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中不知歲月長
試弦的聲音從瓦縫中擠入我的耳鼓,我知道,父親又在擺弄他的二胡了。
我五歲時的某個晚上,父親在打開那個神秘的盒子之前,曾把一粒粒松油放在飯勺里熬成糊糊,在離開火苗不足三分鐘之內,再把它們捏成短而厚的圓柱體。目睹父親被燙得紅紅的雙手,有無數個疑問在我的頭腦中盤旋而起,卻又在他冷峻的面孔下折了翅。
煤油燈下,黑色的桿閃閃發亮,仿佛綴滿了無數顆小星星。我小心地問:“這是什么?”“二胡。”父親簡單的回答一如他的不茍言笑。他端坐著,二胡也就穩穩地坐在他平放的兩腿之上,神奇的是,隨著琴弓的伸伸縮縮前推后拉,竟有聲音飛出來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拉著,卻總也和不上母親小聲地哼唱:“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邊是家鄉……晚上回來魚滿倉。” 母親正和我撿拾著黃豆里的雜物,不時把我拂來掃去的衣袖挽上去又放下來,在聲音的間隙里小聲地說:“要過年了,冷呢,是該扯點布了,不能總穿你姐的?!?/p>
父親拉二胡的技術進步得很快,那些毛剌剌的高音逐漸鋪成了婉轉曲折的小路,曲目也增加了不少。家里有電視后不久,某天他竟然拉起了《漢宮秋月》。然而每次“演奏”的開場白,必是《洪湖水浪打浪》??床欢V的父親就藉著那柄二胡陳述著他的音樂世界。
可是,多年來,我一直不愿用“流淌”這個詞眼兒來形容父親的音樂。它們確實與平滑細膩、珠圓玉潤相差甚遠,倒像是攜沙行走的風,在每次驟響的瞬間就用它的粗礫擊中了我。
也許總有些疼痛吧,否則,我不會總是有意無意地搜尋著與父親與二胡與聲音有關的文字。就像那些清晰的記憶:在烈日下端詳被玉米葉片劃破道道血痕的手,我總會想起從二十六根蠶絲上迸出的聲音,就哼著 “谷滿倉”迎接下一次的劃傷;踩著落葉背著柴禾回家,在靠著冰涼的石頭歇息時,就覺得太陽余暉映照的天空簡直就是金色的海洋,那里肯定悠游著五彩斑斕的魚;天黑了牽著牛兒回家,穿過密密的樹林,牛鈴的“當當”聲也一定是從父親那琴頭的六方筒里溜出來的;還有走過的無數個暗影憧的夜晚:上學途中必經的墳地,實習時偏僻的山村,加班晚點后寂靜的樓梯拐角……
是渾重如山,像十三歲那年擔在我肩上的那兩只裝滿行李的樟木箱?還是輕柔似水,如母親熏就的豆腐干味道穿越著我的五臟六腑?父親的音樂也許是早已隱在了無形的透明里,注入了我的血脈,在不動聲色地調理著我的生命?
陽光靜靜地睡在蓑草上,隔著青黑的瓦,我能看見父親的專注:洗凈勞作的雙手,從柏楊木盒中取出二胡,選一顆紅高粱桿兒做成的琴碼,夾在琴皮與琴弦之間,握一塊自制的松香,在馬尾上均勻地摩擦,左手扶琴桿,右手拉琴弓,根據泛音傳遞的信息,調整千斤,一種交談從此走向深入……
洪湖碧波卷細浪,回想那些曾在田角地頭間放飛的想像、深山僻壤里叢生的渴望、夜深人靜時傾聽舒伯特而平息的躁動與憂傷,我終于明白,正是父親和他的音樂,為我開啟了一扇窗,引領我的目光沿著綿綿不絕的黃河長江,伸向廣闊蔚藍的海洋。
落葉為墊,我坐在老家屋后的山坡上,看見那晚昏黃的燈光中,父親輕輕合上柏楊木盒,瞥一眼圓圓實實的黃豆,說:“明天賣了它們,扯布?!?/p>
總有白雪點燃冬季
“你說他們會同意嗎?”十年前,走在白雪皚皚的歸鄉路上,在距離老屋的大門不足100米時,我身后的男人突然駐足,把勇往直前軟化為猶豫的詢問。
十年后的同一個時節,我再次踏上了歸鄉的路。當腳印與腳印重疊,目光與目光相接,心情卻無法與心情吻合。
天空像一塊顏色不太純凈的素色布蒙了一層撣不盡的塵,是灰灰的白。那些高高低低的樹掛一幅鉛華褪盡后的沮喪臉譜,是裸裸的禿。而那些莊稼地里,沒有扎成堆的玉米桿兒,沒有高高隆起的農家肥,沒有烙印著犁鏵的新翻的黃土,有的,只是那些遺落在粗心鐮刀下枯枯的黃豆藤,與茂盛的衰草一起俯首,迎接著昂揚的寒風……
冷冷的空急劇膨脹著我的心,這就是一直在我血液里潛流暗涌著的村莊?
生命中總有許多不可把握與確定的東西,可這個村莊卻是決定我人生轉折最重的砝碼。就像十年前的冬天站在雪地里,我決定嫁給那個詢問我的男人一樣。
那一刻,我的眼和心裝的全是銀裝素裹久違了的村莊。高大的針葉松把雪頂到了天上,不時有鳥兒鉆進枝椏間跳來跳去,一坨一坨的雪便隨著鳥的鳴叫應聲跌落。每一家屋頂卻總有一處深不見底的黑煙囪,源源不斷釋放著溫暖,順著它,可以看見柴火的歡笑,聞到烤薯的甜香……這些熟悉的景讓我有一種回歸的癱軟,好像走失的種子重落原地,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從此生根或者腐爛。就是這種癱軟讓我深深地迷醉,所以那個詢問簡直不是問題,我輕易就決定了在都市中徘徊了近兩年的情感。我說:“我同意,他們就會同意?!?/p>
那個冬季的五天時間里,母親用這個村莊并不盛產的棉花為我縫制了十二床棉被作為我最重要的嫁妝,明白徹底、莊嚴鄭重地決定了我從此獨立生活的軌道。
可現在,一種真切的陌生正一點點侵蝕著我曾經入肌入肺的熟悉,我開始后悔這次的一意孤行。
動身的前一晚,母親還在阻攔我:“我們都不在那里了,你還回去做什么?再說,也不是那個樣子了,人都清閑著呢,施化肥,用除草劑,種桑樹還給補貼,年輕人天天聚在一起打牌?!蔽艺f我要回去看雪,母親不相信地看著我,說:“你以為一定就會下雪?。垦┰缇拖碌蒙倭?。”
風瑟瑟有聲,佇立在老屋旁,想著母親的話,我突然覺得空前的委屈,一如遲子建筆下的燈火:“在我為之無限陶醉時,不說告別,就抽身離去?!?/p>
雪花不知掛在哪朵隱身的云里,我仰望的目光如同村莊的靜謐,游移著恍惚與茫然。
這種恍惚與茫然卻仿佛似曾相識。
九七年冬天的那個清晨,當我匆匆走到公司的大門口,一個穿著黃色羽絨服的小男孩正仰著頭,搖著他奶奶的衣襟:“你每天都說要下雪,每天都這么早叫我起床,可我連雪的影子也沒看見?!蹦棠讨皇俏⑿χ貜停骸笆嵌炝司蜁卵?,你總會看見的?!惫唬且荒甑亩?,我居住的城市曾被一場大雪蓋覆。
祖孫兩人對話的場景從此就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里,以至于我總固執地認為那個穿著藍色對襟衫的老奶奶就是季節的使者。
腳下的土地堅實而柔軟,回憶使知覺恢復且清晰:河流多曲折,天空多變幻,氣候也許會采用不同的表達方式與人類交流,然而四季的輪回卻永遠不可更替:“是冬天了就會下雪,你總會看見的?!蔽壹热荒芘c城市飄揚的雪花相逢,難道就不能與故鄉飛舞的雪花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