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眼睛

作者簡介：王樹興，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北京某出版社。近年從事小說創作，代表作《好日子萬萬年》。曾獲“江曾祺文學獎”、“四小名旦文學獎”等。

尚抒在箭桿胡同口讓黃檸下了車。他很周到，將黃檸放車尾箱的一堆東西提了出來。

年輕的房東康曼莉還是看到了這一幕。她問黃檸：“那位先生怎么不跟你一道進來?”

黃檸討厭還沒住下就被查了戶口，又不得不跟她解釋：“只是一位同事，順道送了一程。”房門打開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那是沒有人氣擱置已久的房屋都有的味道，也還干干凈凈。黃檸想立即動手布置房間。康曼莉倚在門框上，見黃檸看著她，說要幫她拾掇拾掇。

黃檸一點也不想她幫什么忙，像她這樣年齡的女孩子，生活用品中總會有一些不愿讓人看到的東西，屬于隱私的東西。

收拾好了房間，黃檸覺得餓了。她用電飯煲煮了一袋康師傅方便面，吃得很香。只是滿屋都是方便面的那股香辣味道。她不想開窗戶，不想再招房東進來，她覺得她是徹底累了。

在新居的床上猛睡了一通，睡了三十多個小時。其間黃檸醒了幾次，住地下室時有鐵門咣當、咣當的聲音，會擔心手機沒信號誤了電話，沒這些反而有些不適應。

散漫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間透進來，該是挨近黃昏的時候。這間屋朝西。是一間廂屋。

黃檸趿著拖鞋到弄堂口的小店里去買些日用品，出了門見康曼莉與街坊，兩個大爺和一個大媽在打麻將。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瞄著她。她不自在，掏出手機打電話，告訴他，她睡醒了。他約她晚上出來吃晚飯，讓她找一家飯店。

北京的公司年頭年尾的當兒人力資源部門是最緊張的。年尾發了獎金，一些早有打算的人將紅包揣進懷里后跳槽到別處，炒老板的魷魚。春節后的人才市場火爆，很多公司節后上班的頭等大事就是招人。

黃檸的同學打電話讓她去三環上靜安莊的“同展”。2月15日和16日有兩天的人才招聘會。是個男同學，她不喜歡的那種，小模小樣的蘇南男孩。他的關心讓她覺得有點好笑，像是自作多情。不過她還是有些感動，他很細心、很周釗地替她想到了她根本想不到的細節。他幫她做了20份精美的簡歷，準備了10大段精彩的自白以及一些杜撰的大公司推薦信。有的上面還蓋著鮮紅的印章。

乘特8路雙層巴士在靜安莊站下車，黃檸也不知道“國展”在什么地方，她看見許多人往南走就跟著，遠遠地她就看到了尚抒。

尚抒夾著個皮包腆著肚子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很扎眼。黃檸見他沖著她笑就跑到他跟前。

“我認識您嗎?”

“當然，要不我沖你笑干嘛?”

黃檸一臉困惑地想走開去，但又忍不住回轉頭。

“進場的門票10元錢1張，犯不上化這個錢，你拿我的胸卡進去，從柵欄縫里還給我就是了。”說著他已遞過來。

黃檸拿著胸卡很神氣地向檢票的保安亮了亮就進去了。她把胸卡從柵欄的縫里還給尚抒時保安看見了但沒吭氣。很多人郁這樣進去的。她向尚抒擺了擺手先進去了。

偌大的“國展”大廳里布滿了五花八門的招人單位，摩肩接踵的人流。黃檸找到幾家招導游的旅行社，像天女散花一樣發了簡介。渾濁的空氣和喧囂的噪聲使她有要嘔葉的感覺。存靠近廁所的一間展臺前她看見了忙碌的尚抒。他給了她一張名片，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展臺前一幫人看著她有些羨慕。尚抒代表一家藍島廣告公司，招聘客戶代表和廣告文案，這些職業與黃檸一點關系也沒有。黃檸畢業于理工大學的環保專業，但卻考有一本導游證。她想應聘導游或者旅行社的“計調”。

黃檸只接到一家旅行社的復試通知。問她是否愿意做“前臺”，月薪800元，負責接電話、收發信件報紙、掃地揩桌子和添茶倒水。

蘇南男孩告訴她，現在所謂的導游太多，甚至小姐也改行做導游，導游證太好考了。黃檸聽到這些話氣得要死。她給尚抒打了個電話，問他是否還記得她，尚抒連說記得，說一聽到聲音就想到是她。

從這天晚上起，尚抒不懈地請黃檸吃飯，并勸她：沒有工作最好，省了勞累。

黃檸聽他這話就想起姥姥，姥姥常說：飽漢不知餓漢饑。

尚抒那天送黃檸回家，到了西壩河她死活不讓他再送了。他說他一定要看看她住的地方。她想了想也就答應了，在這種情況下她有心理準備。

黃檸住在兩壩河北里B12號樓的地下室里。在晚上領一個男人到宿舍，便坦然不起來，一副作賊的樣子。

進了門她讓他脫鞋，他掙掉鞋猛然將她摟到懷里。她沒有感到被男人擁抱的那種胸脯被擠壓、摩擦的快感，恍惚間她覺得他的唇輕輕地觸到了她的耳垂，耳廓里有熱乎乎的氣息，癢絲絲的感覺涌遍全身。繼而他的臉像個小狗一樣在她身上亂蹭，呢喃著“我想，我想……”

她不知道他說了多少遍“我想”，她以粗重的喘息迎合他，鼓勵他，在他的腰上狠狠地抓著。他的手想插進她的褲子里，牛仔褲緊繃著，銅質拉鏈往下拉時有粗糙的聲音，緊接著他拉她的內褲。拉了一一半停了下來，騰出雙手捧著她的臉。

整個過程黃檸都閉著眼睛，挺著僵硬的身體。她不知道他下一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他的手又重新回到下面，伸進內褲在她白皙光滑平坦的腹部摩娑，繼而把臉貼在上面。他深深地呼吸，連身體都自下而上地動著，吐納間臉似乎又欲往下深埋。

黃檸快要站不住時推開了他的臉。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收場的臺詞大都是“不要這樣”或者是類似的一句話。黃檸什么也沒說，她給尚抒一個嫵媚的但又有點羞澀的笑。

尚抒說了句很體面的話：“挺晚的了。”黃檸整理好衣服，從鞋架上取了尚抒的皮鞋遞給他。尚抒還紳士一樣地說了句：“謝謝!”和“再見!”

第二天尚抒打電話給黃檸說他昨晚回家路上被警察查了。他打車到地鐵站往蘋果園，地鐵站臺上的警察讓他出示身份證、工作證。好在這些東西都帶在隨身的包里，警察以一個敬禮結束盤查。這是他到北京六年來第一次遇到。回到家見鏡子里自己頭發亂糟糟的才知道原委。他很內疚的樣子，問她昨晚他是否過分了，有沒有認為他是做了壞事。

她沉默了會兒說：“你昨天怎么不對地鐵里的警察坦白?”

尚抒半天沒吭聲。以后幾天沒見他的蹤影，也沒有他的電話。她不主動找他。尚抒再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問了幾遍“你是誰?”，讓他失望得很。

這種情況下他只有討好她。

“我替你租了間房。老的四合院，古色古香的，明天就可以搬去住。”

“我才不住呢。住了沒幾天被討房租的往街上攆，那才古色古香呢。”

“哪有的事，卑鄙。我都替你交了半年的房租了。”

“為什么不是一年?”

“一年就一年，不就是怕你不住嘛，你答應住過去我立即去再交半年的租。”尚抒說完這話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臉色。

黃檸沒有言語只有行動，抱著他親了一口。然后煮了二袋方便面，擱進去切片的半條黃瓜和一只西紅柿。

尚抒把一碗方便面吃得唏溜唏溜的，連湯都喝了。吃完了看著黃檸。

“你看著我干嘛?”

“那就熄燈。熄了燈就看不見你了。”

“你敢?!”

尚抒真的不敢。他點了根煙，講他公司里的那些破事，一直講到乏困，講到哈欠連連。黃檸不困，白天她睡過頭了。

臨走時黃檸拉著尚抒的手送他走。他止住一個哈欠說：“跟你在一起輕松得很。”

地下室值班的女人對黃檸沒好聲地說：“以后帶男朋友來讓他早點走，現在查得緊。”

黃檸說：“你不認識他?就咱管片警察。”背過身去，她樂了。

康曼莉平日里邋里邋遢的，這天讓黃檸眼睛一亮。女人較平時顯得年輕漂亮，一身勾勒出線條的鮮亮衣服，一臉燦爛的笑，表情生動地與黃檸招呼。黃檸在水池上刷牙時見她在刮一條魚的魚鱗。

是個做事麻利的女人，很好的身段在動作中扭動著，竟是韻律的。黃檸知道一句老話：丑婆娘怕個三打扮。打扮過的康曼莉還是很迷人的，她甚至勾起黃檸的想法，不知自己結婚生孩子后是個什么模樣。

康曼莉建議黃檸出去玩玩，說成天悶在屋里不好。黃檸灌一大口水在嘴里漱去牙膏殘沫，然后拿起毛巾在臉上左一把右一把地擦。

黃檸吃了早飯回來見康曼莉的堂屋門關上了。大白天的這樣讓黃檸有點納悶，人閑著沒事是很無聊的，她躺床上聽MP3，一邊翻手機上的電話號碼，選幾個人給他們發一、二則無聊的短信。她想起邊格格，邊格格的手機號碼已廢了，她還把它留在手機上。邊格格像輕風一樣的飄到地球那一端去了，把屬于她過去的一切都留下了，饋贈給黃檸很多生活用品。

三里屯北路是邊格格開始新生活的地方。她在那兒跑掉了鞋跟，很狼狽地跛腳走著，偏就歪打正著的來了艷遇，比爾將車停在她面前問她是不是需要幫助，邊格格一見他的車掛著使館的車牌就點了點頭。比爾用車載她到太平洋百貨問她買不買鞋，邊格格以為比爾像那些討好她的男孩那樣要送她東西，有點羞澀，又有點激動。她沒想到鞋還沒焐熱比爾讓她付費，480元。邊格格只有搖頭再搖頭。比爾明白了，他說鞋是水晶鞋，他是白馬王子。邊格格英語還行，就是不知道安徒生。她點點頭，比爾樂了。在三里屯喝了點酒吃了盆哈立克，比爾就把邊格格帶到使館過了夜。

第二天邊格格不走，比爾急了，給她錢，她不要。比爾把錢往她口袋里塞，她打了比爾一記耳光。她對比爾說她不敢回去，她媽媽會打她，也會來打比爾。比爾不是外交家也不是情報官，不會處理這一類突發事件。他是個廚師，看著邊格格他覺得她像他做焦糊了的一道菜，不知所措，糟糕透了。他不得不寫了份文件給邊格格，答應娶她。這件事聽起來像天方夜譚一樣，問題的關鍵在于比爾單身，他要是有太太的話就不知道是什么結果了。

有一段時間黃檸整天陪著邊格格像難民一樣坐在比爾所在的使館外面。比爾是一個小國家的，黃檸說比爾的使館也就跟她們老家的鄉長的房子差不多大，邊格格說里面很大，黃檸知道她進去過。有時等比爾時間長了黃檸就勸邊格格撤，換個超級大國的下手。邊格格說不容易，比爾已答應結婚，答應帶她出去了。她說差就差點，當作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只要出去了還怕沒機會到美利堅的華爾街去掉鞋跟。

北京是個好地方。好在有許多的機會，一不小心生活就改變了，比投胎還快。正是這一點有許多大學畢業后不想走的人說：要飯也要在北京要。她大學畢業后就沒有離開過北京，她總是在不停地找工作，她的月薪要求為二千元，認為這是生活的基本保障金，找不到工作的原因在于她不低就，她的同學起初拿一千的月薪，干一陣子現在拿二三千的不在少數，還有的月薪上萬了。黃檸找工作是高不成低不就，困難的時候向家里伸手，也向那些已有工作的同學借過錢。

躺了一陣子黃檸到網吧去上網。看網上的招聘信息，看自己的E—mali里有什么。

中午黃檸回來時見康曼莉的屋里有男客人。隔著門簾影影綽綽的見他們在吃飯，康曼莉很開心，咯咯地笑。黃檸聞到魚的腥的但鮮美的味道。

唐伯虎晚上回來了。很瀟灑地從墻頭上下來，把一碗魚湯泡飯以及魚頭魚尾吃個精光。

康曼莉說過，唐伯虎星期四準回來，它記得日子。星期四是康曼莉吃魚的日子，這是雷打不動的。還有，這一天有一個男人來。唐伯虎是康曼莉家養的一條公貓，在外游蕩的日子多于在家。

到康曼莉家來的這個男人黃檸沒看清楚過，聽聲音很年輕，他不像康曼莉總是笑，話也不多。他來了后康曼莉就把門關上了，到吃飯的時候門才打開。康曼莉這天打開門的時候恰巧與黃檸對視，她的臉酡紅。

廚房里熱鬧起來，傳出油炸魚的鮮香，康曼莉的鍋鏟叮當直響。唐伯虎沒出門，剩下的魚湯魚刺倒進它食盆里時它就懶洋洋的踱出來了。康曼莉洗著碗，對身邊看著她的男人說：“掃黃打非，連唐伯虎都不敢再出去耍流氓了。”男人還是不笑。黃檸只看到他的一個背影。康曼莉扭頭看見黃檸，莫名其妙地上前踢了一腳唐伯虎：“你貧，你吵，你多嘴，一腳踢死你。”

男人有些驚訝地看著康曼莉。黃檸見到的是一張年輕甚至稚氣的臉。

這男人像個孩子。黃檸想。

男人是傍晚走的。走了約一個小時康曼莉的丈夫祥子回來了，他白天開出租車，與人黑白倒班。祥子喜歡吃炸醬面，他一回來就聽見康曼莉在面板上拍蒜的聲音，跟著就是熬醬的味道四處漫逸。有一天他讓康曼莉給黃檸做了一碗端來，黃檸有些奇怪，令人百吃不厭的炸醬面味道也說不出有什么特別的。黃檸是被方便面吃敗了胃口。

尚抒給黃檸發來短信，約她明天晚上吃晚飯。周末快到了。

黃檸有時會想想她與尚抒的關系。他與她至今還沒有那層關系，不是沒有開始而是沒有結果。黃檸現在不工作，是在北京耗著，每一天都得仡錢，錢是用一分少一分的。她不想向尚抒開口借錢，其實在他請她吃飯埋單時她會看著他花出去的那筆錢想：不吃飯把這筆錢給我更討好我。她想她要是向尚抒開口借錢他還是會借的。不過，開口向人難。

上次借錢是跟丁丁，借了一千元。還沒到還錢的日子丁丁就來了，說是順道。到吃飯的時候她請丁丁到成都小吃店吃了一碗排骨面，丁丁渴了，又要了瓶燕京啤酒。吃完晚飯丁丁跟著她回到地下室，愣坐著不走。她幾次暗示他都沒反應，只有推說到十一點時地下室會查房。丁丁站起身來像是要走的樣子，黃檸松了一口氣，但她沒想到他會一下抱住她，她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沒有慌亂。她貼過臉去，在他耳邊說：“輕點。隔壁會聽見。”她甚至比丁丁更緊地抱著他，讓他動彈不了。

“我挺喜歡你的。等我還了你錢。這時候沒有心情。”她說。

“那點錢算什么，你就當著不存在的事情。”他說。

“哪行啊?!”她輕輕推開他，理了理頭發，將門打開了。

丁丁到胡同口時見周圍沒人，還想再抱黃檸，她扭過身就走了。丁丁是邊格格的朋友，背底下邊格格只承認他是熟人。場面上邊格格又和他熱絡得不得了。黃檸猜不透他們的關系，后來想邊格格或許也借過他的錢。黃檸在第二天厚著臉皮向另外一個熟人借錢還了丁丁。盡管是拆東墻補西墻，但是省了麻煩。

尚抒在周末約黃檸到雅寶路附近的一家酒店去吃飯。這次不是他們倆，還有尚抒公司的邴總。吃完飯邴總提出來要去麥樂迪去唱歌，直唱到凌晨四點，黃檸嗓子都唱嘶啞了。第二天，尚抒發短信說：邴總瘋掉了，迷上了你，還要再約你去吃飯唱歌。

黃檸回短信：滾他媽的!

黃檸喜歡有男人圍著她轉，不討厭任何品種的男人向她獻殷勤。她認為這是一種生物的本能。遇到既喜歡一個女人又不會討好的男人，她會鄙夷，認為這人連屎克郎都不如。屎克郎遇到鐘愛的雌性，會迅速地卷一個大大的糞球獻給愛人。想到這個情景她會笑，會想想身邊有張三還是李四是屎克郎。

尚抒替她租房子，隔三差五的請她吃飯，她當然地理解為是一種卷糞球行為。而當他將她帶到邴總身邊，又挑明邴總對她的噯昧態度是什么意思呢?

她想到尚抒那天吃飯和唱歌時面對邴總的諂媚，想到他不時地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邴總的神情，覺得那頓飯她是一道菜，唱歌時她是一只果盤。意識到她被尚抒進貢了，進貢給了上司。盡管覺得可惡，她還是沒有多少責怪他的意思。因為，陰謀的得逞不是取決于尚抒有什么樣的想法和所作所為，在于她自己。這個時候，她還不想得罪尚抒。

才過去幾天，她已不記得邴總的模樣了。努力地想了想，也沒想出個輪廓來。本來也就是萍水相逢、擦肩而過的事。以至邴總打電話給她時，她問他：“還記得我?什么模樣?”電話那頭“蹼嗤”一笑，“我健忘呀?!”

電話響了幾遍，黃檸沒接。后來收到短信通知，充值100元。她接了電話后得知邴總在關心她工作的事，要把她介紹到朋友的公司，月薪不低于三千元，還征求她意見。黃檸有些過意不去，她向邴總解釋，剛才不知道是邴總的電話。邴總連說他不在意，說他知道現在時尚短信，他也解釋了一下自己：“短信我發不來，拇指粗，笨。”

周三黃檸雅妝淡抹了一回，還找了套職業裝穿上，去邴總介紹的公司去應試。這家藍色頻道文化事業機構在五環以外，有文化和廣告兩個公司，做影視準名星的DM廣告。總裁姓劉，是邴總的朋友，一個有張慘白的國字臉的小老頭。他很熱情地接待了黃檸，花半個小時介紹了他的機構，然后叫來了人力資源部的部長。部長穿雙“咯咯”亮響的高跟鞋，帶來一股像汽車里空氣潔凈劑一樣的濃烈香水味。她讓黃檸下次帶身份證來并給了她一疊表格。這當兒，閑下來的劉總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黃檸一番，剛才交談時他的目光是望著別處的。

黃檸理好表格放到包里，再面對劉總裁時他的目光又移到了別處。邊格格說過，水深的男人說話時是不會讓你看到眼神的。

“你來公司的事我由邴總定。他是能做我主的人，你聽他通知。”說完這話劉總裁站了起來。黃檸表示了感謝，出門時沒忘跟人力資源部的香水部長打了個招呼。

回家途中黃檸給邴總打了個電話說了一下情況，邴總不對事情表態卻又是約她吃飯。她想推辭了不好就答應了。

進了院子，康曼莉陡然踢了唐伯虎一腳，把它踢了個360度大回環，聽見凄厲的慘叫，黃檸直想捂耳朵。康曼莉許是注意到了黃檸憐惜的眼光，忿然地說：“討厭的東西，你喜歡你養吧?!”

黃檸揚長聲說：“可以呀，你以后不許再碰它了。”

等到黃檸拿了貓的食碗到自來水池上沖刷時，康曼莉說：“我們家貓呀，不不不，是你的貓了，是不吃方便面的。”

黃檸的眼里噙著淚卻笑了，“笑死了，我有個同學的貓還吃口香糖呢。”

晚上的飯局邴總撇開了尚抒，他說尚抒有些重要的事在加班。黃檸幾次要與邴總談應聰的事都被他打斷了。他說不要讓這樁小事來鬧心。黃檸從學校出來后也算是經歷過場面，她想，應該控制局面，有分寸地調動他某些方面的情緒，明知道這種男人的意圖，你的表情讓他覺得你看穿他了，大家就都無趣了，何況這時還有求于他。

邴總與黃檸左一杯右一杯地干紅酒，黃檸是有些酒量的，喝完了一瓶紅酒邴總見她都沒什么感覺就不勸她喝了。他也怕冷場，夸夸其談起來。黃檸不僅充當熱心的聽眾，時不時地還得含情脈脈地凝望著他，聽到高興時給他一個燦爛的笑。還有，她得體而不失時機地吃飽肚子，多吃一些自己喜歡的菜。做話語權領導的邴總幾乎不吃什么。

黃檸打量著桌上只動了兩三筷子的剁椒魚頭，覺得可惜。她想到了唐伯虎，就介紹這只貓的可憐，說它處于溫飽線下。邴總見她的目光幾次瞄向剁椒魚頭馬上明白過來，讓服務員打包，說是搞一搞貓的“陽光工程”。見到黃檸感激的目光，他又讓服務員將臘味合蒸打包，另點了盤醬爆羊肝，說他們家貓過去每頓非這個菜下飯不可。

黃檸與邴總在飯店門口分手時騰出一只手來擁抱了他，說“有愛心的人都是可愛的人。”邴總說，工作的事他會盡快幫她定下來。他要求黃擰，下次見面由她約。

黃檸拎著打了包的菜回家，路上偷著樂了。她想邴總本來是想帶她去唱歌的，這包菜幫了她忙。

第二天黃檸將打包回來的菜放在電飯煲蒸籠上餾了一下，里里外外的找了幾圈也沒找到唐伯虎。電飯煲透出的香噴噴味道勾起了她的食欲。她想這些東西為什么就一定要給貓吃呢，打消了一些其他的念頭，吃得還是很香的。剩下的她放到了貓食碗里。

傍晚的時候黃檸看到貓食碗是空的，唐伯虎不知不覺地回來過了。她想唐伯虎究竟在什么地方轉悠呢，吸引它的母貓們又都是什么樣的呢?存了這些念想她就去跑胡同，在縱橫交錯的胡同里胡亂跑一氣。好像也沒跑多遠就到了使館區邊上，酒吧街亂哄哄的音樂隨風人耳。過了紅綠燈，隨著人流竟然走到吧街上。她想進去坐一會兒，以前她隨邊格格來過，坐下來不久就有人不懷好意地湊過來。邊格格說，跟他們走是可以開一個很高的價的。

黃檸當時嚇了一跳。這么做等于……

現在想來，那些想勾她們走的男人，那些屎克郎舉著的不是糞球，是RMB。

她沒有勇氣跑進吧街。

星期四到了。康曼莉又在水池邊打理買回來的魚。黃檸從窗戶里面往外窺視著，她的那個小男人又會準時來吧。

小男人進來時康曼莉扭頭看了一眼黃檸這邊。小男人輕佻地在她豐腴的腰上捏了一把，看來是她的敏感部位，她忍不住要笑，用手指戳戳黃檸這屋，兩個人躡手躡腳地進了屋。這天急迫的肯定是小男人，他立即就關上了門。

黃檸沒什么可看的了就躺到了床上。男女的事黃檸是經歷過的，她不用看也知道，想象得出來。過了一陣子，她聽到開門的聲音，她想他們可能是一場結束了。等她想打開門出屋時，從窗戶里見到康曼莉又將門關上了。他們這么快又有了需要嗎?黃檸想著有螳好笑。

這時候黃檸不好出門，開門會有很大的動靜。她不想驚動他們，不想壞了他們的興致，不想讓他們驚惶失措的。在黃檸的老家，女人背著丈夫偷情叫“偷人”。一個偷字，偷了人，偷其他什么的就都不是了不得的事了。她記得小時候的一件事，鄰居倪大明在紡織廠的妻子下了夜班在家里偷人，倪大明是個懦弱不敢惹事的人，知道了這件事連門都不敢敲。他弟弟倪小明偏偏就做了武松，拿根自來水管當哨棒，一腳踹開門將一對奸夫淫婦當老虎打了，那男的被打得滿頭是血扔到了大街上。倪大明并不感激兄弟，只覺得兜出了一個“丑”字，搬了家還與兄弟斷了情，責怪他打了嫂子。想到這，黃檸就去想康曼莉做出租車司機的丈夫，想他長得五大三粗，怕是不用找人幫忙就收拾了局面。可一想到小男人會頭破血流，她不由得有些害怕。

黃檸并沒有因康曼莉對她的態度有惡感。她覺得這個女人似乎在戀愛，她的情緒不穩定，或喜或憂，或晴或陰的。康曼莉喜歡那個小男人是擺在臉上的，她每周都巴望著周四這一天。周二三是她情緒最壞的時候，她像是被煎熬得快失去理智了，動輒發火和指東罵西的，似乎看什么都不順眼，什么都礙她的事。星期四這天她才是最幸福的，這一天她是個賢妻良母，是個好女人。她會早早地起來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凈凈的，換上最鮮亮的衣服，到農貿市場買回來一條魚。這個小男人喜歡吃魚是肯定的，他會是因為喜歡吃她做的魚而和她在一起的嗎?她是為了討好他而每次都做魚給他吃嗎?

黃檸覺得她真是想不清楚。曾經有過的幾個男人，在她身體上忙來忙去時她也曾想過，為什么要和他們這樣。初次也不是為了愛，挺喜歡的一個叫任宗的男同學，畢業后要各奔東西時的失落心情下，就那么輕易地發生了。去年還又和任宗見了一面，是在一個同學的婚禮上，他和她有說也有笑，就是沒有再往那事上想。事后她想，其實重溫一下也是可以的，都會有了另外的體驗，再一起時或許別有滋味。之所以沒有發生，是她感覺到了他的怯意。她敏感地以為他一定有了一位他愛的女孩。任宗畢業后安排在老家的環保局搞環境監測，在一個小縣城里有一份好工作是不愁沒女孩子愛的，甚至可以用很高的眼光去挑。黃檸想任宗現在一定是有一個小鳥依人一樣的女朋友了。說小鳥依人是因為他說過喜歡這種類型的。他很愛她。男人在無所顧忌時才是膽大的。那會兒她心里面是酸溜溜的。

她又想到了康曼莉的小男人。這個男人無所顧忌嗎?司機祥子的腳步很重，每天回來黃檸都能聽到他腳步的聲響。黃檸想，康曼莉與小男人待屋里偷情時應該將門鎖的保險保上，若遇到祥子突然回來可以讓小男人轉移到她的屋．也可以謊稱是她的男朋友。這么想著的時候門被重重地擂響了，黃檸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開門，見到的是康曼莉一張五官挪了位的臉，氣得厲害的康曼莉一字一頓地說：“你家的死貓偷吃了我的魚。”

“我家的貓?”黃檸起初懵住了，后來反應過來。康曼莉將那條魚扔到她的面前。

貓并沒有大吃那條魚，只是吃了魚的眼睛。大約是用爪子摳出來的，魚頭有點面目皆非慘不忍睹。黃檸的目光四下里逡巡，哪有唐伯虎的影子。她不是想找出它來負什么責任，而是怕康曼莉打它。康曼莉將魚拿起來又摔了一下。恨不能摔到黃檸身上去的樣子。

“我賠!”黃檸心里面很不愿意，嘴上表態的話卻又出來了。

“你不賠誰賠?”康曼莉一副冤有頭債有主的樣子。

黃檸出門去買魚時康曼莉提醒她：“這是條鱸魚。很貴的。”

黃檸確實被提醒了，她身上的錢已經少得可憐了，只剩五十多元了。

超市里的鱸魚養在玻璃的魚缸里，看了一眼價格，估摸買像康曼莉那條大小的魚要三十多元。想附近的農貿市場可有這種魚賣，卻怎么也想不出來。黃檸平時連農貿市場也很少去的，要買也只是饅頭、雞蛋和西紅柿之類可以在電飯煲里做的東西。去了農貿市場，一條鱸魚也還是要二十多元，黃檸遲疑了一陣子還是買下了。

她把魚遞給康曼莉。見她余怒未消不由得也有點忿然了，她說了句：“留點給祥子師傅就炸醬面。”康曼莉白了她一眼卻說不出什么，將魚擱水池上轉身進屋把門重重地關上，不一會兒又出來了，敞了門。此后門再也不虛掩和關上了，連吃飯時也開著。再也沒有聽到康曼莉的笑聲和那個小男人說話的聲音。

黃檸將那條支離破碎的魚撿起來洗了，用電飯煲燉熟了后倒在唐伯虎的貓食碗里。唐伯虎回來時黃檸看見了，它身后一條黃色的貍花貓，款款地舒展著柔軟的腰肢，怯怯地跟在它的身后。黃檸覺得這一定是“秋香”了。

夜里，康曼莉的屋頂上徘徊著好幾條貓，叫春的聲音綿延不絕。康曼莉的屋里卻沒有動靜，連罵聲黃檸也沒聽到。

第二天祥子沒有出車，在家忙碌著買菜和洗鍋涮盆。他樂呵呵地與黃檸打招呼，說媳婦病了，感冒了。黃檸覺得有一口氣，嘆不出來。

黃檸身上快沒錢了，還剩16．5元。這讓她無比焦慮。吃飯要錢，出門坐車也要錢。打電話問邴總工作的事，邴總總是吱吱唔唔的。她想，即使現在上了班等發工資也要到一個月以后。都說遠水解不了近渴，遠水現在一滴也沒有。以前跟家里要過幾次錢，父母親總是問三問四的，擔心她在北京找不到工作，這陣子她都不敢再打電話回去，就怕他們問得仔細了她不好交待。

尚抒又打了電話來，仍是約她出去吃飯。她說什么也不想去。吃頓飯花在路上擠公交車的錢也夠她吃幾頓的。電話里她忽然就覺得委屈，哭著說她不知道尚抒安的什么心，說她很害怕。尚抒問她害怕什么，黃檸說害怕他拿她去討好邴總。

尚抒聽了這話電話里半天沒有聲響，臨了說了句不咸不淡的話：“做人和對人都要厚道。”

又一個周四到來時祥子沒有出車，一大早他與康曼莉從農貿市場提了許多的菜回來。菜里面仍然是有魚的，但這次在水池邊打當魚的是祥子。他嘴里叼著根煙卷用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刮魚鱗，臉上喜洋洋的。黃檸在水池邊刷牙時他告訴她，康曼莉中了獎，請過去單位的同事到家里吃頓飯。黃檸問得了多少獎金，祥子說五十。

三三兩兩來的人當中竟有小男人，他稱祥子祥哥，與他搭訕著，一根煙過來，一根煙過去，很熱乎很友好的樣子。挨晌午了飯還沒做好，康曼莉湊到黃檸這屋來問她辣子雞塊怎么做。黃檸倒是會做這道菜，她說給康曼莉聽，康曼莉覺得還是不明白，拉她去示范一下。黃檸就去她的廚房，往鍋里倒了油下了糖煉出糖色，將蔥姜花椒隨雞塊一道下鍋煸炒透了，蓋上鍋蓋讓康曼莉看著悶一會兒。康曼莉又抓了把干椒皮放進去，說辣一點好吃。黃檸從康曼莉屋里出來時聽見她和祥子打俏，她警告祥子不許偷吃雞肉，祥子則輕聲地說：“噓，雞在面前，做得說不得。”他們一道笑起來時，黃檸的血一下子涌到了頭上。

過了會兒，祥子過來招呼黃檸，讓她一道過去吃飯，說都是一幫很好的朋友。黃檸淡笑了一下，推說有飯局。

她出去轉了一圈，到傍晚時還不想回住的地方。尚抒的電話又來了，說工作的事邴總擺平了，妥了。要見個面，也就是再一起吃頓飯。黃嚀說好吧，但是讓他們到東四來。尚抒說東四這一段還真有一家不錯的飯店，叫樓外樓，是做杭州菜的。

吃飯的時候邴總仍然不提黃檸工作的事，黃檸站起來敬酒，感謝他為她工作的事費了心。話挑明了，邴總卻說：“真的謝我?那你就干上三杯”喝的是古越龍山五年陳的黃酒，黃檸真的就站著連干了三杯。

飯后邴總果真如黃檸所料的那樣提出來去麥樂迪去K歌。

要了一間大的廳，邴總說要可以跳舞的。三個人坐下后尚抒就點了歌唱，邴總挪了挪身子靠近黃檸說：“跳個舞吧。”黃檸搖搖頭說這首歌不適合跳舞，尚抒唱著的歌是《咱們當兵的人》。邴總于是去翻點歌簿，點了一堆抒情柔曼的曲子，像是一定要跟黃檸好好跳一場的樣子。再一首曲子時尚抒有點不識相，他拉起黃檸跳舞。跳舞時尚抒貼著黃檸的臉溫柔地說：“我真的喜歡你!”說完還把黃檸往懷里緊緊地摟了摟。黃檸笑了，笑得彎了腰。尚抒問笑什么，她說：“我真的知道。”

再一首曲子時邴總并沒有要與黃檸跳舞，但黯淡的燈光下黃檸看得出他陰冷的臉色以及按捺不住的怒氣。黃檸主動地邀他跳舞他也不跳，他在出去接了個電話后讓尚抒去公司一趟。尚抒有些不情愿，但還是去了。臨走前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黃檸一眼，黃檸想，什么事呀?

尚抒走后邴總數落了一陣子他的不是，言下之意早想將他這個副總撤了。黃檸懶得聽他這些話，抱著話筒心不在焉地唱歌。邴總拿下她的話筒，要與她跳舞。跳舞時他把黃檸摟得很緊，惡濁的酒氣噴到她的臉上，她感到很難受，很難受。

歇下來時，邴總端了杯飲料給黃檸，說工作的事定了，讓她下個月去上班。見她沒有他設想的興奮表情，拿過手提包掏出一沓錢說：“這是二千塊錢，工資從這個月發，這個主我替劉總做了。”

黃檸推回他的手，他以為她也就是假裝客氣一下，見她真的是不拿時，他有點尷尬。她說她還是上了班以后再領工資。

邴總將錢放回包里，努力地語重心長，他說工作機會難得，讓黃檸一定要珍惜。黃檸聽了這話，死勁地點了點頭。見此他將身子挨近了些，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見她好像并沒有避讓他的接觸，他的手又往下移了移，甚至捏了她腰間一把。要是黃檸再沒反應，他會將她攬到懷里來，深入下去的。黃檸這時拿開了他的手，還告訴他她很不舒服。他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未置是否。他試探地問她，要不要找一間酒店去休息一下。黃檸搖搖頭。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抱住她說：“我們走吧。”黃檸問：“你要干什么?”

邴總說不出他要干什么，繼而冷笑了聲說：“你很油!”黃檸拿起包站起身走了。

出了麥樂迪，有輛出租車在她面前停下，是祥子的車。他招呼她上車，說順路捎她回家。到了家門口，祥子倒車說他替人頂班還得干一會兒，黃檸心里一感動就對他說：“你以后周四中午趕回家吃飯吧。”

黃檸話說出口又后悔了。祥子沒有問為什么，他只是把車停了下來，用勁地拉下了手剎。

她趕緊下了車。回屋后一直聽著動靜，她沒聽到祥子回來的聲音。

祥子第二天踅到黃檸屋里，他并沒有就昨晚她的話刨根問底。他說房子不租了，讓黃檸另找地方。他還說房租全退給她都行，搬家時他還可以給她幫忙。說這些話時他的頭低垂著，黃檸想他一定有很大的壓力，也就不再問原因。她知道，這樣等于在幫這個老實的男人了。

她立即就出去找房子，在豆瓣胡同找了一處地下室，房租才三百元。她去搬東西時康曼莉一直沒露面。祥子沒出車在家，死活要幫她搬東西。他把半年房租六仟塊錢都退給了黃檸，黃檸抽出一個月的房租硬塞給了他。她跟他商量，把唐伯虎還給他們。祥子有點莫名其妙，繼而滿口答應。她又交代，以后千萬要善待這只貓，祥子又是直點頭答應。她還不放心，說：“你得跟康姐說一下。”

在拿到退來的房租前，黃檸身上只有五元錢了。她怎么也覺得這錢有點燙手似的，她打了電話給尚抒，告訴他搬家了，但沒告訴他搬哪兒了。她問他，為什么不問昨天晚上的事，不問發生了什么。

尚抒不吭氣。這時候她走進了地下室，她以為沒有信號了，奇怪的是手機上信號的強弱標志是滿格。

地下室可以用手機了。她莫名其妙地有些興奮。她不等尚抒說什么，她按掉了電話。

一會兒，收到任宗的短信，他說他已將錢打到了她的卡上。昨天，她給他發了個短信，謊稱錢包丟了，銀行的借記卡丟了，讓他往她新辦的卡上打些錢應急。

黃檸立即出地下室去找柜員機，她想知道任宗究竟給她匯了多少錢。

查詢了卡上的錢她哭了，她站在柜員機前給任宗打了電話，她問他為什么這樣?又馬上讓他別說。回地下室的路上她還抽泣著，她給他發了個短信，問他為什么錢數有零頭，他說，因為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的全部工資；她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說，跟情感有關；她問，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說，問這問題的答案是：假的!

黃檸的短信不再往下發了，她不知道說什么好。

晚上，任宗打來電話。

“回來吧!”他說。

“回來就能混得好嗎?”她顯然是遲疑的。

“問題是在什么地方也不是混的事呀。”

黃檸語塞了。她還是想過這個問題的，她說：

“反正我就是不想回去吧，上了這么多年學，出來了，再回去，多沒意思。”

“你想想吧，反正我覺得你回來也挺好的。”

忽然，她說：“你過來接我吧?!那樣我就回去。”

“我明天過來。”

“任宗!你別過來!我是開玩笑的!”她有點聲嘶力竭。

黃檸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又把話收了回來。第二天她約了尚抒，請他吃飯，在樓內樓酒店。

到了樓內樓卻聽說酒店到月底就要歇業了。與尚抒見面后黃檸想輕松一些，她說她點了他喜歡的東坡肉和老鴨煲。她把退來的房租湊上一千元交給尚抒。他沒接，他說她今天在一個即將歇業的飯店與他吃最后一頓飯很有意味。

“說歇業也好，關門也好，其實都是易主經營。換人、換招牌而已。”

黃檸莞爾一笑，尚抒接著說：“不是嗎?”

黃檸說：“也是，我差點成了這樣的飯店。吃飯吧。太復雜了。”

尚抒給自己要一瓶黃酒。服務員說黃酒沒有了，他說那就來三瓶啤酒。

吃完飯，他拿起桌上的錢放進了包里，黃檸微笑著看他。她問：

“為什么女人從男人那里得到的東西都跟付出有關?”

他說：“這還算問題嗎?”

“噢!”黃檸好像恍然大悟的樣子。

從酒店出來她沒有往豆瓣胡同走，她選擇了一個反方向，她走到朝內南北小街的過街天橋上。站在天橋上她感到橋下車流帶來的一陣陣震顫，在橋上可以眺望到很遠的地方，可以看到東大橋，轉過身又可以看到美術館。她冒出了給任宗打一個電話的沖動。

“我還是要留在北京!”

“因為什么?”任宗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她說：“你要還喜歡我就也過來。”她不想聽到他的反應，她撳掉了手機。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