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刊特邀身兼企業(yè)家和學者雙重身份的郭梓林先生,跨越時空,挖掘主旋律熱播劇《大明王朝1566》中蘊含的歷史經(jīng)驗。作者不但將劇情比附今日企業(yè)場景進行評論,而且運用自己智識凝練出“警世通言”,“獻給中國的某些企業(yè)家,以及某些想做企業(yè)家的創(chuàng)業(yè)者們”(作者語)。
系列之五
創(chuàng)收才是硬道理
嘉靖和嚴嵩配合默契,完成了一個無可挑剔、精美絕侖的高臺跳水。
正鉚足了勁兒要置“徐高張”以死地的嚴世藩,一時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和平局面搞懵了。像一個跳高運動員憋足了勁,跑到桿下,正準備起跳,唉?怎么標桿沒了。他有些悵然若失,相當委屈地望著不動聲色、神情穩(wěn)如泰山的嚴嵩嚴老爸。
嘉靖的眼睛多毒啊,而且腦子是比最新的“奔D”速度還快十倍,他知道嚴世藩這小子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便迅即把目光轉(zhuǎn)向嚴世藩:“不要這樣看著你爹,要好好學著。”后面應該還有一句話,編導沒讓陳保國說出來,我就把它挑明了吧:“要玩兒這等全方位立體四維高級游戲,你小子還嫩了點兒。”
嚴世藩身子一凜,連忙垂下了雙眼。
嘉靖有些得意:自以為擺平了嚴世藩,終于把這根燒紅了的鐵棒扔進了水池。接著要安撫在座的所有內(nèi)閣成員了:“你們這些人,有些是云、有些是水,所做的事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沒有奸臣。”
這就讓人搞不明白了:“有些是云,有些是水”,這跟忠臣、奸臣有什么聯(lián)系?盡管恩格斯說過,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但總得有一點靠譜吧。這讓我想起一部非經(jīng)典政治學專著中的一句名言:“亂打比喻往往是一些政治家神幻莫測的一般性他倆。”歷來大權在握的皇帝,說起話來,總是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叫你狠狠地猜去吧,接著他再說什么的時候,你的思維還陷在猜的重圍里,步子就跟不上了,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于是,就只好暈暈乎乎地跟著感覺走,最后你就被他徹底忽悠住了。這一招,古今中外的許多大政治家都曾經(jīng)屢試不爽。
嚴世藩畢竟比他老爹差一把火,皇上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他還是有點不識時務。其實也不能怪他,眼瞅著勝局已定,棋盤卻一下子被裁判給抄了,真不是滋味。“就這樣被嘉靖和了稀泥,輕輕松松忽悠過去,煮個夾生飯,草草收場?不甘心哪!”其實這時的嚴世藩之所以這么想,還有幾分心虛,他是擔心皇上說他惡人先告狀。所以,他只能不依不饒:“回皇上,高拱和張居正剛才的言論和臘月二十九周云逸的言論如出一轍,叫臣等不得不懷疑。”
如此不識時務,如此不依不饒,如此糾纏不休,如此較勁兒,嘉靖這下子真是有點不高興了:“如出一轍有什么不好?周云逸被打死的事,朕現(xiàn)在想起來也有些惋惜。他也沒有私念,只是他的話有擾朝政。朕也就叫打他二十廷杖,沒想到他就……”哇塞!什么叫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同志們,看到了吧?!當你遇到你的上司喜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時候,你最好是別站在東,也別站在西。寧可守著中發(fā)板,當相公,千萬別去想著和什么大牌就是了。
接下來,繼續(xù)看高人出高招。
嘉靖見嚴世藩不依不饒,心里想:“好你個小子,見好不知收,你想干什么?”于是,把話鋒猛地一轉(zhuǎn):“嚴世藩,剛才高拱說你才是名副其實地‘女干’,昨天娶了第九房太太,是怎么回事兒?”
嚴世藩一聽這話,“噌”地就把全身17.4%的血漿緊急調(diào)到了以烏紗帽為掩體的總參謀部,頃刻,大腦中樞的所有報警燈閃個不停,外觀顯示為滿臉通紅,他這才在心里驚呼:不妙!戰(zhàn)火怎么燒到自己屁股上來了!?總參謀部大約也就是在一秒鐘之內(nèi)給膝關節(jié)下達了指令“跪下!”嚴世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地上回復嘉靖:“明天立馬把小妾送回娘家。”嘉靖見嚴世藩這副窘態(tài),知道他已經(jīng)徹底認栽了,話鋒又是一轉(zhuǎn)“好漢才娶九妻嘛!只要多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就行。”
“是。”嚴世藩的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沒想到,就一刻功夫,嚴世藩已經(jīng)被嘉靖桑拿了一把,通體臭汗,黏黏糊糊。
高!實在是高啊!就這么來回輕輕地撥拉了幾下小指拇頭,嚴世藩就被嘉靖徹底搞蔫了。
擔任大明王朝董事長幾十年下來,嘉靖修仙雖然還遙遙無期,但他的統(tǒng)治術此時已經(jīng)是爐火純青了。他知道,吵架歸吵架,爭論歸爭論,下面人如果不吵架,不爭論了,那可是要出大事的。但是,意識形態(tài)也好,政治攻訐也罷,都是不能當飯吃的東東,大家不能無休止地爭論下去,天天爭論,誰去做事呀?盡管嘉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這樣的話,但他心里卻很明白:銀子才是保證大伙兒能夠把吵架和爭論游戲進行到底的物質(zhì)基礎。據(jù)我等業(yè)余專家嚴格考證古人從來就沒有傻到“寧要××主義的草,不要××主義的苗”的地步,那是現(xiàn)代人才說得出的瘋話。由此可見,人類的進化是多么地不容易呀-進化了三百萬年才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有時還會出現(xiàn)今不如昔的返古現(xiàn)象。不過,看到一點倒退的跡象,我們也不必驚慌,相對于三百萬年來說,兩三千年其實不算個什么數(shù),就算是請好萊塢的那個超人反旋地球一百零九萬五千圈,歷史倒退三千年,人類的未來也照樣有光明的前途。進化其實就是一個循環(huán)往復、螺旋上升的過程,個別返古現(xiàn)象,其實也不足為訓,否則,我們就看不懂嘉靖當年為何不以內(nèi)閣斗爭為綱,抓住擾亂朝政的新動向,讓爭論進行到底了。
嘉靖是何等人也!別看他神神道道,其實他心里明鏡似的:國庫的巨額虧空已經(jīng)是不可改變的事實,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創(chuàng)收。因此,經(jīng)過一番亂石鋪街,胡蘿卜加大棒,嘉靖要把話引向正題了。他先點了嚴嵩的將:“閣老,你是首揆——內(nèi)閣的當家人,有什么打算?”
嚴嵩老謀深算,這會兒自然是一副十分誠懇的樣子:“當家無非是節(jié)流開源兩途。”說到節(jié)流,他巧妙地把去年宮里多花的三百萬兩銀子,歸于嘉靖三十六年,因為集體決策的失誤,沒有痛下決心投資興建云貴通往京城的低速公路,結(jié)果去年修宮殿的木材運不出來,工期又緊(其實是工部為了早出政績放了衛(wèi)星),只好從南洋運木料(完全是崇(南)洋媚外,知道進口貸物,回扣返點高,而且外國人講信用,不舉報),結(jié)果豆腐花了肉的價錢。一句話,嚴嵩要說的是這三百萬兩銀子沒有人貪污,也沒有人浪費,所以,也沒有人犯罪。嚴嵩扯了一大圈,其實就是想替兒子說清楚這點事兒。
老是扯過去的事,忒沒勁兒!嘉靖不耐煩了,想起剛才年輕有為的兵部侍郎張居正說的話了,轉(zhuǎn)頭問張居正:“你說只要海面的商路暢通,我大明的商船就能把貨物運到波斯、印度一帶,每年就可以開源一千萬兩以上的白銀。朕想聽你說說這個思路。”
其實,張居正只是從兵部著眼,想著應該給閩浙增加一些軍餉,讓戚繼光、俞大猷部募充軍隊,建造戰(zhàn)船,然后主動出擊,剿滅倭寇。當然,如果實現(xiàn)這個目標,最終自然是有利于重新打通海面貨商之路。當張居正才把話說了一半時,嚴嵩卻出人意料地接過了話茬:“這個想法張居正和臣商議過。”
徐階、高拱立刻下意識地望著張居正。張居正開始是一愕,接著輕輕地搖了搖頭,像是向徐階、高拱做無奈的表白。這就是嚴嵩的過人之處了,你可以上樹,但想摘桃子,沒門兒。
嚴嵩一副深思熟慮胸有成竹的樣子:“只要海面貨商之路暢通,接下來是運什么。比方江浙的絲綢。一匹上等的絲綢,在內(nèi)地能賣到六兩白銀,如果銷到西洋諸國,則能賣到十五兩白銀。現(xiàn)在江蘇是一萬張織機,浙江是八千張織機,能不能增加織機,多產(chǎn)絲綢?”真是一副老成謀國的架式呀,一切以數(shù)字說話。
嘉靖一聽說有來銀子的大項目,頃刻兩眼放光。不過,他當了四十年的董事長,也知道,要多產(chǎn)絲綢,原材料得跟上。于是他搶過話頭:“關鍵是蠶絲。如何多產(chǎn)蠶絲?重要的是增加桑田。”
正中嚴嵩下懷,嚴嵩道:“皇上圣明。浙江適合栽桑產(chǎn)蠶,此乃氣候使然。內(nèi)閣的意思,干脆把浙江現(xiàn)有的農(nóng)田再撥一半改為桑田,一年便可多產(chǎn)蠶絲一千萬兩以上,也就是說可以多產(chǎn)絲綢二十萬匹。”
這可是關系到國策的大問題,嘉靖知道浙江是七山二水一分田,對于再撥一半農(nóng)田改桑田不無擔心:“農(nóng)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糧怎么辦?”
嚴嵩自然是早已運籌帷幄:“從外省調(diào)撥。以往每年外省就要給浙江調(diào)撥二百多萬石糧食,增加了桑田再增調(diào)糧食就是了。”顯得那么輕松。
嘉靖還是有些疑惑:“外省調(diào)來的糧一定比自己產(chǎn)的貴,浙江的桑農(nóng)是否愿意吃高價糧?”嘉靖雖然不懂經(jīng)濟學,但也懂價格。
嚴嵩胸有成竹,看來是算過賬的:“每畝桑田產(chǎn)的絲比每畝農(nóng)田產(chǎn)的糧收成要高。”
嘉靖自然知道,有利益趨動就一定能推動國策的順利實行:“再加一條,改的桑田仍按農(nóng)田征稅,不許增加賦稅。”這看起來倒是皇恩浩蕩,從減輕農(nóng)民負擔著手。
“圣明天縱無過皇上!”這回是嚴世蕃搶著頌圣了:“這樣一來,浙江的百姓定然會踴躍種桑。有了絲源,浙江和江蘇各增幾千張織機不成問題。”
一副創(chuàng)收一千萬兩銀子的宏偉藍圖,頃刻展現(xiàn)在玉熙宮外間的大殿幕墻之上,好不壯觀!
此時的嘉靖,不靠仙丹的作用,就已經(jīng)進入了最佳狀態(tài),竟然走下座位,拍起掌來:“好!好!吵架好!一吵就吵出了好辦法。這件事就作為國策,讓司禮監(jiān)和工部去辦,當然還有戶部,多賺的錢都要在戶部入賬。如何入手,內(nèi)閣這就回去詳細議個方略出來吧。”
一切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一切都道貌岸然,無懈可擊。
就這樣,一項重大的“農(nóng)田改桑”的國策,出籠了。與“嚴黨”的較量,也就從紫禁城轉(zhuǎn)到了浙江。
在新的平臺上,雙方將重新整合人馬,斗智、斗勇、斗狠、斗毒!
所謂文學藝術,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是生活的高度濃縮。幾句對話就出臺一項國策的事,同志們?nèi)f萬不要去相信。但不妨可以先默認之,然后接著看下去:上面有國策,下面如何對策?一項看似得人心的國策,在推行的過程中,哪里有貓膩?有什么貓膩?圍繞國策派生的一系列權和利,會引發(fā)什么樣的斗爭?誰跟誰斗?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怎么個斗法?鹿死誰手?……
警世通言
企業(yè)家既要借助矛盾來團結(jié)隊伍,又不要讓矛盾激化到影響企業(yè)的中心工作,這之間分寸的拿捏,往往能夠體現(xiàn)一個企業(yè)家的職業(yè)段位。
系列之六
種下龍種生跳蚤
為了彌補上一年的巨大財政赤字,嚴家父子絞盡腦汁,挖空心思,終于想出了一個能夠?qū)崿F(xiàn)方方面面多贏的好辦法,這個辦法好就好在他手下有人。
浙直總署兼浙江巡撫胡宗憲,是嚴嵩一手提拔起來的朝廷重臣,人品才干都是一等一的國家棟梁之才,并且深得皇上信任。浙江的布政吏鄭泌昌,按察吏何茂才,也都是嫡系,由他們來組織擴大絲綢的生產(chǎn)和出口,換取外匯,增收幾百萬兩白銀(在嘉靖那里說一千萬兩,容易得到批準)來填補虧空,看來沒有多大問題,而且這個大項目過手的環(huán)節(jié)多,肥水豐厚,不僅手下的人有積極性,而且把他們養(yǎng)肥了,自然也就有了孝敬老師的銀子。
然而,嚴家父子也知道,關系如此重大的經(jīng)濟政策,必然涉及到方方面面,推行起來難度比較大,首先必須要得到皇上的首肯,并且使之成為一項國策,推行起來才有可能平衡各方面的利益,尤其是要搞定太監(jiān)總管呂公公,以及他的干兒子——江南織造局兼浙江舶司的一把手楊金水,并且可以拉虎皮做大旗,排除反對黨的干擾,達到預期的目的。創(chuàng)新總是很難的,從古至今都是這樣。
真是難為了嚴家父子,在周云逸死后的這個難過的春節(jié)期間,經(jīng)過反復論證,精心謀劃,總算是拿出了一個比較完整的自救方略,并且在如何拋出這個方略的問題上,也都頗費心思,進行了深思熟慮的謀劃。這一出戲所表現(xiàn)出來的招術套路,都顯見這位八十一歲的老女干臣,是何等地老成謀國。或者我們可以這么說,編導在這場戲的編排上,的確是非常地成功。否則,我們很難理解:為什么嘉靖明知嚴嵩一伙為惡多端、貪得無厭,卻還是離不開他們。
借著張居正提出擴充海防、抗擊倭寇所引出的話題,嚴嵩從容不迫,侃侃而談,循循善誘,給嘉靖留下了足夠的想象和發(fā)揮空間,一步一步地把嘉靖裝進了套子。自以為聰明過人的嘉靖,這個春節(jié)自然是過得不開心,所謂“齋戒祈雪”,說白了,就是找一個好聽一點的詞,閉門思過罷了。十多天下來,他為自己去年的個人消費過多,心里正難受著呢:一是氣這些做事人,巧借他的個人項目,不惜成本,中飽私囊(現(xiàn)如今一些老板身邊就有這樣的人,他們很會借著給老板辦事的名義,出手闊綽,揮金如土,美其名曰:給老板掙面子);二是花就花了吧,卻搞得滿城風雨,居然讓地球人都知道了,遭來周云逸等臭知識分子的辱罵。現(xiàn)在嚴嵩引進了這么一個本土化的項目,可以進一千萬兩的銀子,他能不高興嗎?一向板著臉的嘉靖,這回終于綻放出了比苦菜花還美麗的笑容,于是,拍著掌,滿懷欣喜地恩準了推行“改稻為桑”的經(jīng)濟政策,并且定為國策。
其實,這項政策的基本思路很簡單:以出口絲綢為目的,從增桑養(yǎng)蠶開始,為絲綢生產(chǎn)提供充足的生絲,接下來擴大絲綢產(chǎn)量,完成出口定單,收回外匯,入國庫,補虧空。整個經(jīng)濟思路,可以說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順理成章,無懈可擊。當然,最關鍵也是最基礎的一步是“改稻為桑”,擴大桑樹的種植面積。因此才把這項國策稱之為“改稻為桑”。
整整四百年后的1963年,美國的氣象學家洛倫茲(E.Lorenz)提了一個氣象學的概念,叫“蝴蝶效應”。其大意為: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拍動幾下翅膀,可能在兩周后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一場龍卷風。其原因在于:蝴蝶翅膀的運動,導致其身邊的空氣系統(tǒng)發(fā)生變化,并引起微弱氣流的產(chǎn)生,而微弱氣流的產(chǎn)生,又會引起它四周空氣或其他系統(tǒng)產(chǎn)生相應的變化,由此引起連鎖反應,最終導致其他系統(tǒng)的極大變化。
“蝴蝶效應”在社會學界用來說明:即便是一個好的政策,如果不注重細節(jié),及時地引導、調(diào)節(jié),其中哪怕是一個微小的壞機制,最后也可能會給社會帶來非常大的危害。此效應說明,事物發(fā)展的結(jié)果,對初始條件具有極為敏感的依賴性,初始條件的極小偏差,將會引起結(jié)果的極大差異。
四百年后的社會學的理論,完全可以被四百年前,嘉靖年間的改稻為桑的歷史事件所驗證。嘉靖和嚴嵩這兩只全國最大的蝴蝶聯(lián)手,同時拍動了幾下翅膀,結(jié)果在當時的大明王朝,從皇上、皇儲到浙江百姓;從內(nèi)閣所有閣員到浙直總督、巡撫、布政吏、按察吏、知府、縣令等地方官員;從太監(jiān)總管到宮里宮外太監(jiān)、東廠錦衣衛(wèi);從浙江到江蘇、安徽三省的絲紡企業(yè)、絲綢商人,數(shù)百萬人都在不久之后,卷入了一場空前的風暴——名副其實的龍卷風。只是這條龍,是嘉靖這個真龍?zhí)熳印?/p>
關于嘉靖和嚴嵩這兩只蝴蝶,為什么這次會共同拍動幾下翅膀?我們有必要倒一下帶,用慢鏡頭重看一個細節(jié),這是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關于如何說服人的技術性問題。嚴嵩何以能上嘴唇碰下嘴唇,就把嘉靖給忽悠進自己早已設計好的套子呢?有一個帶公理性的技術環(huán)節(jié)必須按MBA的案例教學方式挑明來說,以便某些有思想沒權力的人,在向一些有權力缺思想的人推銷自己的思想時,有一個好的案例借鑒——
通常情況下,凡在制定政策和策略的場合,往往都是有想法的人沒權力,有權力的人,沒有好的想法。所謂“集思廣益”往往是高級領導對能力不夠“弓雖”的中層領導提出的最重要的忠告。因此,在許多情況下,“集思廣益”其實就是沒有想法但有權力的人,向有想法而沒有權力的人索取想法。但是,一般來說,有權力的人,往往都更愛面子。因此,他們不愿意給人造成一種印象,認為他沒有自己的思想,只是個拿來主義者。無論如何,他們至少要讓公眾感覺到他們是一位集大成者,當然,如果能被看做是政策和策略的原創(chuàng)者,那就更好。于是,想好了思路的人,如果想出售自己的思想,必須具備一種很好的心態(tài),那就是愿意當無名英雄,要假裝著自己并沒有完全想好,然后不經(jīng)意地引導和誘惑有權力者上鉤,讓他們說出你想說的,而只要是你想說的,被他們自己說出來了,他們就會有一個很好的感覺,并且愿意堅決地捍衛(wèi)自己的原創(chuàng)思想。這樣一來,方案不僅能順利產(chǎn)生并通過,而且執(zhí)行起來也能貫徹到底。因此,對于沒有權力而有思想的人,其上上策是,不應該太看重自己的知識產(chǎn)權,而應該大度一些,豁達一些,讓有思想的人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因為他們多半比你行,你應該把這個看做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和頗有成就的事。
這里要附送一句非名人名言,為的是讓甘當無名英雄的有思想者心里能夠得到徹底安慰:“不論政治家心里承認與否,他們做的事,在思想家那里都不是什么新鮮事兒。”如果有思想的人,都能想明白這一點,人們就更有理由相信:人類未來的進化,全世界政治家與思想家的和諧,全球GDP的上躥,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學術成果的瘋長,都是一件并不太難的事。因此,我們一定要告誡所有的有思想的人:光是“注意你的素質(zhì)”還是不夠的,更要調(diào)整你的心態(tài)。
在這一點上,嚴嵩無疑是一個成功人士。這是因為他既有素質(zhì),又有好的心態(tài)。他要的是自己的思路能夠得到皇上的首肯,能夠得到實施,至于歷史書上會不會寫上這是誰的“金點子”,這并不是重要的事情——這是當首輔的必備素質(zhì)。再說了,內(nèi)閣經(jīng)濟工作會議并沒有安排現(xiàn)場直播,老百姓也不想知道這個點子是誰的主意。再退兩步說,一項欽定的國策,一旦成功了,自然有內(nèi)閣的功勞,內(nèi)閣有功勞,首輔自然首當其沖,而萬一失敗了,就是皇上的失誤(至少是用人的失誤)。在嚴家父子看來,圖面子自然不如圖里子來得實惠。
戲演到這個份兒上,編導安排嘉靖打開大門,迎風而笑。此刻,改稻為桑的國策出臺了,皇孫也在同一個時辰出世了。而嚴家父子,從正月十五的經(jīng)濟工作會議上大勝而歸。回到家里,自然是關上門竊笑——不給鏡頭也罷,觀眾能夠想象得出他們回家后的喜悅。
當然,關于這一出戲,我們沒有去考證,不知是歷史上的這個決策過程,原本就是如此具有戲劇性,還是編導們的生花妙筆,把這個過程寫得如此具有戲劇效果。總之,這是一場很有嚼頭的戲。
歷史的經(jīng)驗一再證明:只要是一項帶有變革性的國策,在推行的過程中,必然會帶有某種強制性,這種強制性在官場上往往會與現(xiàn)任官員的升遷罷黜有關。于是,有人歡喜,就有人憂。利益和權力之爭在國策出臺之后,總是不可避免。
在個人百分之百絕對控股的封建王朝,一旦涉及到官員的切身利益,順手牽羊、偷梁換柱、變通使壞、巧取豪奪、橫行鄉(xiāng)里、借雞下蛋,甚至借刀殺人的事,都是完全有可能發(fā)生的。任何皇帝都不會知道一項正確的政策,傳遞到基層,將會變得如何面目全非。因為國家太大了,由于各地情況的不同,執(zhí)行者的知識水平、認識能力、道德修養(yǎng)等等方面的差異,哪怕是一項真正好的政策,在內(nèi)閣向各級官員的傳遞過程中,必然出現(xiàn)許多不確定性,非線性失真和變形,甚至信息在傳遞過程中的無意丟失,這些都可能成為政策風險。所謂改稻為桑決定之后,官員就是決定因素,一點都沒錯。只要官員出了問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那么,種下龍種,就難免生出跳蚤了。
當然,讓嘉靖更沒有想到的是,太子黨在這項國策問題上,并沒有與他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他們更愿意看到嚴黨忽悠出來的這個改稻為桑的政策,最后無疾而終,從而也可借機扳倒嚴黨,徹底結(jié)束女干臣盤踞內(nèi)閣二十余年的歷史,為眾多冤魂正名。
后來的事實驗證了張居正的猜測:嚴黨是想通過推行這項國策,一舉三得,既彌補國庫虧空,又借機斂財,而且還可以加強與司禮監(jiān)的戰(zhàn)略同盟(司禮監(jiān)掌管的江南織造局,是為皇上撈私房錢的機構(gòu))。當然,受害的只能是老百姓了,因為改稻為桑的推行,極有可能被官府利用,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勾結(jié)商賈巨富用低價進行土地兼并。而浙江是外有倭寇,內(nèi)無糧倉的特殊省份,搞不好將會發(fā)生民變。這對于皇帝繼承人的裕王來說,是個極不好的利空消息。所以,在阻止嚴黨借改稻為桑的國策魚肉百姓變相斂財?shù)膯栴}上,太子黨真是左右為難。若要采取行動,阻止這項國策的實施,真是說不清楚是不想讓嚴家過關,還是不想讓當今皇上過關,或是不想讓背負巨額赤字的國家過關?
看來,即便是種下龍種,生出了龍種,如果不小心掉在了跳蚤堆里,就算是落在香港,龍種也沒法成龍。
警世通言
拍腦袋決策,拍胸脯投錢,結(jié)果多半是拍屁股滾蛋。發(fā)生這樣的事,對于國有企業(yè)來說,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凡學習總得交學費;對于民營企業(yè)來說,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是用自己的錢。
系列之七
盤根錯節(jié)話桑田
嘉靖是個連宮門都不愿意出的皇帝,修道煉丹已經(jīng)把他搞得神神道道,忙得不亦樂乎了,所以,他這個皇帝壓根兒就沒有帶幾個人微服私訪南巡的偏好。因此,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中國農(nóng)民的現(xiàn)實主義生活態(tài)度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水平。
浙江本來就田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糧食進口省;從地理和氣候環(huán)境上看,的確是種桑養(yǎng)蠶的好地方;盡管蠶絲可以賣出高價錢,但蠶繭也不能當飯吃(蠶蛹是否能當飯吃,史料上無記載,百度搜索譽滿天下的粵菜菜譜,也沒有查出一個相關詞條)。所以,在七山二水一分田的浙江搞改稻為桑,首要的工作不是動員農(nóng)民放棄種田,種桑養(yǎng)蠶,而是必須先建立并完善國有糧食供給系統(tǒng),保證平價糧能夠按時足額供應,否則,農(nóng)民又沒有商品糧戶口本,吃不著皇糧,遲早都得餓死。自從公元前221年第一個皇帝贏得政權以來,中國農(nóng)民早就采用嵌入式的轉(zhuǎn)基因技術把這個道理置入DNA雙螺旋體,為的就是保證這條保命的信息能夠代代相傳,永不丟失,永不變異。當然,在幾千年的農(nóng)業(yè)文明發(fā)展過程中,中國農(nóng)民也有過一次例外,結(jié)果就吃了大虧:那是發(fā)生在改稻為桑400周年的1960年,一項大煉鋼鐵國策的強力推行,把中國農(nóng)民餓得吃觀音土都沒控制住食欲及阻止大規(guī)模非正常死亡。還是農(nóng)民的兒子總結(jié)得好: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各代農(nóng)民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這些都是后話了。
回到四百多年前的嘉靖四十年,在缺糧的浙江地區(qū),想強迫農(nóng)民不種田,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20世紀90年代有一首通俗歌曲就記錄了當時情形: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嘉靖的臉/難以做到放棄種田/要讓水稻走遠/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準備/讓它猛烈地來/讓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種田
但愿那海風再起/只為那倭寇不再下手/恰似嘉靖的溫柔
今天的人唱著這首歌可以高高興興,但古代的人,就沒有福分聽卡拉OK了,他們真的沒有想到,為了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官府居然在上游斷了農(nóng)業(yè)用水,還調(diào)來抵抗日本小鬼子的國防軍,騎著高頭大馬下田踩秧,肆意破壞春耕生產(chǎn)。更沒想到的是,對于阻止他們毀田的良民,他們竟然隨便就扣上漢奸的帽子,一句話就定罪,要把人往死里整!
好在浙江還有一個戚繼光,他不僅抗倭是英雄,抗狗官也能現(xiàn)場發(fā)揮超一流的水平。那一年三月的那一天,杭州知府馬寧遠帶著縣太爺們,領著國防軍正干著毀田的壞事。戚繼光在得知自己的兵不在前線卻被調(diào)來欺壓百姓之后,便火速趕到了出事現(xiàn)場。當他看到自己的士兵正在與手無寸鐵的農(nóng)民發(fā)生肢體沖突時,一聲號令,集合隊伍,掄起馬鞭就是一頓好抽。他問那些不明真相的官兵“又是斷水,又是踏苗!當兵吃糧,你們吃的是誰的糧?”
站在一旁領導這次重大活動的杭州知府馬寧遠,自恃有國策和紅頭文件在手,昂起狗頭、理直氣壯、自鳴得意地大聲說道:“當然是皇糧!”
“皇糧是從哪里來的?”戚繼光乘勢再問。
馬寧遠哪知這是戚繼光設下的圈套,脫口而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糧當然是皇上的!”
“說得好!那你們斷的就是皇上的水,踏的就是皇上的苗!”戚繼光轉(zhuǎn)身問士兵們:“知道斷皇上的水,踏皇上的苗是什么罪嗎?”
所有的士兵都知道自己將軍問話的用意,大聲回答:“死罪!”
“明白就好!”戚繼光大聲令道:“集隊!回兵營!”
雖然戚繼光把士兵帶走了,但麻煩并沒有結(jié)束,官府不肯放人,百姓忍無可忍,鬧到了總督衙門。在中國封建社會漫長的歷史上,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情況:官府認為百姓是刁民,而百姓卻把官府當成有執(zhí)照的土匪。
為了防止推行國策過程中的偏激行為造成不穩(wěn)定因素,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胡宗憲當機立斷,指示馬寧遠:“抓的人立即放了。新安江各個堰口立刻放水,讓農(nóng)民插秧種稻。”他這樣考慮是有道理的國有糧庫收購不到足夠的糧食,“外省與往年一樣,一粒也不愿意多給”,在這種情況下,一旦強力推行改稻為桑,農(nóng)民今年沒有了糧食收成,糧食儲備又不足,必然會出現(xiàn)大面積饑荒,而出現(xiàn)大面積饑荒,必然引發(fā)民變。作為封疆大吏,他不能不權衡:“如果為了多產(chǎn)三十萬匹絲綢,在我浙江出了三十萬反民,我胡宗憲一顆人頭只怕交待不下來!”他這話倒是實在話,并不是僅僅用來鎮(zhèn)住手下人的,涉及到地方政局穩(wěn)定的大事,他不敢稍有僥幸心理。所謂政治工作是一切經(jīng)濟工作的生命線嘛,古今皆如此,至于后來的人把政治安出到不要經(jīng)濟了,那只能說是走火入魔。胡宗憲看得很清楚:桑是經(jīng)濟增長的問題,田是政治穩(wěn)定的問題,所以,他力排眾議,放棄了用強硬手段推行改稻為桑的策略,改為慢節(jié)奏分步實施。
當然,更讓胡宗憲料想不到的是,為了兼并土地,恩師嚴嵩的兒子,人稱小閣老的嚴世藩,已通過密信布置浙江的布政史鄭泌昌和按察史何茂才,串通江南織造局的太監(jiān)楊金水,唆使一些商人趁機搶購市場上的糧食囤集起來了,就等著時機成熟,能夠以最低的價格購買農(nóng)民的土地。而官府出面打壓百姓、斷水毀田的根本目的,其實就是壓低土地價格,從中漁利。這些官員之所以這么賣力地挾迫農(nóng)民改稻為桑,表面上是貫徹皇上的國策,其宴他們在整個商業(yè)模式中已經(jīng)成為沆瀣一氣的既得利益集團。
胡宗憲的務實態(tài)度和拖延的做法,激怒了嚴世藩和他在浙江的既得利益集團。當嚴世藩看到胡宗憲的要放緩改稻為桑的奏疏時,氣得雙手直抖:“什么‘無田則失民,無民則失國’?冠冕堂皇,危言聳聽!我看是他胡宗憲怕丟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給自己留后路!”于是,嚴世藩背著他老爸嚴嵩,密令鄭泌昌和何茂才下狠招,乘端午汛期毀堤淹田,逼農(nóng)民賤賣田地。正如事后嚴世藩向嚴嵩匯報的那樣:“改稻為桑的國策推不動,在于胡宗憲首鼠兩端。所以不淹田改不動,淹了田就改動了。”其實這其中的商業(yè)秘密是,被淹的田,十擔谷子一畝,而好田要五十萬擔谷子一畝。價差如此之大,是巨大的利益引無數(shù)貪官盡折腰。馬克思曾經(jīng)精辟地指出:“一旦有適當?shù)睦麧櫍Y本家就大膽起來,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百分之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冒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而當年的嘉靖,就是打死他,也不敢想象自己的改稻為桑國策,會被人巧妙地利用,居然引出毀堤淹田的事,在推行國策的旗號下,有人竟敢采取一口氣淹掉九個縣的辦法,降低土地價格。
還好胡宗憲親臨抗洪現(xiàn)場,斷然指揮分洪,才只淹了一個半縣。事后,當胡宗憲得知杭州知府馬寧遠竟然背著他參與了這等罪惡勾當,怒不可遏,跺腳大罵“九個縣,幾百萬生民,決口淹田,傷天害理,上誤國家,下害百姓,遍翻史書,亙古未見!”官府與民爭利爭到這個份上,可謂登峰造極。流傳幾百年的“嘉靖嘉靖,家家干凈”的著名順口溜,看來一點都不過分了。
嚴家父子想著從兼并土地到收購蠶絲、絲綢紡織、出口貿(mào)易的所有環(huán)節(jié)都把利益賺足,結(jié)果在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就出了問題。這恰好證明了一點世界上所有的交易都可能因為有人貪得太多,想把好處獨自占盡,而最終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甚至賠了金銀又折壽。
在內(nèi)閣會上想當然的事,落到地方,一切都不像設計者們想象的那樣了。盡管有一萬條理由可以證明種桑比種田對農(nóng)民有好處,但農(nóng)民不領情的時候,一定是哪里出了毛病。
警世通言
挾迫之下,沒有公平的價格!挾迫的交易,沒有持續(xù)的可能。即使沒有壞心,企業(yè)家也不能去(或跟著去)做挾迫他人的生意。
系列之八
身正也怕影子斜
胡宗憲在電視劇《大明王朝1556》中,被塑造成一位有勇有謀、大忠大義的名臣,并且最終成功地從高處不勝寒的官場安全實現(xiàn)了軟著陸,在大勝倭寇平定海患之后,他功成名就,告病還鄉(xiāng)休養(yǎng),并逐步退出了險惡的官場紛爭。給后人留下的“胡宗憲尚書府”,坐落在安徽績溪龍川村,占地3000平方米,被稱作“徽州第一家”。此乃胡錦濤總書記的祖居,現(xiàn)今,已成為重要的旅游景點。它建筑精巧、布局獨特、設計巧妙,以“門闕多、馬頭墻多、古巷多”而著稱于世。歷史上曾以“七世同堂”傳為佳話,雖人口眾多,分而居之,但分居不分家,彼此和睦相處,故此居又有“二十四個門閥”之雅稱。足見當年胡宗憲家族是何等顯赫。
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這個歷史人物,在電視劇中出任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是嚴嵩的得意門生和朝廷的東南一柱。選擇王慶祥來演這個角色,應該是導演張黎的精心安排。王慶祥的確把這個人物性格演活了。這是一個被各種政治力量裹挾并牽制著的十分尷尬的人物,也是一個有獨立思想和人格力量的可敬可愛之人。他身為國家重臣,有王命旗牌在手,有先斬后奏的大權,但在復雜的官場斗爭中其實也沒有多少回旋余地。世人將他劃為嚴黨,而嚴世藩又把他看作是首鼠兩端,無信無義不值得信任的小人,在嚴嵩那里極力打壓他,使他成為夾在政治斗爭風箱中的一只可憐的老鼠。這樣一種尷尬的命運,使他既想憑良心干事,卻又總是遇上不能憑良心干的事;不想得罪任何人,卻又讓所有人對他心存猜忌。可以說,他身上所體現(xiàn)的全部社會關系總和,基本滿足了文學理論關于一個悲劇人物的基本條件。
當然,編導在電視劇中沒有把這個人物真正寫成一個典型的悲劇人物。我們看到的這個胡宗憲,已經(jīng)是被刪繁就簡過的胡宗憲。據(jù)史料記載,胡宗憲的追悼會,盡管開得比較隆重,但卻是一個遲到的春天。在追加胡宗憲光榮稱號和歷史評價的悼詞中,嘉靖的孫子輩頂著巨大壓力(當然也考慮到了:就是把他抬到天上去,朝廷也無須為死人加薪和補發(fā)工資),在紙上恢復了他生前的榮譽和職務: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使,也就是現(xiàn)如今的“國防部長”兼“最高檢察長”。胡宗憲生前,因卷入黨派之爭,曾經(jīng)兩次被抓到刑部的規(guī)定地點去說清楚規(guī)定的問題。嘉靖四十四年,當時的胡宗憲比我現(xiàn)在大四歲(我多大?請百度一下,或在后續(xù)文章中查找),再次慘遭政敵陷害,由于不是被日本鬼子抓獲,也是不面對敵人的嚴刑拷打,而只是大明朝自家的窩里斗(出手狠了一點兒而已),所以,胡宗憲無法在獄中牢固樹立崇高的革命理念,實在是忍受不了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毅然在規(guī)定地點口吟“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詩,憤然引頸自殺,含冤而死。1589年,胡宗憲已經(jīng)死了二十五年,在他七十九歲誕辰時,朝廷終于給他全面徹底平反昭雪。古人云:好在歷史是史學家寫的。盡管有時公正總是來得太遲,但遲來的公正也是公正,總比不公正一萬年要好一些吧。
考慮到胡宗憲個人一生的結(jié)局如此悲慘,而從大歷史的角度看他的最終結(jié)局又是光明的,所以電視劇的編導們考慮再三,不忍心說出歷史的全部丑陋。因此在塑造這個人物時,進行了重大的取舍,全劇只是賜予胡宗憲一系列政治工作、經(jīng)濟工作和帶兵打仗上的諸多麻煩,并沒有讓著名演員王慶祥,去演什么胡宗憲遭迫害、被打倒和最后抹脖子的戲。當然,也考慮到應該適當顧及一下嘉靖的面子,不想在對明史不是太了解的廣大觀眾面前,展示皇帝濫殺忠良的糊涂和殘忍,以免對正面藝術形象產(chǎn)生不必要的反感。由此可見,編導們不僅為人很厚道,而且能夠充分體諒當下國人不愿意回顧文化大革命冤假錯案的心情,以及不愿意看到好人沒有好下場的善良心理,已經(jīng)把中國國情和觀眾的偏好拿捏得恰到好處。看完全劇,我們還可以感覺到,編導們在整場戲中貫徹了片中帝王思想的一個重要理念,即裕王在醫(yī)院看望被亂棍打傷的請愿百官時說的那句肺腑之言:“天下沒有不是的君父。”所有的錯誤都歸罪于女干臣或疑似非典型性女干臣,即使排查疑似非典型性女干臣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忠臣,也只能說明君父沒有什么不對:“不是已經(jīng)排查了嗎?平反了嗎?”
其實,胡宗憲一生麻煩的根源,就在于他是嚴嵩的高徒弟子。從他自己來說,他是嚴嵩一手提攜起來的重臣;而從嚴嵩來說,他是嚴嵩得以穩(wěn)穩(wěn)把持內(nèi)閣,安插在東南的一根擎天柱。難怪嚴嵩后來在對嚴世藩進行現(xiàn)身說法時這樣說道:盡管我做了很多皇上不高興的事,而且那么多人在反對我,但皇上為什么還要頂著壓力,不敢舍棄我呢?因為我用對了人,這些人其實是在幫我撐著大明的江山。言外之意是:盡管大明江山不是我的,但現(xiàn)在卻是我的人在撐起這個江山,要想搬倒我,勢必大廈將傾,所以用對了人就不會倒。在中國封建專制社會,政治角逐場上的這一層微妙關系,對于皇上來說,是何等深刻的尷尬:皇帝表面上和理論上可以一手遮天下,但皇帝發(fā)現(xiàn)給自己遮擋風雨的傘卻握在他人手里,這無疑是一種難言之隱。而嘉靖的難言之隱,是一張隱形的鐵幕,嘉靖在這邊,嚴嵩在那邊。在嘉靖看來,胡宗憲似乎也在嚴嵩那邊。
嘉靖、嚴嵩、胡宗憲之間的這種微妙復雜的關系,本來可以被天高皇帝遠,交通通訊不發(fā)達所淡化。但是一個“改稻為桑”的國策,卻把胡宗憲徹底攪進了一個巨大的是非漩渦。
嘉靖明令內(nèi)閣讓胡宗憲來推行改稻為桑,而裕王擔心嚴黨一手遮天,肆無忌禪,在下面收斂不義之財,從而鬧出亂子,便派了自己人譚綸摻和進了浙江的事務,由此,局面一下子便復雜起來了。正如胡宗憲后來對譚綸說的:“朝野都知道我是嚴閣老提攜的人。千秋萬代以后,史書上我胡宗憲還會是嚴閣老的人。可朝里的清流為什么還會看重我?就是因為我胡某在大事上,從來上不誤國,下不誤民。”
胡宗憲對大事是不糊涂的,盡管在忠和義的問題上,有時也會陷入矛盾,尤其是當嚴世藩扛著老爸的旗號打壓他時,他更是投鼠忌器,寧可不做名臣,也不能做小人。從本質(zhì)上說,胡宗憲的確是一個能夠堅守上不誤國、下不誤民基本做人原則的良臣。就說改稻為桑吧,他也知道那么多人想利用這個機會兼并田地,可他看得更遠一些:“那么多沒有田地的百姓聚在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再后年必反!到時候外有倭寇,內(nèi)有反民,第一個罪人就是我胡宗憲,千秋萬代我的罪名就會釘在浙江!”
看透了這一層,就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裕王派譚綸到浙江還真是一個失策。因為譚綸不到浙江,胡宗憲既可以向嚴嵩進言,也可以向皇上上奏疏說明理由,從而有可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有步驟地慢慢去推行國策。可裕王派人來督戰(zhàn),他的所作所為無論如何小心,都會引起雙方的猜測,因為他已經(jīng)成了黨爭之人,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也知道,就當前來說,嚴黨的勢力還很強,否則這樣的國策,在內(nèi)閣會議上早就被阻止了。現(xiàn)在既不能積極推進,又不能明著跟嚴黨唱反調(diào),而且想往后拖一拖都會大大得罪嚴黨。如此局面真是難上加難。更有一層利害是,裕王是未來的皇上,胡宗憲也是得罪不起的啊。
而正是在如此為難之際,代表宮里的江南織造局總管太監(jiān)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卻指使杭州知府馬寧遠帶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背著胡宗憲掘開了新安江九縣堤壩的閘門,九個縣面臨被淹的危險。得知大堤決口,胡宗憲率戚繼光、譚綸調(diào)兵親臨大堤,最后被迫在淳安縣和建德縣分洪,使嚴黨兼并九縣土地的企圖受挫。胡宗憲在追究災情時,得知這一切竟然是嚴黨所為,深感局勢的復雜與嚴峻,如果深究下去,恐怕要牽連到嚴嵩和司禮監(jiān),而這些人靠他是搬不倒的,也是不能搬倒的。胡宗憲在秘密提審馬寧遠時,馬寧遠就說了:“您要再問下去,我大明朝立時便天下大亂了!”于是,為穩(wěn)定大局,他只好拿出王命旗牌,以貪墨修河工款導致大堤決口為名,就地立斬了馬寧遠、常伯熙、張知良、李玄。作為條件,胡宗憲逼著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聯(lián)名上疏朝廷,請求緩辦“改稻為桑”。好在是胡宗憲,若是海瑞,這件事足以引起天下大亂。
因嚴黨在朝野上下得罪的人太多,所以,作為黨魁提攜的人,胡宗憲心里其實很清楚,自己無法改變命運的安排,身正也怕影子斜,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是嚴嵩沒有善終。正如他對杭州知府馬寧遠說的“我真不愿意看到,閣老八十一歲了,被這些人圍著,到時候落個身敗名裂的好下場……”
一部中國封建社會的宮廷斗爭史一再證明了 黨爭一起,如入黑道,你死我活,上了賊船,就下不了賊船,只能一條道走到黑。身正往往救不了命,而誰狠誰就活卻是常道。或有意外,純屬編導筆下留情。(未完待續(xù))
警世通言
企業(yè)家用容忍派系的辦法,來實現(xiàn)對企業(yè)的制衡,短期有效,長期有限。失去了統(tǒng)一的價值觀,所有的人都有一套自己的道理,只是這些道理之間常常是沖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