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元旦一過,陳德軍代表53名農民工在天津追討工錢已是第五個年頭。無獨有偶,在福建省株洲市打工的137名農民工的討薪官司已經打了六年有余;在烏魯木齊市打工,代表40多名老鄉討薪的班俊連拿到法院的一審判決書也已經近四年。其間,他們雖然也都不同程度地獲得了幫助和支持,雖然法院的判決也曾讓他們吃下“定心丸”,但至今的結果仍是差強人意。當一起打短工的伙伴們算著今年的進項開始談論何時返鄉時,陳德軍依然口袋空空。
有法律界人士認為,這些農民工的討薪歷程是司法討薪難的“縮影”,司法討薪難一方面是維權成本太高,對惡意欠薪者來說,違法成本低,不怕拖欠。農民工要打贏官司,不僅要提供充分的證據,還要支付各種費用,以及許多時間。即便打贏了官司,又可能面臨“執行難”的窘境,這是“農民工視司法討薪為畏途”的重要原因。
據悉,中華全國律師協會與聯合國開發署日前達成協議,由開發署提供資金,支持15個省區市的律師協會設立專門為農民工維權的公益律師組織,這標志著我國對農民工的法律援助步入專業化軌道。
福建省日前出臺《關于解決農民工問題的實施意見》中提出嚴厲查處拖欠農民工工資的違法行為,對企業不按勞動合同約定按時足額支付農民工工資、惡意拖欠農民工工資等行為,由勞動保障部門負責及時立案查處。市建設局、市安監局等相關行政主管部門應將其列入企業不良信用檔案;情節嚴重的,相關行政主管部門可依法責令其停產整頓,降低和取消資質,直至吊銷營業執照。吉林省監察廳日前也提出,將配合勞動和社會保障廳解決農民工工資拖欠問題。有關專家指出,類似的做法實質上是提高了拖欠農民工工資這一違法行為的成本,應該被廣泛采用。
“定心丸”成了“法律白條”?
班俊連是一名油漆工。2000年11月,他帶領40多個鄉親,到烏魯木齊廣匯匯申園小區1號樓工地,與烏魯木齊市劍鋒公司(簡稱劍鋒公司)簽訂合同,承包了這個7層住宅樓3個單元的刷涂料、油漆活。當時,劍鋒公司承諾:按照工程進度,支付相應的勞務費。
“開工頭3個月,老板給一點生活費,后來不給了……只是表示:‘現在沒有錢,交工后,保證一分錢都不會少你們的!’”班俊連說。
為了能早點交工拿錢回家,40多個老鄉春節還在干活。然而,好不容易等到2001年3月工程交工,劍鋒公司卻只付給了50%的工錢,并讓他們離開工地,否則余下50%的工錢,就一分錢都別想拿到!
經過許多周折,這些農民工查出,劍鋒公司幕后老板是烏魯木齊市建委建管站的工作人員王琪,而建管站是建委治理拖欠農民工工資的部門之一。烏魯木齊市建委查實后迅速做出了反應,對當事人予以辭退。然而,班俊連們的故事遠未結束。
2003年2月,烏魯木齊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后,班俊連們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司法討薪之旅,至今沒能拿到應得的薪水。近日,班俊連在接受采訪時說:3年多來,為了協助法官執行判決,他一次次地跑房產局、房地產公司和法院,各種開支已花了約1萬元,如果算上判決之前的各種費用,至今已經花了約3萬元。“我這個賬又怎么算呢?”最讓班俊連憂愁的是:“我們的工錢要討到什么時候呢?”
據新華社記者調查了解,眼下,在烏魯木齊市有10多個民工班組,雖然已拿到了針對劍鋒公司的勝訴判決書,但其中的絕大部分還是一張“法律白條”。
遭遇“執行之困”的不止烏魯木齊的班俊連,在株洲市打工的137名農民工同樣面臨打贏官司卻“無薪可討”的困惑。
1999年,株洲市第九建筑工程公司與株洲市和平房地產開發公司簽訂合同,承建株洲市光明玻璃集團有限公司的號、2號兩幢住宅樓。137名農民工在九建公司項目經理高星光、謝水生的召集下,在工地上干了一年多。2000年12月,在兩幢住宅樓絕大部分工程已完成,多次向和平公司討要工程款未果的情況下,高星光、謝水生等人通過九建公司將和平公司與光明集團告上法庭。
2001年3月20日,株洲市蘆淞區人民法院受理了九建公司訴和平公司、光明集團工程款糾紛一案。同年8月,因案件超過管理權限被移送至株洲市中級人民法院。
2002年11月,經株洲市中院調解,三方達成協議,由和平公司在2003年底前分批給付九建公司質保金和工程款共225萬元(含農民工工資86萬元),由第三人光明集團承擔監督和平公司的給付任務,從調解生效起售出的房款由光明公司直接支付給九建公司。
討薪農民工遭遇“執行馬拉松”
法院公正的判決讓農民工們如同吃下一顆定心丸,殊不知接下來的竟是一場“執行馬拉松”。
班俊連們承接的工程完工不久,劍鋒公司便人間“蒸發”:管理人員集體消失,賬戶空空如也。2003年,烏魯木齊新市區法院執行局查到新疆啤酒花公司尚欠劍鋒公司一些工程款,對此進行了查封。然而,就在班俊連們的“討薪夢”即將實現時,新疆發生了“啤酒花事件”,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隨即凍結了啤酒花公司的相關資產。烏魯木齊市新市區法院執行局表示,考慮到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是上級法院,新市區法院此前查封的啤酒花公司資產,無法執行。
農民工們經過努力查出,廣匯匯園小區1號樓完工后,建設單位新疆廣匯房地產開發公司曾經將5套房子,作為工程款抵押給了劍鋒公司。但是,劍鋒公司的所有人一王琪夫婦及其妻弟,隨即將這5套房子“自愿”轉給了一個名叫孫佳的人,而這個孫佳是王琪妻子孫愛玲的妹妹……
此后,班俊連等人查到的證書表明,烏魯木齊市房地產交易中心為劍鋒公司“自愿”轉讓5套房子,所出具的《房地產轉讓確認書》的具體時間為2003年4月21日,即在班俊連討薪案終審判決生效之后,因此,班俊連們認為,這足以表明,劍鋒公司是惡意轉移財產,法院可以對這些房產進行查封。
烏魯木齊新市區法院執行法官答復說,如果要執行這些房產,必須再提起訴訟,由法院判決劍鋒公司轉移房產無效,其后,才可以對這些房產實行查封。
無奈之下,班俊連于2006年8月8日向烏魯木齊新市區法院立案庭提交訴狀,請求法院判定劍鋒公司此次財產轉讓無效。
但是,近日發生了一件頗為“奇怪”的事情:烏魯木齊市新市區法院立案庭反復催促班俊連撤訴,他們稱,因為找不到劍鋒公司當事人簽字,這個案子無法審理。一名法官說:“我們年底不能掛余案,請你趕快來撤訴……過完年,可以重新起訴……”有法律界人士向記者透露,立案庭的法官要班俊連撤訴,是自己考核的需要。
同樣,在株洲市137名農民工討薪案中,2001年4月九建公司提請訴訟保全后,株洲市蘆淞區人民法院隨即對光明集團1號、2號住宅樓予以查封。到2003年6月,農民工們無奈向株洲市中院申請強制執行時才發現,早已被法院查封的1號、2號住宅樓竟在區、市兩級人民法院的眼皮底下被開發商廖和平以接近成本價非法變賣。2005年5月,株洲市中院以“九建公司沒有提供和平公司可供執行的其他財產線索”為由,中止了執行。
面對“討薪代表”謝水生、高星光、劉漢輝等人的質詢,株洲市中院承認2號樓確有24套住房是在法院查封后被非法變賣的。但對于這一明顯失察,株洲市中院執行局局長戴曉輝說,由于查封財產在建設過程中沒有辦理報建、規劃、預售等相關手續,法院查封不動產除了下文書、張貼公告外沒有別的監控辦法。同時“九建公司也沒有向法院報告廖和平的違法行為”,因此法院對非法變賣查封財產“并不知情”。
此外,中院認為雖然查封后購房戶與和平公司簽訂的協議無效,但購房戶均表示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簽訂協議,“實屬善意取得”,考慮到“穩定因素”,法院對保全財產不能進行執行拍賣。
代表湖北53名農民工的陳德軍說起討薪之難也是一聲長嘆:“我知道官司難打,但沒想到會從2003年一直打到2006年,從區法院一直打到天津市最高人民法院。”
2002年2月,41歲的湖北隨州均川鎮人陳德軍帶著52名老鄉到天津打工。他們從河南濮陽市第九建筑工程公司管現昌施工隊手中,承包了天津鐵路信號廠智能電源車間抹灰工程。協議規定工程總價款為12萬余元。
同年9月,事先講好的勞務費遲遲不能兌現,吃飯成了問題的湖北民工們拒絕再施工,抹灰工程完成大部分后交給了管現昌。除去施工過程中拿到的2萬7千余元,管現昌沒有再給陳德軍等人結賬。拿著陳德軍打的欠條,老鄉們先后離開了天津,陳德軍獨自一人留下來追討工錢。
陳德軍找有關監管部門協調,8個月沒要到一分錢,最終把希望寄托于法律的公正。
2003年5月,陳德軍向天津河北區法院起訴管現昌,要他給付拖欠的53人勞務費7萬余元。
一審過程中,法院要求陳德軍對工程量舉證。按天津市房管局房屋安全鑒定檢測中心抹灰質量鑒定收費標準,陳德軍主張的工程量評估費至少得2.9萬元。曾多次給予陳德軍無償幫助的天津毅成律師事務所律師蔡義昌說:“當時陳德軍連吃飯都成問題,哪請得起評估公司。”
2004年8月,河北區法院一審判決:除已付勞務費外,判管現昌付給陳德軍等53人勞務費共計1.4萬余元,其中除陳德軍2206.26元外,其余52人多的960多元,最少的3.5元。
天津市河北區司法局法律援助科副科長張成隊,是陳德軍一審時的免費辯護律師。他說,其實法院對陳德軍已經很照顧了:均川抹灰隊沒有任何資質,根本不能作為訴訟主體。為了幫民工追回工錢,法院想辦法幫他以53人集體追索勞務費立了案。至于判決結果,因為當時管現昌不同意陳德軍提出的2900建筑平方米抹灰工程量的主張,按“誰主張誰舉證”原則,法官要陳德軍舉證,他放棄了。這樣法官有權根據法律有關規定進行裁量。
但陳德軍不服:“一個人就算干一天活兒也不止掙3塊5毛錢吧。何況我們干了足有半年多。”
他開始向上級法院“要公道”。2004年11月,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二審結束: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陳德軍說:“二審結束,我也想拿錢回老家算了。可是河北區法院執行庭的法官說必須要所有民工自己到天津來領錢。法院判的一共只有1.4萬余元,從我們均川鎮到天津,52個人光來回車票錢就要花2.2萬多元,怎么拿?”
天津領不到執行款,湖北均川老家還有52個手持欠條、不時上門要工錢的老鄉,陳德軍下決心要把官司打下去。
他先后向天津市檢察院一分院、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再審申請,結果或是不予立案或被駁回。2005年8月,他向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遞交了申訴狀。
陳德軍說:“我心里真著急呀。我們民工時間不值錢,可這樣耗也不是個辦法:我的申訴天津市高院1年多時間才立了案。我提出的法律質疑,也沒人好好給我講清楚。”
陳德軍保存的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再審駁回通知書,落款位置本是打印的‘四月’字樣,又用鋼筆改成了7月14日。
陳德軍說:“可我的再審申請是4月才遞上去的。為了問清楚,我到一中院找了很多次。后來一位法官讓我寫書面材料,我寫了并要求他們答復,可再也沒人管了。沒辦法我就每天舉一個‘冤’字站在法院門口。8月9日,審判監督庭打電話要我去立案再審,10月18日第二次被駁回。按法律規定,終審法院再審只有一次,而我是兩次。”
落實“兩個文件”,須舉全社會之力
就在上述三起案件審理或判決執行期間,最高人民法院于2004年12月、2006年8月下發了《關于集中清理拖欠工程款和農民工工資案件的緊急通知》、《關于進一步清理拖欠工程款和農民工工資案件的通知》,要求對拖欠工程款和農民工工資的案件,盡快立案、盡快審判、盡快執結。最高人民法院的這些做法體現了“司法為民”的精神。可是,“兩個文件”的落實為何如此之難?
據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律師肖衛東2005年的一項調查表明,我國1.5億農民工中,大約有48.1%的人有打工但拿不到工資的經歷。正常情況下,一位農民工假如索要1000塊錢的拖欠工資,可能要付出3000塊錢的維權成本。近年來,國家多次出臺政策解決拖欠農民工工資問題。國家關于解決農民工問題的政策越來越系統、完備。只是如陳德軍、班俊連他們一樣,外出打工,企望著衣錦還鄉的農民工,在年終歲尾仍不乏因被拖欠了薪水而在異鄉徘徊著。
株洲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談敬純說,對農民工的遭遇和怨氣她表示同情和理解。具體到上面提到的137名農民工討薪的案件,“執行難”并非法院“執行不力”,而是許多現實困難造成“執行不能”。很大程度上是建筑市場不規范等歷史原因造成的。“事實上為了盡快幫農民工討回工錢,法院曾研究過其他的解決辦法,但由于農民工對法院已缺乏信任,至今無法實現。”
株洲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吳秋林認為,此案從一開始就面臨許多難解的癥結。如和平公司涉嫌虛假注冊,是一家典型的皮包公司;而整個項目運作沒有土地、報建、規劃、預售許可等相關手續,執行面臨巨大困難。“可以說,造成今天的局面,從光明集團、和平公司、九建公司到國土、規劃、房產等部門都有責任。”吳秋林說,“當然,法院也并非沒有瑕疵,但不能因此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法院。”
天津市公民代理人于志宏說,陳德軍追討勞務費之所以得不償失,又衍生出后來多個上訴、申訴以至于陷進法律程序中沒完沒了,這些和一審時沒有很好分配舉證責任有關系。“誰主張誰舉證”,當時陳德軍無力舉證,法官自行裁量,表面看無懈可擊。可是建筑工地的特殊性在于,一方是沒有法律知識、經濟能力的農民工,另一方是建筑承包商,雙方能力懸殊。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02年4月公布的證據規則“在一起案件中,法庭要考慮到雙方的能力,合理分配舉證責任”規定,法院完全可以讓不同意陳德軍主張的承包商來舉證。如果這樣做,很可能會是不同的結果。
天津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張雪筠助理研究員說,近年來,國家關于解決農民工問題的政策越來越系統、完備。但要真正施意于農民工,具體每個個案如何操作、落實很關鍵。正是由于目前農民工討工錢時“農民工主張就得農民工舉證”、“設置綠色通道卻并不公告也不使用”等,使得農民工真的有訴求時,面前是一道道障礙。
“盡管消除城鄉差別是長期的工作,但各有關部門應在現有條件下做出切實努力。”張雪筠說。
她表示,現在各部門在宣傳時都很注重強調農民工享有哪些權利,但是,以農民工的實際能力,這些權利幾乎不可能實現。現在應該改變簡單告訴農民工“你有哪些權利”的做法,更多地宣傳“該怎么做才能維權”。
“無論如何,事后維權不如從開始就降低農民工權益受侵害的可能。”張雪筠強調,“農民工流入、流出地政府應該承擔起更多的責任。一方面,農民工流入地政府應盡快探索農民工工會等有效組織化方式,由工會承擔起與資方、政府溝通的角色,降低農民工被侵權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現在維護農民工權益時,往往忽視農民工流出地政府的責任。”
“社會轉型期農民工的心理撫慰也不容忽視。”張雪筠解釋說,現在農民工工資拖欠已清欠了不少,但還是有很多人不滿。某種程度上就是因為忽視了他們心理上對公正的需求,對此,應該有部門進行研究和探索。
真正落實“兩個文件”,在加強法律的執行監督之外,舉全社會之力也是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