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蕎花

那天，村長去鎮上開會回來，臉紅得象猴子屁股，滿嘴噴著酒氣，走路浪來浪去的，像坐船。人家和他說話，他嗯嗯啊啊，舌頭都伸不直。第二天，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在村里傳開來：說了多年的郭家渡大型水電站終于上馬了，天堂村處在淹沒區，全村人必須在一年之內搬走。起初人們不肯相信這是真的，成群結隊地到村長家里核實。村長以前說話都是慢吞吞地，透著威嚴，不知為什么突然變得啰啰嗦嗦，別人用一句話講完的事，他要用四五句才能說明白，因此他的嗓子都說啞了，后來只好朝大家使勁地點頭。

老頭子得知消息時，正在地里。他帶著一褲腳的泥巴，到村長家去問個究竟。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老頭子仍將信將疑地問，不是假的吧？村長說，我還巴不得是假的哩！七叔，你快做好搬家的打算，早點去我兄弟那里享清福吧！老頭子呆了。老頭子已經七十二歲了，只有一個兒子，在省城當處長，早幾年就把他接到省城去住。但住了半個月后，老頭子就收拾行李，犟著回來了。兒子說服不了他，只好由他，給他安裝了一部電話，以便時常打電話來問安。他暗下決心，以后就不去城里了，死也要死在這塊土地上。沒想到，在這塊土地上住了七十多年，終究還是要離開。

老頭子回到屋前，黑嘴鷺鷥棲在老銀杏樹上，一如往常唧唧私語。剛好，一打開門，屋里的電話陡地響了起來。是孫子打來的。孫子問：“爺爺好嗎？”他說：“還好。”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自己像個孩子一樣，遇上這個事情，心里慌慌的，結結巴巴的，把要搬走的消息告訴了孫子。孫子聽了爺爺的話，很吃驚地說道：“那黑嘴鷺鷥呢？他們也要搬走嗎？”他還沒回答，兒子過來接電話，老頭子也把要搬走的消息告訴了兒子。兒子聽說后倒很高興，說這樣很好，那年你本就不該犟著回去的。

老頭子無力地放下電話，又聽見了銀杏樹上的黑嘴鷺鷥“撲撲”地揚翅膀地聲音。那棵老銀杏樹，是村里的神樹，老頭子很小的時候就去抱過，十多個人才能圍一圈。老頭子想，人可以走，可樹走不了，鳥巢走不了，鳥們還得搬家。老頭子想老樹，想鳥，正愣著，電話又響了起來。孫子說，他上星期才把黑嘴鷺鷥寫進了作文里，得了老師的夸獎，可同學說他是騙人的。孫子想在這個暑假帶著相機來，拍幾張照片去向同學證明他真的見過黑嘴鷺鷥。不知為什么，聽筒在他的手里抖著。他說：“是，是，爺爺等你來。”

第二天，老頭子去放牛。他拽著韁繩，留心著水牯子。水牯子毛色油亮，自在地甩著尾巴，低著頭向前啃。別看它老實巴交的模樣，其實它狡猾著呢，一邊啃著草，一邊偷窺著水田里嫩綠的秧苗，可得仔細拽住，不能讓它得逞。老頭子承包的田有好幾塊。上面這一塊是秧田，別人怕傷了老頭子的秧苗挨罵，不敢到這田埂上來放牛，草就長得茂盛，嫩生生的，草葉間還閃著中露珠。連老頭子也想變成一頭牛，狠狠地啃它幾口！

老頭子咂了咂嘴，似乎嘗到了那股嫩鮮鮮甜絲絲的滋味。望望天，陽光白白的、暖暖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濕濕的、暖暖的泥土氣息。黑嘴鷺鷥回來了，在村子上空，寬闊的翅膀自由地翕動，真像一群飛來飛去的小仙女！老頭子在心里感嘆。老頭子的目光降下來，落在田里的秧苗上。今年的秧苗長勢蠻好，又壯又精神。要不了一個月，村子四周的水田里就會插滿嫩綠的秧苗，變成一片綠色的世界。老頭子低頭看了看啃草的水牯子，心里說：使勁吃罷，吃得壯壯的，養好力氣。過幾天，犁頭耙子就要你來拉了。

老頭子的目光移到村子下面的白布河上。清水盈盈的，一只黑嘴鷺鷥正在河邊上巡邏，搜尋著小魚的身影。老頭子就安詳地看著，一直到太陽落坡。

陽光很好，沒多久，櫻桃就紅了，紅得像小姑娘的臉蛋，探頭探腦的，在樹葉間抖動著。孩子們樹上樹下，嘗著新一年的第一茬水果，歡樂的聲音回響蕩在村子上空。工作隊來清點房產、土地、樹木，跟在村長屁股后面一家一戶地走。雖然他們都很熱情，大家對他們卻很冷淡。也有幾個年輕人，聽說可以得好幾萬塊錢補償，還可以搬到城郊、鎮上去住，很興奮。天堂村雖煤水俱全，田肥地厚，畢竟不如那熱鬧的花花世界有吸引力。想到左右要搬走，人們都沒多大心思干農活了。

老頭子卻趕著水牯子，去犁田。老頭子和水牯子在爛田中間弄出了“嘩嘩”的呼聲，很清晰，也很孤單。老頭子干活認真、仔細，那是一種陶醉，一種沉甸甸的勞動。多年以來，老頭子都是這樣，有條不紊，中規中矩。老婆子還在世時，經常說他做事死板，費力。老頭子只是嘿嘿的笑，任由她嘮叨個夠。等茁壯的莊稼長起來，收獲的季節到來，奶子般飽滿的玉米棒子或者碩重的谷穗壓彎了她的腰時，她就會沒話了。

老婆子兩年前就躺在田壩后面的松樹林里去了，不再嘮叨。她剛去的那陣，沒有她的嘮叨，老頭子還有些不習慣。時間久了，老頭子反而變嘮叨起來。老頭子是和水牯子說話。水牯子是個忠實的聽眾，隨便老頭子說什么，它都豎起耳朵認真地聽著，尾巴輕輕地甩著。干一會，兩個歇下來，老頭子坐到田埂上，抽出別在腰上的竹根老巴頭，邊吸煙，邊深深地凝望著松林那邊。水牯子安靜地站在田里，也抬起頭來，朝著老頭子凝望的方向凝望。它是老婆子養大的，心軟的老婆子從不打它，它也許會想起老婆子。

田壩下面，白布河的水好清。據祖輩人講就是沖著這股好水，老祖先們才在這里住了下來。一代一代的兒孫，在這兒一住就好幾百年，現在，卻也因了這股好水，又要搬走了。那棵老銀杏樹，據說是皇帝送給老祖先種的，樹長高后，有一年，兩只長脖子、黑嘴殼、細長腿、白身子的鳥飛來了。過了許多年，銀杏樹成了神樹，鳥也變成一大群。老人們說這鳥庇佑村子里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前些年，有個專家來看了那鳥，說它學名叫黑嘴鷺鷥，是珍貴的品種，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從此，村里的人們更是神一般護著它們。鳥們時常飛到老頭子新犁的田里來，老頭子像沒看見一樣，只顧做他的活，鳥們自個兒玩著，互不干擾，自由自在。

老頭子把田耙得特別平整。忙了半天，老頭子抬起頭來，看看灑在村莊上邊的陽光，心想，如果老婆子在，肯定又要嘮叨了。

整塊田壩被粗壯碧綠的秧苗嚴嚴實實地封住時，孫子胸前掛著相機，戴著太陽帽，被兒子送來了。大清早，兒子起來煮了碗雞蛋面吃，說是單位事情忙，就走了。老頭子給牛圈里的水牯子放了草，了看見孫子已經起床，躲在老銀杏樹后面的草堆上，用望遠鏡看黑嘴鷺鷥。

太陽就要照到河對面的山坡上來了。老頭子朝孫子的口袋里面塞了兩個煮雞蛋，背上背籮，孫子和水牯子走在前頭，黑嘴鷺鷥飛在天上，大家一起到了河邊。早晨的河水很清，小魚們都喜歡游到岸邊的淺水里來。鳥們抓住機會，“唧唧”地捕食，未到中午，它們就飽了，懶洋洋的，在河灘上整理羽毛。有一只還站到牛背上，高昂起頭，將軍似的，水牯子也不管它，只顧啃草，甩尾巴。老頭子從稻田中抬起頭來，看見孫子躺在草地上，草帽蓋著眼睛。孫子捉泥鰍，照相，騎水牯子，還和老頭子選了幾根稗草，累了。

孫子要上學，八月底走了。送孫子上了汽車，老頭子慢慢地走回來，經過自家的玉米地時，看見玉米苗又高又壯，腰上如同掛著一個個豐滿堅挺的奶子。看著它們，老頭子覺得悵悵的，空空的。

半個月后就開始收玉米了。收過玉米以后，村子就一天天顯得憂傷起來。村民們四頭八路忙著，沒心思去收拾地里一棵一棵站著的像是剛產下孩子的母親一般虛弱、疲倦的玉米桿。就把它們丟在土里。不是他們懶，而是他們不愿意管。他們未來的家在好遠好遠的地方，玉米桿是冬天喂牛的好飼料，卻不值幾個錢，收來不可能拉到那里去。這些玉米桿，像是他們心上的傷口，他們不想因此而激起更多的的痛。滿坡的玉米草就一天天地黃，憂傷浸染了村子。早晨起來，有人發現昨夜有一些玉米桿可能是站累了，無力地歪倒，靠在同伴的肩膀上。

老頭子是第一個去收玉米桿的人。他仿佛不知道就要搬走。但下午，去地里的人們就多了起來。老頭子年輕時當過村長，人們仿佛又回到了大集體的年月，跟著他下地勞動。老頭子收完玉米草，駕著水牯子，把土犁了，將玉米樁都收拾干凈。鄉親們跟著老頭子去收玉米桿，是因為看見那些玉米桿東倒西歪的，打整干凈了就免得看著心煩。現在老頭子又在犁土，他們就覺得多余了。難道要種栽麥子、撒豌豆，或者種白菜不成？

然而，沒過幾天，鄉親再看看那一片片空著的地，心變得空空落落的。再說，年年這個時候，大家都要把土犁一遍，現在不用干了，還不習慣起來。不知是誰，也學老頭子趕著牛，到地里去，被別人看見了，又學起他來。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下了地，村前的那片寬潤的地上，又熱鬧起來。

犁了地后，村里又變得冷清了。鄉親們跟著老頭子把地犁了，不過是因為閑著也是閑著，打發寂寞地等待時光而已。現在，面對那些新翻開的熟悉的土塊，他們卻茫然不知所措，人就要走了，能種些什么下去呢？他們每天只是懶散地東走走，西逛逛，一邊盤算著自己的日子。

不曾想，接下來，鄉親們幾乎是在模仿老頭子了。早晨起來，他們見老頭子拿著一個布口袋，往土里去了，都揣想里面是什么。有人猜是麥種，有人猜是豌豆，有人說是菜籽。然而，村里的一個年輕人悄悄跟著老頭子去地里回來，卻給了一個大家都沒想到的答案：老頭子在撒蕎子。原來如此！大家都奇怪自己想到麥子、菜籽和豌豆，卻怎么沒想到蕎子呢？他們仔細想想，才記得老人們說，蕎子是先人的救命恩人，老祖先們剛搬到這里來時，最先種下的，就是一坡坡的蕎子。但近些年來卻很少有人種蕎子了。只有老頭子，每年或多或少都要種一點，也不分季節。曾經有人問老頭子：“你一個人天天吃大米都吃不完，辛苦種那苦苦的蕎子干啥呢？”旁邊人插嘴說老頭子是為那在省城上班的兒子種的。去年他兒子回來，和大家擺龍門陣，說現在城里人選嘴，愛吃什么“綠色食品”。但老頭子種蕎子，自己心里其實有自己的想法，人們卻都猜不到。

知道老頭子種蕎子，雖然有人嘴里嚷著“種了也是收不成的，還不是白種”，可鄉親們還是三三兩兩，下地了。有人沒有蕎種，就給老頭子討。老頭子帶著他們，回到家里去拿。他上了炕樓，把滿滿的一麻袋蕎種提下來。他們搓著黑色的飽滿的蕎粒，覺得很新鮮而很陌生。大家把蕎種給分了，都到地里去了。有人已經多年沒種蕎子了，有些生疏，故意從老頭子的地頭過，看看老頭子怎么種，一看就記來了。原來種蕎子，如此簡單，只須把蕎種均勻地撒在地里，然后用鋤頭淺淺的把地鋤一遍，就像玩似的，費不了多少氣力。他們似乎明白老頭子為啥每年都種它了。只三五天，鄉親們把村前村后的空著的肥土瘦地，都種上了蕎子。

下了幾天小雨后，接著十多個太陽高照的晴天。田里稻子都黃了，在太陽底下一穗穗閃著光。老頭子把鐮刀磨得雪亮，到地里割了稻子，把谷樁也割了。之后，秋天就真正的來了。老頭子發現，秋天是從田野那邊土坡上開始，然后才片片走到村里來的。不久，白布河變得瘦了，水牯子身上的毛豎了起來，黑嘴鷺鷥也變得慵懶。

夜風變得更涼時，老頭子的家當都已經收拾妥當。水牯子給了一個親戚。家具鋪蓋，兒子說城里有更好的，也送給親戚了。親友來牽水牯子時，老頭子有些舍不得。水牯子像是也知道就要和老頭子訣別，前腳后腳跟著老頭子轉。可是，總不能把一頭牛帶到兒子家去去呀。老頭子摸了摸水牯子的頭，狠心轉過身，讓親戚把它給牽走了。

一個早晨，十多輛大卡車從村子的馬路上開了下來，每戶人家的桌子、床、柜子、被子、席子等等，都堆在馬路邊，等著拉走。中午時分，秋陽暖暖地，掛在村莊的天空。它看見，原本慌慌忙忙的人們，現在的動作都變得遲緩了，行動像是電影里的慢動作。

老頭子拄著拐杖，只身一人，讓兒子扶著，上了兒子專門來接他的小車。車隊終于出發了，出了村口，爬上了村背后的山坡。見老頭子一直回頭看，兒子替他打開了車窗，老頭子的目光從窗口里探了出來。沒有了人的村莊好寂靜。村里的樹都基本上被砍光了，只剩下那棵老銀杏樹，站在老頭子的房前。冬天就要來臨，黑嘴鷺鷥兩個星期前就南下越冬去了。車一轉彎，老頭子的目光轉向了老婆子那邊。早晨，兒子和老頭子去過松林里，爺兒倆沉默著，揀干凈墳上的小樹枝，沒有對老婆子說話。新修的大水庫只淹到天堂村背后的青龍山下，所以老婆子還能留在這里。但是，兒子發現，老頭子要看的不只是這些。做了這么多年的兒子，老頭子心里如果有想法，他能夠看出來。

車隊又轉了一個彎，爬上高高的大丫口。老頭子的脖子慢慢地扭過來，向窗外望去。蕎花！蕎花！粉紅色中夾著白色的花朵，浩翰無邊，斑斕迷離，流光溢彩，與天地連成一片，融為一體，讓人覺得眼前燃燒著七色焰火，又仿佛是誰把一塊寬大的彩錦，放在那片寬闊的土地上。兒子、司機，還有車上的鄉親們肯定也看見了。因為車隊突然開得慢了，除了發動機的聲音，再沒有人喧鬧的聲音。跟著老頭子種下蕎種后，大家都認為是干了一件傻事。最近忙著收拾東西，有的人甚至把這件傻事都給忘了。要不是這蕎花，鄉親還想不起自己曾經種過蕎子呢。現在，他們真正明白老頭子喜歡種蕎子的道理了。放眼望去，紫紅的蕎稈，青青的蕎葉，粉紅色、純白色的花朵，層層疊疊，色彩斑斕，濃濃淡淡、深深淺淺，在秋天的陽光下，顯得無比的艷麗，又無比的憂傷。

兒子讓司機把小車停在路邊，下車來，拿出相機，對著大片大片的蕎花，拍了一張又一張，然后又站在山丫口上，看了好半天才上車。車轉了一個彎，進入了大丫口，把村莊甩在了后面。老頭子，閉上了眼睛，但那大片大片的、遍地的蕎花，一直在他的眼前。兒子看見，有淚，從老頭子的暗紅色眼角慢慢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