割著臉

當桌子移開，滿地的甲蟲閃爍強光

終于，我感受到鐵釘彎曲脊背的力量

終于，我從大鳥的顱骨深處傾聽到

森林爆破空氣的歡呼聲

睡眠，把舟沉入江心

順便賜予了光在臉頰奔跑的燒灼感

通過光，我隱入更深的光中

通過記憶，我在午后的廣場上漫步

葬禮注定成為持續告別的儀式

在墓地上，省略了一陣凝固血液的風

永恒的鐘聲使馬群散開

田野，繼續等待著五指張開的大雪落下

明年五月

五月的蟒蛇的河流，自由穿越

岸，是被灰塵靜止的木椅子

不經意間，那些匿名的水流

上升為屋頂上歡快的云

我的衰老的白樺樹，把自由的手

贈予那些星辰的迷霧，是真的

遠方人潛入土地的心跳

沿著我的臉，飛起了一大片的蝗蟲

天空，那樣嘹亮，更嘹亮的是心情

像張開犄角的鹿在樹林走著，聽著風聲

流汗的掌心滯留住一陣盲目的演奏

讓久久不散的黑夜成為籃子里的蘋果吧

我想著，知道著，繼續如樹木傾聽著

繼續在殘存的屋頂上收集風暴

等待吧，用針在冰塊掙扎的清醒

看木船從今日的河水中繼續漂流

早起

黎明，瞳孔里走著麥粒

肺在黑暗中獨自亮著

呼吸，證明存在

腦海里的電鰻啊

一閃，眼睛在混沌中睜開

一閃，我就走出屋子

看到秋天最后一片樹葉凋落

一閃，意念如老鼠鉆進樹洞

樹的關節里有多少嬰兒安靜地睡眠

像酒中的人參，罐頭里的沙丁魚

而，馬匹靜止如木

在巷口的霧中等我

我哪有什么鑰匙啊

手被烏鴉的繩子捆著

滿地，磚頭胡亂地爬行

頭發飄動，成為曠野上的烏云

河

水流卷著栗子在田野的脊背上閃光

一陣死亡暴雨的呼喊刻畫出我的幻覺

從西往東，水的一千只爪子都抓不住陸地

匆忙穿越了山崗的劇痛而入海……

河！你是勒死人的繩子，是永恒的圈套

河！你應該聽到在火山口噴血的喘息

河！星辰移動時，你像狗一樣被牽著

河！你這監獄看守的幫兇，鐘表是你的仆從

從西往東，所有動物的頭被一個個打碎

唯有泥土表現出無助的憐憫與蜘蛛網的嘆息

在黎明

醉酒更夫踉蹌倒地的一刻

黎明有著馬馱死嬰的寂靜

鳥的眼眶為天際的血而顫栗

爪子在殘忍的核桃樹上撲騰

我，被激發出在鼓面中撕裂的欲望

久久傾聽有瓦片的屋頂嘲弄著傷口

是今天我選擇在磨盤滾動的風口遺忘

是創痛強迫我于永恒的風暴之中清醒

蜥蜴

在泛著鹽光的夜晚

蜥蜴遮住了半個月亮

黑色的山在地球的腦殼上爬動

驟然霜降

它巖石的脊背上結滿細小的冰渣

顫抖著，像一個中箭的武士

在黑鐵的鎧甲中垂死掙扎

月亮在冰凍的空中燃燒

黑色的山緊緊裹在舊大衣里，默默窺望

蜥蜴沉重的頭顱緩緩抬起，眼睛睜開

與山死死地對視

腦子里的火種被寒冷點燃

磷在骨骼中摩擦，它

穿越墓地，穿越沼澤，穿越黑色的山

在失血的夜晚

蜥蜴如同暴君從災難中升起

閃爍著死亡的榮耀

沒有

沒有鳥鳴，樹木的手指不會張開

沒有火，舌頭不會卷起大海

大腦中的核桃碎了

風把整個冬天的酒鬼摔倒在地上

沒有災難，人們的臉孔不會抽搐

沒有紙，筆不會折斷自己的骨頭

那些宇宙的流放者走了

留下守墓人在曠野上生火取暖

不要再把鉆石雨灑向人群

鋒利的光會把他們的臉撕開

推開窗，一年一年的樹葉綠了

復活者的翅膀把我額頭的玻璃碰響

就把記憶藏在胃里走下去

將無法言說的埋在靈魂的土壤中爛掉

沒有馬，我依然要抵達世界的邊際

沒有書卷，帝國的鐵蹄就會毀滅森林

冬天的人

谷粒填滿冬天的眼眶

回憶，像一個木匠坐在樹樁上休息

整個季節，天空的棉花塞進腦海

整個冬天，笨鳥在我窗前走來走去

是在刀刃上停頓的時候了

是在火爐前結滿蛛網的時候了

日子像一杯濃茶

在令人昏睡的空氣里敲擊著

這個冬天，我應該像一只碗

被大雪埋葬在時間深處

或者，成為梨子懸掛在枝頭

等待虛無來風干

而，瘋狂的海浪依舊在撞擊

魚類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我不能被這冬天纏住

靴子，獨自在雪地上留下腳印

(本欄插圖選自《藝術與設計》2005年第12期）

(本期封面用圖選自《藝術與設計》200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