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走筆

(一)古橋

說橋古，實因那傳說；有諸多傳說，愈為其古增色。那橋不高而短，欄柱所雕獅猴桃八寶石榴之類，走過即可依序背說得出。早年曾為進關咽喉，位顯聲赫，今水薄岸闊，往來也非必需，舊日之盛便只存老人唇際：水旺年景，備河漾滿，橋可通外河，外河連海；有大幫船逶迤直人，桅檣如林，帆影如云，及至橋邊碼頭，喧聲如爆。鹽布糧油運進輸出，繁榮街市，鋪幌遮日，買賣興隆，人也豪爽心敞，民風坦蕩，民俗拙樸……敘者如數家珍，聽者時發呆想，疑心那時曾活過一回，游走須翁村姑之間，經歷一番歲月，暢然釋然。

只是后來在這橋南三四百米又修一水泥橋，攬了大部交通，這橋更是多半為傳說所有了。但“煙雨古橋”與“古橋霜雪”仍不失可觀之景，且照例橋西的人家要到橋東的野外去耕種，待種子做完一年的夢再把秋拉回庭院，都離不了這橋，所以橋的寂寞倒也談不上。

少了一份熱鬧多得一份古道。橋東繁衍了不少人家，錯落屋檐下演繹不息的人間故事。一爿食雜店旁，生幾株榆槐楊柳，入夏枝條伸舒、綠蔭翳翳。棋陣不絕；歇棋有說書人白話古今，聽者即忘卻為朝三暮四或朝四暮三爭爭辯辯。說書人有說不盡的書，一朝一代的是非喜怒再左右喜怒是非，興衰好歹仁智互見，或慨而擊掌或怒而罵娘，各隨所愿。待說書人賣了關子，滿天是星。

遇到夕陽斑駁橋欄，槐香沁透了樸素的黃昏，便覺這橋許是歷史的記時器。鏤文剝蝕，更感一種無名的失落。橋如是，人事如是。水運不復，記得這鎮好處的就少，且人說又錯過幾次機遇，欲興乏力，便有劣跡傳揚漸多。一輩子沒離鄉土的便在這里麻一樣的漚，出得幾次門的卻將外面糟粕視若珍寶帶回，愈困愈沒了出路，愈沒錢愈找不得正兒八經掙錢的門道。人卑而黠、性橫暴，屯堡不敢來此買賣；自作自踐。相傾相殘，惡性循環、膨脹，雞毛蒜皮紛爭不已；整日慵懶，甚至思想也沒了空間……好在光陰淘沙，那心靈少橋的從前為談者所唾。

眼下，殘損的古橋已復修完整，儼然如初。這歷史不也是可修復的么?只要于人有真正的用場。橋東新建了工廠，上崗下班車鈴悅耳，看載重車輛在南橋急馳而過這古橋必也悅目。這河也成了環城蓮景一部分，荷花爛漫時，古橋當再度風光。

人，可以走出昨天，也可走入歷史，從這古橋……

(二)荷塘

黃昏后人少在家，出來走動也不像白日，到荷塘漸少，荷塘就如遺世一般，靜得風也沒了響動。荷葉在暗里圓圓撐開一盤清夢，思想些無人思想的往事，有月無月香自漫溢開來，味醇且稠，浸入思緒。

這兒原本空塘，只死水爛在那，全不似傳說里的艷美，舊有的風光只寫在鎮志里。有時老輩人對后生會提起老老年的事：塘北昔為會館。兩層殿宇，門前筑影壁，雕有二龍戲珠，水光映壁，波晃影動，珠閃龍騰，活靈活現。逢重陽佳節，商客聚會，登樓慶典。凡此種種，已成舊聞，只存現于一代代的記掛。那三里荷香氤氳了小鎮古今。思舊祈新，撒種植根，幾年光景，荷塘又出落成模樣，便聚來眾多腳步，向外人介紹，言必及此。曾有賞荷節，極熱鬧。平日閑時，一家兩代、三輩留一小照，那荷便可長久地艷艷芬芳融洽和諧的容顏。

荷幾欲滿塘，只西南角空著，露出青碧的水，極柔的波，喋喋說著風的語言，葉也知了，香也動了。恰好給白云一片空間，偶爾有魚打個花，漣漪便模糊了鳥影，彎折了荷形。往東北望去，一面極緩的慢坡，葉托著花。花育著蓮蓬，滿塘的秋香。

有亭凌于塘上，曲廊連岸，挺挺的荷莖夾出了道路。荷葉過頭，如傘如蓋；鋪水睡蓮，小者如拳。那些紫燕極富詩意在波光間忽高忽低，斜飛橫掠，與伴、與荷、與波、與魚、與影相嬉。坐亭知秋，看風荷一一相舉，花過后蓮蓬可人。久了，人荷合一，仿佛頭上有蜻蜓棲落，少不了緩緩地抬頭……這樣坐下去，看，可以半天，可以一日。

塘邊有垂柳依依，有石桌石凳供人休憩。閑坐者老人八九，常各拎自家桃李，彼此款待，言酸說甜。那果子都到時日，面面軟軟的。所論無非十里八村陳賬、過去現在軼聞。

煙雨日子，荷塘在雨中仿佛有種旋律撥動情致。葉間發聲，雨珠漸積，緣筋循脈，隱隱的大，飽和，滾落，倏地入塘不見，一些屬于心情的東西便怡然，彌散……略晴，鳥聲濕潤潤清亮亮的，此起彼落，參差有致。蛙跳葉上或躍入塘中，全憑自個兒興致或觀者興致。轉目間忽覺無例外荷競都長出一截來，真如仙子凌波。此時的荷塘一如油畫，讓人遙想煙雨舊事中的那獨獨的第一顆黑蓮子。

老人也說不清這荷塘久遠的來歷，只記有六十年前此地一場水災。水災之前，他們看過日本鬼子開綠色汽車進了早先的會館，運走了什么。那是他們第一次見識汽車那東西。水災將荷沒了頂，傳聞日本人偷走了館內什么鎮塘之寶，因為此前水再大也未淹了荷。可轉年塘秀依舊，荷壯如初。這讓我想到朋友送的工筆作品，那是鋪展的蓮葉和側倒的花瓣，花與葉大小遠近俯仰布局妥帖，色調淡雅，題名“聽雨”。題字曰“古語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者，豈謂此荷乎?為而不恃，無為無不米，隨緣乃福爾。煙雨空蒙，蝶舞夢中，如此。”那么這荷也可是鎮上人的一種精神了。人們生活著，用勞動創建著一切，過去有過去的輝煌，今天也會成為明天的輝煌，只要這荷一年年不老。

六十年前的荷塘不似今天。

六十年后的荷塘不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