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近黃昏,閘壩首部樞紐食堂里的燈光就雪亮起來。一張中間裂了條大縫的小方桌上擺了幾個青花粗瓷碗,碗里分別裝的鹵兔、鹵鴨、鹵豬頭、鹵豬肝……這是老班長梅齊輝剛從五十里外廠部所在的小鎮買來的。由于閘首遠在深谷,生活極不方便,少有可口的飯菜,凡有人去廠部辦事或輪休,返程時總要順帶些酒菜回來,吃完了大家平攤,因此,大家并不覺得班長的表現奇怪。隨著梅齊輝的一聲吆喝,曾拐樓、祝仁南、池步開、白史進齊撲撲擠進這間不足十二平方米的小屋,把屁股都放在了幾張用三塊木板釘成的小凳上。
梅齊輝拆開嬌子煙發了,打開全興大曲的瓶蓋,依次斟滿牛眼睛酒杯。一下子幾個人心里都犯嘀咕,往常打平伙喝的都是“跟斗酒”,從不講排場的班長咋個操起闊氣來了?大家還在出神,梅齊輝已端起酒杯,情緒略為激動地說:“今天不平攤,我請客。”白史進不解地問:“梅師傅,你去廠里撿到錢了么,辦這么好的招待?”梅齊輝說:“來來來,先干先干。”于是,五只酒杯一齊舉起,只聽得很整齊的一聲“嘰”,全都干了。大家豎起耳朵,等待老班長的下文。梅齊輝不慌不忙,把酒杯全部重新斟滿,咂咂嘴巴,不緊不慢地說:“我與大家共事了這么多年,現在就要分手了,實在有些舍不得,尤其是這個沒有任何污染的清靜地方……”聽到這里,白史進迫不及待地打斷梅班長的話:“喂!梅師傅,你硬是另有高就哪?”“亂說,啥子高就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德性,能有高就嗎?我退養了。”大家聽了,個個瞠目結舌:原來班長說今天要去廠里辦事,就是辦的這件事么?
退養,是梅齊輝頭天夜里睡在床上作出的決定。這幾天他一直都很苦惱,廠里2000年要創“一流企業”,要搞“無人值班,少人值守”,一個勁地減人,班上僅有的五人還要減一個。只準四個人兩班倒,一個監護,一個操作,大家都干得很好,本事都不錯,去減哪個?顯然,他是廠里有名的“化學腦殼”,閘首上的活無所不能,而且對廠里還有過不小的貢獻,只要他愿意干,隨你怎么減也減不到他的頭上。閘首的工作最苦,沒有關系的人才上這種崗,要是誰被減下來,毫無疑問是待崗,待崗兩個月之后只拿生活費。梅齊輝看得出,除了副班長曾拐樓精神顯得輕松些,祝仁南、池步開、白史進都有點緊張,尤其是池步開表現得更為突出。因為他曾經在廠里造成過一次極壞的影響。
五年前,池步開在廠部所在的山間小鎮耍輪休假,聽說街上的“貓”多,廠里上上下下逮“貓”的人也不少。于是,禁不住身體健壯的欲火,提心吊膽地跑到街上去找“貓”。因為沒有經驗,冒冒失失地去問一個年輕時髦的女人:“喂,小姐,我跟你耍一會兒要得不?”恰好這女人是派出所長的小兒衡老二的老婆,小有名氣的“野玫瑰”,只是池步開常常遠離小鎮,有眼不識“泰山”。“野玫瑰”見他猥猥瑣瑣,黑不溜湫,忍不住野性大發:“呸!”一泡口水不偏不倚,正好吐在池步開的鼻尖上。“啪!”一記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扇紅了池步開的左臉,隨即一聲大喊:“打流氓!”幾個平時與衡老二絞得緊的小伙子聞聲從茶館里跳出來,按倒池步開一頓拳打腳踢,霎時間把池步開打得鼻青臉腫。打夠了,從地上提起來,連拉帶拖送進派出所。關了兩天,叫廠里去領人,廠長氣得要命,說他損害了“省級最佳文明單位”的形象,一定要開除池步開的廠籍。梅齊輝聞訊,趕快去找廠長說:“池步開平時表現很好,工作認真負責,只是一時想歪了,惹出這件事來。請廠長能夠理解:池步開參加工作不久就援藏到納木電廠,耽誤了青春,三十多歲還沒有找到對象,小伙子在生理上是怎樣的一種感受?雖然我托人在本廠給他說了幾個,都嫌他貌不出眾,工種不好。”好說歹說,加上梅齊輝在廠里的威信,廠長終于答應了。
池步開回到閘首,知道要挨老班長嚴厲的批評,還未等梅齊輝出聲,便“噗”地跪倒在梅齊輝面前,抱住梅齊輝的腳痛哭,賭咒發誓不再去干那些丟人現眼的事了,一定要跟著老班長盡職盡責地把工作搞好。梅齊輝見他如此懇切,嘆了口氣說:“好了,以后不要再去倒閘首人的湯,相信你不會有下一次。”
梅齊輝猜透了他們的心思,但一時很難想出好的辦法,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開解。
吃過晚飯,梅齊輝徑直走進了寢室,不像往常與大家在屋外聊一陣天,搞些有益的活動,以便消痰化食。曾拐樓、祝仁南、池步開、白史進也都反常地朝梅齊輝的屋里擠。曾拐樓率先發煙,一人一支,個個都比往常抽得利害,把小屋里抽得濃煙滾滾。大家表面上像往常一樣談笑風生,內心卻缺少以前的愉快和輕松。他們都知道,誰去誰留,全是班長一句話,盡管廠里規定是分場主任定奪生死,而梅齊輝班上的人就要例外。這不僅梅齊輝德高望重,而且因為他也當過分場副主任和兩屆市人民代表。本來這個班該輪休三天,因這件事沒有結果,大家都沒有走。曾拐樓四人的目的,是想試探一下班長的態度,怎奈梅齊輝從臉上表露出來的全是友善和藹的笑容,使人很難透過這張笑臉看出什么。而曾拐樓等人在梅班長的帶領下,生活得比一家人還親密,雖然各自都有對自己前途的擔心,但都不愿意傷害別人。迂回了一陣,毫無所獲,還是池步開直戳了主題:“梅師傅,我想了很久,還是我下算了,免得使你為難,反正這個工作都是你給我撿來的,待崗總比開除好嘛!”池步開的高姿態,猶如一塊巨石,投進了其他幾個人的心湖,激起沖天的浪花。祝仁南也搶著說:“池步開不能下,他還沒有找到老婆,最好還是我下,我下了可以幫老婆擺煙攤,可以照看我的老媽。”白史進接著說:“祝仁南也不能下,他老婆就是糧店的下崗工人,媽去年又半癱了,兒子還在讀中學,日子過得很惱火。不管怎么說,我比他們要好些,無兒無女,無牽無掛,老婆雖是勤雜工,總算是廠里的職工,待遇再差,還是比倒閉企業強。再說,梅師傅叫我負責管理門外這個‘花園’,我還真管出水平來了。我下了,說不定去種花賣還能找飯吃。”曾拐樓正要出聲,梅齊輝便抬起右手,左右擺了擺,說:“不要爭!不要爭!你們還是去休息,等我一個人好好想一想,最好能夠想出個萬全之策。”
大家聽了班長的話,不好再說什么,盡管都相信班長的腦殼靈光,點子多,但怎么走活這步死棋,誰也沒有把握。
大伙走了,梅齊輝躺在床上,繼續抽煙,苦苦地思考。
要使這個班既減人,又不走人,最好的辦法是爭取一個輔助崗,輔助崗只比正式崗少兩個崗級,不占編制。可在召開班組長以上的減人動員會上,廠長明確宣布:廠房可以設,閘首不能設。明擺著這是對閘首工作的不重視,認為操作簡單,枯水期輕松。可惜建廠以來,沒有哪個廠領導認識到閘首工作的重要性,水的調度,停機反沖時間的選擇,汛期清污的勤與懶,都決定著發電量的多少。要不是水力發電企業靠天吃飯,早就被他們幾爺子吃喝嫖撈胡亂整搞垮桿了。
梅齊輝是很有個性的人,只要你不在理,天王老子面前都敢說,廠里的各級領導既敬重他又討厭他。而他對自己的同事,則完全是一種骨肉之情,只要犧牲自己的利益能換取別人的利益,他決不采用其他的方法。盡管他想到了設輔助崗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但他并沒有打算低聲下氣去求人,更何況沒有把握。
思來想去,唯一的選擇是自己退養,當過幾天副主任,算是干部,按電力系統的政策規定,今年五十歲,剛好符合退養條件。退養是梅齊輝一開始就想到的,只是自己還想搞點名堂而猶豫不決。盡管很不情愿地作出這種決定,他還是只有這么作,不然,就只有讓其他人走了。梅齊輝又反過來想,有失必有得,該干的事干不成了,倒可以與多年兩地分居的妻子團聚,可以幫著妻子種包產地,可以享受另一種自娛自樂的田園生活。
梅齊輝翻身下床,走到有點兒搖晃的條桌邊坐下,從抽屜里拿出紙筆,準備把這個消息提前告訴妻子。寫作對梅齊輝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一個六六級高中生,作文經常受到老師的表揚。畢業后回家苦鉆文學,直到七三年招工進廠才改鉆技術。他略一沉思,就只聽見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親愛的蕓芳:
很久不見,近來好嗎?
不知怎么,我一拿起筆,心就突然變得年輕,仿佛“咚”一聲跳進了當年的愛河,但是,我又頓生內疚之感。何故?因自生愛芽始,你就在為我全力地付出。無論如何忘不了我讀高中時的那場大病,你悄悄地把自己家里的雞蛋提給我,還幫我洗衣熬藥,倒水送飯。由于校規嚴明,學習為上,我不敢朝歪處想。畢業回家,你常來與我切磋詩作,并幫做家務,我這榆木腦袋才開了竅。
我參加了工作,有的同事勸我把你甩掉,我只是付之一笑。他們哪里知道我們有割不斷的情緣。
與你婚后,極少對你關心。只有耍探親假時才能料理一些家務和農事,才能感受一下家庭的溫暖。平時偶爾回家,最多住上兩晚,便匆匆離去。不是我不愿久留,而是工作性質決定。一天班內倒一次小班,三天班與班倒一次大班,時間不容許啊!說心里話,我非常感謝你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從來沒有一句怨言,還時時擠出時間來看我,惹得同事十分羨慕,說什么“閘首終于有了女人味”。
女兒已大學畢業,又考上了研究生,這不能不使人高興。女兒有出息,全是你的功勞。你一泡屎一泡尿地拉扯孩子,還要照顧兩位老人,這些年真是難為你。現在女兒可以不管,父母也已過世,我叫你搬來閘首住,你卻說這里是廟子,不是人住的地方,短住還將就,長住就受不了。
這下好了,我馬上就要退養,可以與你朝夕與共了。待我辦完手續,便收拾回家,好好地償還我欠你的的感情債。
哦,你一定還沒有聽說過什么叫“退養”。這是電力系統內為了“減員增效”的新政策,比退休年齡提前十年離開崗位,單位出錢把你養起,光拿工資不做事,還算在職職工。這樣浪費人力財力,真是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戲。
遙祝安康!
齊 輝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三日深夜急草
梅齊輝寫完信,點上一支煙,推開桌前的窗門,一股涼氣“嗖”地竄了進來,打了個寒噤,便覺得渾身輕松。窗外的閘壩、水庫,全露在探照燈的照射之下,高聳的山影,直接天上的星斗。不知不覺,翻起了梅齊輝思家的心潮。他關上窗子,重新坐下,提筆在信頁的末尾添上一首詩:
隔斷相思山水復,柔情萬里一家書。
深宵坐視孤燈影,試問親卿入夢無?
第二天一早起來,梅齊輝沒有把思考的結果告訴大家,怕大家犟起不同意他這樣作,只是說:“大家放心,我去廠里辦點事,回來再給你們作答復。”
梅齊輝端起第二杯酒說:“來,為了我們這么多年在艱苦生活中結成的真誠的友誼,干了這一杯!”無論他這句話說的多么情深意長,動人心弦,幾個人就象木頭一樣,無動于衷,低著頭,哭喪著臉,楞在那里沒有作聲。“喂!我說的話你們聽到沒有?今天又不是開追悼會,在這里默什么哀?”梅齊輝以往的趣話,常常使大家笑得前合后仰,可今天就像賣的假藥,沒有半點效果。又沉默片刻,曾拐樓開了腔:“梅師傅,你咋個風都不給我們透一個嘛!我們幾個人走任何一個人都不能走你,別說你技術比我們好,就是組織能力,為人處事,我們沒有一個人趕得上。可以說,沒有你就沒有我們這個和睦的‘五口之家’,沒有你,也沒有我們這幾個人的今天。你忘了嗎?我的飯碗還不是你保住的?”說到這里,曾拐樓滾出了眼淚,滾出了六年前的往事。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日,閘首有壓洞進水口攔污柵嚴重堵塞,必須停機清理。分管閘首的梅齊輝出差未回,這項工作便由分場主任白馬其親自指揮。白馬其從水工分場調集二十多人進入沉沙池,在細攔污柵前突擊清渣。渣清完了,但底部還有3米多厚的淤泥沒法弄走,不得不使白主任犯了愁。
白主任本身就嫉妒梅齊輝聰明能干,人人稱贊,做事有創造性。心想:今天自己指揮,連點淤泥都弄不走,豈不被人笑話,離了梅齊輝就不行。白主任決心要露一手,搜盡枯腸終于想出了一招——從檢修門頂翻水沖沙。他立即對值班班長曾拐樓說:“你快去叫閘首運行人員關閉閘門,升高水位。”曾拐樓說:“白主任,不行哦,按規定是不能從門頂過水的。”白主任回答:“不要緊,放小點。你想,水位高,沖力就大,那沙不就被沖走了?凡事做事要有點勇氣,別人敢做的我們要敢做,別人不敢做的我們也敢做,否則,就沒有創新和發展了。”
曾拐樓不好違拗,轉身去閘壩傳達主任的“命令”。曾拐樓走到閘壩上,叫運行人員將弧形閘門按要求關好,然后掉頭往回走。他還沒走多遠,就聽到主任喜不自禁地高喊:“曾拐樓,你來看,整對了!”曾拐樓定睛一瞧,果然見效,洞內洞外的泥沙比原來整整減少了1米。白主任壓抑不住成功的喜悅,急忙叫曾拐樓回頭通知閘首人員把水位再升高點!曾拐樓立即請求性地加以勸阻:“主任,升不得了,這是屬于靜水啟閉的平板門,受壓能力差,本來是不允許過水的,要是超過閘門前后水位差的極限,會出問題!”主任說:“別怕,出了問題有我。”
閘首值班人員接到主任的“命令”,又將2號和3號泄洪閘放下2米,水位陡然升高,閘門前后水位差已達到10米左右。這時,遠在沉沙池邊的主任都能清楚地看見一股大水從檢修門頂翻過,儼然一條氣勢恢宏的人造瀑布。淤泥隨著水力的增大而隨波卷走,白主任的心潮也如同這水一樣不斷翻涌:自建廠以來,沖沙從來都沒有收到這種效果,吸泥船也只能吸些浮沙。
白主任正在得意,突然“轟”地一聲巨響,檢修門被沖出門槽,扭曲著沉到水底。沒有阻攔的大水,以蕩滌乾坤之勢,翻滾著,咆哮著,迅猛地沖進沉沙池。白主任一下傻了眼,張著嘴呆若木雞。
還在攔污柵前清理沉積物的二十多名工人,一見這情形,猶如被猛獸追趕的鹿,驚叫著拔腿向岸上拼命奔跑。吸泥船上搞維修的人見勢不妙,三竄兩跳奔到岸上,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快開泄水閘門,船要翻了!船要翻了!……”可閘首相隔甚遠,值班人員根本無法聽見。
一條20米長、27噸重的吸泥船,頃刻就在洶涌的波濤中晃動,隨即扯斷過橋、鋼繩、浮筒,如一片飄落江心漩渦的竹葉,只一顛便向有壓洞的細攔污柵沖去,“轟!”又是一聲巨響,吸泥船沖毀細攔污柵,死死地卡在了有壓洞里,船上的欄桿、房屋擠成了亂麻。
這時,進水兇猛,出水細小,小小的沉沙池好象發生了海嘯,水翻波滾浪向上猛漲。曾拐樓見勢不好,箭一樣奔向大壩,大聲呼喊閘首值班員把閘門全部打開泄水。
曾拐樓料到這件事要受到廠里的重處,但想到有主任在場,是主任指揮的,也是他的主意,關不了自己多少事,最多擔點連帶責任。萬一主任不承認,清污人員隔得遠作不了證,傳話記錄總能說明問題。
過了幾天,廠里發出處分文件:“曾拐樓未經主任同意,擅作主張,從檢修門翻水沖沙,造成門毀船毀取水口堵塞的特大事故,使機組一星期內不能開機發電,給安全生產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重大損失。經辦公會研究決定,開除曾拐樓公職,留廠察看一年。”
曾拐樓差點沒有氣得吐血,去找李廠長評理。李廠長說:“經過調查,大家看到你去閘首開的閘門,白主任一直呆在沉沙池邊沒有走,還有閘首的值班記錄為證。”
曾拐樓不信,急忙趕到閘首去看值班記錄,上面清楚地寫著:
“1992年7月20日10點,班長曾拐樓令全關4和5號弧形閘門,2和3號放下1米。”
“1992年7月20日10點35分,班長曾拐樓再令將2和3號弧形閘門放下2米。”
曾拐樓看了,頓時目瞪口呆,心想:當時我一再強調這是白主任的命令,怎么會寫成這樣?肯定是值班的龜兒子胡齊來搞的鬼。
梅齊輝出差回來,了解了一下情況,又仔細查看了一下記錄,知道曾拐樓是被冤枉的,他深知曾拐樓不會干這種傻事。但他也知道,廠里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處理問題不會像公正的法律一樣嚴明,要弄個底朝天是不可能的,只有想法保住曾拐樓的飯碗便算萬幸。他匆匆地趕到李廠長的辦公室,提出保留曾拐樓的公職的要求,李廠長一口拒絕:“這是辦公會定的,不能更改。”梅齊輝說:“這么大的事故,不能沒有人承擔責任。曾拐樓是我提他當的班長,我是負責閘首的副主任,要處分就處分我好了。”“嘿,你才說得輕巧,要我來背這個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黑鍋,明明你出差去了,處分你?哪個信?”梅齊輝沉默了一會,說:“這是我臨行前吩咐他的。”“你這話說來給誰聽?精明強干謹小慎微的梅齊輝會放心叫別人去干自己沒有干過的事?你當我是傻瓜?”梅齊輝見軟說沒有希望,態度一下變得強硬起來:“李廠長,既然這樣,那就實話實說了吧!不是我威脅你,如果你不同意的話,我就向省電力局反映,請它們派人重新進行調查。這事是明擺著的,主任在場,曾拐樓作為一個班長敢擅作主張?盡管胡齊來這小伙子從學校來到閘首不到一年,但我很了解他的為人。他知道主任跟你是親戚,幫白主任甩掉了責任你們心里都明白,以后會少不了他的好處。我回來之后,認真仔細地看了記錄本,是扯掉原始記錄重新寫的。理由有二:先從字跡上看,分兩次作的記錄,用力有輕重之別,必然筆跡有粗細,而現在的記錄是一氣呵成;另外,記錄本的夾縫里還殘留有被撕的痕跡。”李廠長還未當廠長的時候就知道梅齊輝是個不好打整的人物,歷來領導都不敢重用他。今天見他這種態度,不免有些悔恨,心想:“還是本廠長念你是個人才,大膽地使用你,沒想到你不識抬舉,副主任還沒有當到三個月,就給我找麻煩來了。”于是,李廠長不免有點惱羞成怒,但他又怕梅齊輝真的把事情捅到局里去,表面盡量保持平靜,輕言細語地說:“處理文件已經上報了,那只有這樣,我給勞動人事科打個招呼,你叫他去上班就是了。”
沒過多久,胡齊來被調到分場當了技術專責,梅齊輝的副主任職務也莫名其妙地被撤銷了。
梅其輝回到閘首,仍然“官”復原職,取代了曾拐樓的班長職務,但他覺得遠比當那幾十天副主任輕松快活。只是曾拐樓內疚得整整難受了半年。
祝仁南見曾拐樓說得很傷感,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禁不住唏噓起來。梅齊輝有點不高興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你們今天咋個都是婆婆媽媽的。”祝仁南穩定一下情緒,說:“梅師傅,不是我們婆婆媽媽,的確是你在我們腦殼里留下了太好的印象。你這樣做的確使我們很難受。幾個人當中,我年齡不算大,也不算小,今年整整四十,按已經過時的說法,正是年富力強的黃金年齡。我下了,憑著一身力氣去踩三輪車,都還可以維持生計。要論輕重,我下才是理所當然。曾拐樓只是你給保了個飯碗,可我這條命都是你給的呀!要不是你在特大山洪中死里逃生背我,早就去見閻王了……”祝仁南正要往下說,白史進有點憤怒地打斷他的話:“依我說,我們誰都不該下,這個班已由8人減成了5人,班長還常常不休息,夠辛苦了。他們只知道枯水期事情少,就不知道我們汛期是怎樣過的,抗洪搶險幾天幾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山洪暴發路斷糧絕,我們跑到二十多里外去找山上的農民借苞谷粉,當官的誰來關心過?就說冬季,刺骨的雪風發出鬼一樣的怪叫,深更半夜吹得人毛骨悚然,值班室的窗玻璃經常被吹得稀里嘩啦往地上掉,他們知道嗎?閘門漏水,要治漏達標,那么大個廠沒人治得了,要梅師傅兼職指導……”“好了好了,別發牢騷!”梅齊輝打斷白史進的話,“你們這些想法都是多余的,減人是大勢所趨,誰也擋不住。只是你們對有些政策還不了解,我也是辦手續時才整清楚。勞人科有文件規定,凡是九二年以前是中干的,退養時按現任中干降兩級的待遇拿錢。我恰恰在這年當了幾天副主任,撞起鬼了,算下來退養和上班沒有什么差別,你們說對我有多大損失?端起端起,喝!”大家聽梅齊輝這樣一說,內疚感,氣憤感,一掃而光,較為輕松地端起酒杯,仰脖子一飲而盡,然后大挾大挾地吃菜。
一瓶酒喝完了,梅齊輝又開了第二瓶,但第二瓶只喝了一半,他便把瓶蓋擰緊,放在一邊,說:“今天就算了,人平已達到三兩,剩下的二頓再喝。”這是梅齊輝在班上立下的規矩:任何人喝酒不得喝醉,最多不能超過三兩。目的有兩個:一是取古人“當飲三盅只喝二盞”的飲酒之道,有利于健康;二是保證值班的安全。就是這次臨別的“宴會”也沒有破例。
晚飯結束,梅齊輝叫大家把桌子搬到室外,想最后一次賞賞這深谷的夜色。室外是半畝地大小的園子,三方圍墻與宿舍相連,圍墻上爬滿了帶刺的七里香。四周種滿了花草,四季有開不完的花。這是梅齊輝來閘首之后就開始營造的,近十年來搞得更加完美,尤其是交給白史進專管之后。園內的花草除少數是從廠部所在的小鎮買來的,絕大部分是從山上移植的野花。梅齊輝建園的初衷是讓大家有個美好的生活環境,出門便有好景致,好景致才會有好心情,使人不易產生山野荒涼之感。
梅齊輝把特意買來的一包峨眉毛尖打開,一人泡上一盅,慢慢地品嘗。白史進忍不住略帶傷感:“梅師傅,你硬是要跟我們徹底拜拜了么?樣樣都來高檔的。”梅齊輝說:“不要說得那么悲觀,后會還是有期的。今天我只是想讓大家高興高興,實際上反而整得大家有點不高興,這也說明我們大家相處得不錯。從我個人利益來講,退養的確是好事,從個人感情來講,的確我還不愿意離開這里。我們幾個人,數我呆的時間最長,電廠開始發電就來了。曾拐樓、祝仁南、白史進來這里,都算是‘黃埔’第二、三期了,池步開當然更晚。與我共過事的,前前后后大概已走了五、六個,有合得來的,也有合不來的,淘盡黃沙始見金,剩下的就我們幾個。如果我要走也早就走了,撤我副主任的時候,我不回來他們也沒法,可我不想離開這地方。以前不想走,確實是思想單純,有領導關心,發自內心的愛崗敬業......說到這里,梅齊輝不免有些動情,遙遠的人生歷程又變得清晰起來。
一九七三年春,梅齊輝從農村被招工到了電廠,內心壓不住有了工作的激動。當他看到廠領導歡迎新職工那種親切關心的表情,心里真的有點“大家庭”的溫暖,不自覺地產生了好好工作的想法。
入廠教育一個月后,梅齊輝被分到閘首從事水工運行工作。那時年輕單純,無所謂干什么工種,完全聽從領導的安排。電廠是徑流式的,廠房和閘壩相隔幾十里,這是梅齊輝被領導送到工作現場才完全搞清楚。狹窄的山谷,橫別別修起一座高四、五十米,長三、四百米的大壩,形成一個沒有多大調節能力的小小水庫,讓水沿著幾十里長的隧洞流進發電廠房。梅齊輝初來乍到,觸動最深的感受是工作環境和生活條件都很差,但他沒有產生不幸的悲哀,依然是一腔沸騰的熱血。
地處偏僻,卻很幽靜,這一點很適合梅齊輝,不僅與他的個性有關,而且跟他的文學修養也有關。他本想利用這個環境好好寫作,可他要強的個性又改變了這個主意,還是先學好技術,搞好本職工作再說。
水工運行,在技術上要求并不是很高,操作起來也不復雜,對梅齊輝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一看就會。然而,梅齊輝不滿足這一點,他想把閘首涉及的所有東西鉆個精透。于是,他開始刻苦鉆研流體力學,機械力學,機械工程學,水工建筑學,地質學......僅機械工程學就是厚厚的十八卷。他的寢室里,除了床帳、桌子、箱子和一張凳子,另外就是書。有一次春節,廠里一位領導到閘首拜年,對大家說:“你們都應該向梅齊輝學習,既愛工作,又愛知識。”
梅齊輝在廠里出名是一九七六年冬天,導流洞的閘門關不嚴,請來設計院一位很有名氣的權威人士,整了半天,毫無辦法。梅齊輝觀看良久,說:“我來試一下。”大家聽了,都毫不在意地看他一眼。眾目睽睽之下,他采用“三手點車”的方法很快就解決了,博得那位權威人士的極端稱贊和現場人員的熱烈掌聲。
一九七七年底,被“文革”廢棄的高考制度恢復了,因為“春風不度玉門關”,考試過了很久梅齊輝才知道,他的確懊悔不已,沒有抓住這個機會去實現學生時代就有的成名成家的夢想。其實,梅齊輝要達到這個目的,并不是一件難事,他不僅語文好,其他各科都好,讀高中時,地區數學競賽,他拿的是第一名。論他的功底,考個清華、北大是不成問題的。當他知道秋季還要招“老三屆”時,心里才平靜下來,準備下次去考個狀元。
這年夏天,閘首2號閘門的鋼絲繩斷了一股,另三股也嚴重斷絲。眼看閘門不能啟閉,影響泄洪。廠里派人換上新鋼繩。按要求,接頭處應用“鉛罐錨固”(因無資料可查,此名是梅齊輝根據其狀如罐而取的),可誰也不懂這門技術,只好使用繩卡。但是,閘門一經水流和飄木的沖擊,螺母就自行退出,鋼繩接頭就開始滑移。水工主任徐杰急得七竅冒煙,趕快找到梅齊輝說:“小梅,你如果能夠想個辦法,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對廠里的貢獻不小啊!”
梅齊輝二話沒說,當晚就找來一本高等自學叢書《無機化學》,仔細琢磨鉛的化學性質,計算出鉛罐的容積。可是,“鉛罐錨固”怎么弄,自己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從力學角度認真分析,要增強抗拉力,必須使鋼絲繩與鉛灌連接處全部散頭彎絲。他立即編制了一個工藝流程方案,從水文站找來一個爛鉛魚作原料,用一節鋼管代替坩鍋,抽換班休息的時候到廠部堆垃圾的地方撿來一大撮箕廢電池,剝下鋅皮,在供應科領了一瓶鹽酸,與鋅發生化學反應制成了不可缺少的焊料——氯化鋅。
鉛罐還沒有做成,秋季招生考試開始了,梅齊輝猶豫起來,該放下工作去考試,還是放棄考試來工作?
分場的徐主任是當兵出身,文化水平不高,但比較尊重文化人,知道梅齊輝有參加高考的打算,在這個節骨眼上來到閘首,挺關心地對梅齊輝說:“你已經錯過了一次機會,這次可別再錯過了。你如果能去深造,可能對國家的貢獻還更大呢。你把手中的工作放下來,放心去考試好了。但目前正是汛期,隨時都可能暴發洪水,閘門不能啟閉,洪水來了就會危及大壩。一旦出了大問題,投資幾十個億才建成的電廠就會長時間發不出電。所以,你走的時候,我必須找個人來繼續把這個工作干下去。你只需把工作流程、注意事項,技術要求交待清楚就可以了。”梅齊輝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見主任如此關懷備至,打心眼里感動,說:“徐主任,老實說,我很想繼續讀書。不是吹牛,我要是進了大學,不敢說有大出息,也敢說有小出息。既然你這樣體諒人,那就算了嘛,還是以廠里為重,不去考了。”主任聽了,驚疑地問:“你不愿意把本事傳給別人?”“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鉛罐錨固'這個名都是我取的,毫無書本根據。雖然搞了個粗略的方案,是不是每個環節都符合實際,還有待于在具體的操作過程中小心地加以證明。尤其是大熱天熬制鉛水,很容易中毒,弄不好工作沒完成,人就進醫院了。”徐主任聽得熱淚盈眶,緊緊握住梅齊輝的手說:“那太感謝你了,要是大家都象你,就沒有辦不好的事。”
閘首的海拔很高,但六月的天氣還是熱得心慌,在這樣的氣候條件下熬制鉛水,那滋味不難想象,何況沒有防毒面具,隨時都有高溫鉛中毒的危險。梅齊輝的衣服燒爛了,手燙起了泡,他毫不在乎,也不存在上班和下班。守在現場的主任拉都拉不走。費盡了苦心,受盡了酷暑炎天的煎熬,“鉛罐錨固”終于搞成了,經過拉力試驗,抗拉力超過一百噸,完全符合要求。后來這項成果還在省電力局獲得科技一等獎,這技術也在廠里一直傳下來……
梅齊輝沉默良久,接著說:“這幾年我就更不想走了,原因當然不是那些天天掛在嘴上的‘愛崗敬業’了。我這德性,我這張嘴巴,那幾年官風好的時候都有人見不得,這幾年就更不用說了。掉轉來說,他們的所作所為,我也不愿看,看了就會使人生氣,死細胞。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操那些空心。還是這閘首舒服,山清水秀,神清氣爽,風是風,雨是雨,太陽是太陽,月亮是月亮。”
梅齊輝平時很少給人袒露自己的思想,事情過了就向流水一樣過了,幾乎是一種“過不留痕,處變不驚”的處世態度。也許今天是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心情,不僅話多,而且還說了些以前不愿說的話。
梅齊輝狠勁喝了口茶,仰望著被高山擠成勺子似的天空,吸了幾口煙,繼續說:“曾拐樓,我走了,你就算年齡最大的一個,今年四十有二,你本來就是副班長,這回你也會‘官’復原職了。你當了這個‘家’,千萬不要壞了以前訂下的規矩:有空多讀書,娛樂不賭博,我走了,那些書全部送給你們,那把跟隨我多年的蘇州二胡和那支紫竹洞簫也送給你們。吹拉彈唱你們都跟我學到算是可以聽的地步,不致使業余生活枯燥乏味。讀書、下象棋圍棋、開展‘音樂活動’,這是高尚的娛樂,高級的享受,這才能陶冶人的性情,提高做人的品位,哪個說非要吃喝嫖賭才是享受?高尚的精神享受完全可以彌補物質享受的不足,這是我多年的體會。你們千萬要記住這一點。”
說到這里,梅齊輝不禁嘆起氣來。他巡視一下在座的人,都象學生聽課一樣面朝著他,聽得專心致志。大家見梅齊輝停著不說,又在嘆氣,以為是對他們擔心,不禁都表起態來:“梅師傅,你不用擔心,我們會把這些傳統繼承下去,不信你隨時都可以回來看。”梅齊輝急忙申辯:“不是我擔心你們,老實告訴你們吧,這也是我很不愿意說的,我舍不得走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有一件沒有做完的事。”曾拐樓急切地說:“啥事?你說出來給我們聽聽。”梅齊輝又喝了口茶說:“最近五年來,我一直在搞一個閘首自動化裝置的研究和設計。如果成功了,可以自動泄洪、自動沖沙、自動清污、自動蓄水。閘首不搞自動化,‘無人值班’純屬吹牛。要搞,別說廠里那幾副樣子搞不了,就是專家也未必搞得了。專家只在實驗室里通過模型進行研究,缺少實地考察的第一手資料,搞出來的東西與實際差一大截,清污機就是例子。沒有對閘首地質、地形、沙石推移、水的含沙量等方面的個體研究,是不可能搞得出來的。”
梅齊輝沒有搞成功的事是從來不愿意讓別人知道,也是要走了,才說出這些真情。白史進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感嘆:“啊!難怪班長倒班了都不到廠部去休息!”曾拐樓說:“梅師傅,那你干脆留下來繼續搞嘛!”大家都隨聲附和:“梅師傅,當真你還是留下來,我們支持你!”梅齊輝苦笑了一聲:“你們倒說得輕松,現在的李廠長我都得罪好幾次了,我說把那教授整的鬼清污機改造一下他都不同意,他還能支持我搞投資巨大的自動化嗎?原來的張廠長要好一點,又調走了。要是徐主任這種人不退休,要是他這種人能當上廠長,事情就好辦了。盡管天不從人愿,我都還是有一種期待,希望李廠長的任期滿了,會有一個開明的廠長上臺,完成我這樁心愿。現在看來,李廠長盡管口碑不好,但他與上面整得巴適,下屆十拿九穩還要連任。再說自私一點,要是我搞成了,你們咋個辦?你們沒有看出來這次減人是在貶低閘首人員,我不退養你們就會有一個人待崗。前幾年還可以,這里不要人了,就另行安排,現在這里不要人了大家都去耍起。我也曾經想過讓你們繼續搞,考慮到你們對閘首各方面知識沒有我鉆得深透,恐怕短時間內還摸不著頭腦。作為閘首的全能值班員,可以說你們個個都合格,從事研究和設計工作,至少說目前還不能勝任。成功的希望本來就很渺茫,加上現在的飯碗問題,就更沒有必要了。”
梅齊輝的一席話,把大家說得又有些難受了。平時只知道班長好,肯犧牲自己的利益來維護同事,沒想到他犧牲得太多了。從鼻子的呼吸聲中,可以聽得出又有人落淚了。
梅齊輝仰望天空,雖然狹小,卻從山尖冒出了月色,還有幾顆星星,天空似乎就擱在山尖上。一陣清爽之后,不禁又有了心底無私天地窄的感嘆。他叫白史進:“你去把二胡和洞簫拿來,我要與大家再樂一樂。”白史進拿來洞簫和二胡,梅齊輝先拿了二胡,想拉首歡快的樂曲,驅散離別的愁緒,可兩手一動,完全行不由衷,快弓快指就搞不贏,發出的音就怪難聽。他住了手,由著自己的心境選擇了《江河水》,琴弦一響,十分投入,凄婉綿邈之情潑滿山谷,感染了河水,使那嘩嘩的的河水變得嗚嗚咽咽。曲還沒有拉完,梅齊輝的淚水已滾過面頰,掉在了琴筒上。待曲終的時候,曾拐樓等人都抽泣起來。
白史進擤了把鼻涕,橫揩了一下眼睛說:“梅師傅,這些本事都是你教的,今晚還是給你獻獻丑,來一曲《陽關三疊》,表達我們的離別之情。我來吹,看你們那個來唱?”池步開應聲答道:“我來!”于是,深沉悲涼,如泣如訴的簫聲緩緩響起......池步開隨曲跟著唱起來。
清和節當春,
渭城朝雨邑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進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愁悵役此身。
踹行,踹行,
長途越渡關津,
歷苦辛,歷苦辛,
歷歷苦辛宜自珍,
宜自珍。
......
唱到這里,池步開唱不下去了,其聲也嗚嗚然。
仿佛是情感的傾瀉驚了天地,泣了鬼神,一陣怪風發出尖嘯從深谷卷起,大片大片的烏云頃刻涌滿了天空。梅齊輝說:“不好,這是支溝洪水暴發的前奏。你們不要等到三點鐘才接班,要提前去,準備抗洪。
梅齊輝辦了退養手續,閘首的任何工作都與他無關了,他完全可以甩手不管,好好在休息室休息,精神飽滿地踏上歸途。可是,他改不了長期養成的“多做點有啥”的習慣,還是跟隨曾拐樓等人到了兩里以外的閘壩,和他們一起做好準備工作,最后一次為電廠抗洪搶險。
凌晨兩點,雷電交加,暴雨翻江倒海一樣從天上壓下來。河里霎時間洪流滾滾,懸崖上飛瀑直下,閘前水位看著迅速上升,不到20分鐘,取水口的攔污柵柵差就增加到1米。預先安排好的人員都嚴陣以待,開閘的開閘,監護的監護……曾拐樓也趕快啟動清污機,渣還沒有撈上來,就聽到“喀嚓”一聲,傳動鏈條斷了。還未交班的熊班長站在一旁抱怨說:“前天才修好,又斷了。花了一百萬的清污機,是他媽的一堆廢鐵不說,還要防礙取水口進水發電,少說點,一個汛期少發不下三千萬度電。”曾拐樓說:“原來梅師傅搞的那個撈渣機撈得上好,搞不清廠里為啥要花那么多錢換個這種中看不中用的鬼東西。”梅齊輝就是對清污機不放心,才守在一旁監視,聽了二人的怨言,無可奈何地仰天長嘆一聲。
電廠自發電之后,年年汛期閘前攔污柵都堵塞嚴重。二、三十米內都看不見水的浮渣、飄木,常常使柵差大到四、五米,廠房接二連三地被迫停機,影響安全滿發。為了減少發電量的損失,廠里不得不組織撈渣突擊隊,機關干部拿著撮箕,籮筐等工具,扎起木筏,站在筏上一撮一鏟地撈渣。梅齊輝目睹這些情景,早就在琢磨怎樣使用機械取代人力。尤其是他看到機關干部林應元在木筏上正撈得起勁,被抓木機上掉下來的木頭砸在后腦上,腦髓從傷口流出來的慘象,更增添了要搞撈渣機的決心。
梅齊輝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主任徐杰。徐主任本身就相信他的能力,更何況還解決了“鉛罐錨固”的難題,很干脆地說:“那你馬上搞個方案出來。”梅齊輝隨即來到現場查勘,畫出草圖。主任看了,連聲稱贊:“很好很好,我馬上送廠里審批,領取材料,進行實施。”可是,當徐杰把方案送到廠里的時候,有的廠領導居然潑了冷水:“哼!梅齊輝能搞出撈渣機,廠里的總工、專工就只有失業,算了,搞啥子搞嘛,別浪費資金。”徐杰氣得臉色鐵青,揮筆在圖紙背面寫上一句:“自力更生,白手起家制造撈渣機。”他匆匆趕到閘首,把圖紙交給梅齊輝。梅齊輝接過圖紙,發現背面多了一句話,又見主任心情不好,一下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梅齊輝帶著同事,從草叢中、河灘上、石渣里,找來修電廠時丟棄的廢鋼管,用一塊舊鋼板做成鉗工桌,找把爛虎鉗安上,然后去廠里借來一個舊焊機,便算準備好了制造撈渣機的工具和材料。
梅齊輝做事,只要一干起來就煞不住車,天晴下雨,白天黑夜,幾乎沒有什么區別。一頓午飯,冷了炊事員又熱,熱了又冷,連續熱了三、四次,依然擺在那里。主任忍不住心痛地說:“吃得飯了,活又不是一天干完的,餓壞了身子什么都干不成。”梅齊輝回答:“主任,你放心,我身體好,吃得消,不吃苦哪能干得出來。別人不相信,我偏要干出來給他們看。”徐主任聽了,禁不住眼睛潮濕了。
三十個晝夜過去了,翻斗式撈渣機宣布完工,安上一試,效果良好,撈上來的渣可供一輛卡車連續不斷地運。連那位潑冷水的領導看了,也只得紅著臉說:“不錯,不錯!”
一九九五年,一位大學教授通過局里介紹來廠里推銷新產品,說他研制成功一種齒耙轉輪式清污機,已獲得國家專利,造價100萬,由他全部包干制造。廠里答應了這筆生意,教授便把制造清污機的活以40萬的價錢全部反包給電廠的修造分場。
梅齊輝知道后,很想弄清清污機的先進性,以開自己的眼界。他跑到修造分場,找來制造圖紙,聯系取水口的寬度和高度,仔細地分析清污機的結構,工作原理,鏈條、齒輪、軸承等部件的受力情況,承認其有科學進步的一面,但須受高度和寬度的限制,超高超寬,受力不均,運轉困難,一定故障頻繁。梅齊輝把自己的想法向李廠長反映:“閘首取水口太高太寬,按這種尺寸制造要不得,這樣造出來還當不得原來的撈渣機。”李廠長很不以為然地說:“你是怕取代了你的撈渣機?”“我毫無這個意思。”梅齊輝陳述了自己的理由說,“如果要搞也可以,必須在取水口前重新澆筑一堵擋水墻,與邊墻形成水渠狀,在渠上建一個平臺運渣,這樣就變相地降低了取水口的高度,縮小了寬度。而這高度和寬度又要適合清污機能夠正常運轉的尺寸。”李廠長聽得有點不耐煩,說:“好了好了,別說了,你不相信人家教授是真的,不相信國家的專利證書是真的,局里的人介紹來的總是真的嘛!”梅齊輝感到了廠長說話的火藥味,也覺察出他們要出巨資做這筆生意的奧妙,怏怏地說了句:“看嘛,總有一天要出事。”說完,氣沖沖地轉身走了。清污機做成之后,運轉狀況果如梅齊輝所言。梅齊輝不忍目睹投資巨大的設備成為一堆“廢鐵”,又向廠里建議:“我愿意牽頭來對清污機進行改造。”卻遭到“你想剽竊別人的成果”的奚落。
清污機不能清污,反而把粗細浮渣全部堵在柵前,柵差驟然增到8米,進水口幾乎全部堵塞,廠房被迫全停機。取水口一堵,相當于關了一道泄洪閘門,盡管壩上該開的閘門全開了,水位仍然還在不斷地上升。梅齊輝叫操作的牛進快開導流洞,牛進合上刀閘,沒有反應,一檢查,啟閘的23號動力線路中斷。梅齊輝果斷地說:“曾拐樓,你在壩上組織反沖,我和熊班長喊幾個人前去手動啟閘。”說完,拿著搖柄,冒著大雨,最先一個向導流洞奔去。
去導流洞要繞水庫半圈多,一公里足足有余,所過之處,隨時都有碰上泥石流的危險。曾拐樓在壩上憑借探照燈光,看見梅班長矯健輕捷的身影,離壩已有200多米,遠遠把熊班長等人甩在后面。曾拐樓的眼睛潮濕了,心里不住地呼喚:“梅班長啊,梅師傅,你都退養了,還要搶著去干危險的事,這世上究竟還有多少你這樣的人啊!”突然,傳來“轟……嘩……”的巨響,這聲音壓倒了水聲和雨聲。曾拐樓循聲望去,只見山上的泥石樹木隨著山洪從300多米高處鋪天蓋地地滑下來,正對著梅齊輝沖去,掉在后面的熊班長等人見勢不妙,回頭就跑。眨眼間,泥石流把通向導流洞的路攔腰截斷,斷枝殘葉隨著風雨飛落大壩。深邃狹長的山谷除了風聲、雨聲、雷聲、洪水聲,還增添了男人粗莽悲沉的哭喊聲:“梅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