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個體的生命面前,永恒而無限的時間似乎永遠是一個驕傲的勝利者。當人一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時間便開始主宰著人。無論是高貴還是卑微;無論是瀟灑還是庸常;無論是腰纏萬貫的富翁還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都無可逃遁,自始至終都被時間追殺著,直到死去。
人類的圣賢和先哲,始終在探索著這樣一個命題:
我是誰?
我從哪兒來?
我要到哪里去?
從東方先賢莊子的“天人合一”到西方哲人尼采的“超人學說”,都無法對這樣一個嚴肅的命題給出最終的、圓滿的答案。出世或者入世、淡泊名利還是積極進取,從來是人類所面臨的兩難抉擇。個體的生命長度是有限的,而時間漫漫無涯,這是誰都無法逃避的現實。思想決定著人的存在意識,這就產生了色彩各異的生活態度與生活方式。
在生命的過程中,我們常常從工作、從家庭、從友誼、從愛情中,感受著生命本身的意義。對生命的熱情與摯愛,可以消除人因被時間主宰的被動感與恐懼感,增強人與時間抗衡的自信,并在不懈的奮斗中,追求生命的永恒。
人類往往以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作為延續生命、使生命永存的一種方式。為了保障這樣的永恒——或許更是為了克服生命短暫的恐懼感,人與自身、與他人、與自然不斷奮爭,或謀求權貴、或累積金錢、或打造聲名、或燈紅酒綠追求及時行樂、或求神問仙企圖長生不死。
宗教與藝術的出現,反映了人對生命永恒的強烈渴望。這是人試圖認識和掌握世界、從而掌握自己命運的一種實踐。人類對于生與死、肉體與精神、現實與虛幻等人生問題,所反映出來的恐懼、焦慮、懷疑,在宗教與藝術中得到了釋放、慰藉與安撫。宗教起源于人類的童年時代,當時的人們信仰“萬物有靈”論,把自然界想象成與人一樣具有意志和感情,對大自然充滿了敬畏,而對自己存在于自然中充滿了疑懼。那些流傳下來的遠古時代各種各樣的神話與傳說,就深刻地反映了這一點。于是,在人們的想象中,天堂、上帝、神仙等等超超的、虛幻的象征開始清晰起來,只有上帝、神仙才能保護人類,幫助人類去戰勝一切不懷好意的妖魔鬼怪、戰勝一切艱苦惡劣的自然環境。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上帝,可以使人忘卻現實的險惡與困苦。因而,宗教信仰使得人類擁有了精神的支撐,把這個虛幻的世界當成了真實的存在。然而,歸依宗教的人類,實際上依然無法解決人的精神困境、人的終極問題。
藝術是宗教的孿生兄弟。宗教與藝術都是人類的精神活動,其曖昧不清、形影不離的關系,一直以來相互消長、相互依存。宗教試圖探討人與神的關系,尋求靈魂的永生不滅。而藝術通過藝術創作反映真實人生、折射現實精神,關注的是人的內心世界,探索人的生命意義。但是,宗教與藝術的共同點,都是人的自我覺醒與自覺追求,在此基礎上同時又都強調一種“忘我”的境界。如在古希臘的德爾裴神殿里,高高地懸掛著一條箴言:“認識你自己。”而在藝術領域里,文學是人學之命題,也是人類在藝術活動中認識自己。認識自己,是一個極其艱難而又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類逐漸完善自我、發展自己。
死亡是生命的必然,也是生命真實的存在形式。宗教把人的死亡引向天堂之路,宗教徒一生的修為就是為了從死亡走向重生——那海市蜃樓般的天堂,就是他們的終極夢想。而藝術與哲學,更多地注重人的精神向度,超越死亡、向往虛無,甚至認為死亡升華了人的精神與生命之美。顏翔林在《死亡美學》(學林出版社)一書中這樣認為:“死亡是生命的最高虛無,虛無又是精神的最高的懸浮狀態,是接近宗教和詩歌境界的,因此死亡代表了一種精神的美和靈魂的升華。”
對生命的徹悟,是人類思想走出迷津的一個飛躍。因而,人類接受了苦難意識、死亡意識,并形成了獨特的審美意義。莊子借骷髏寓言描述了生命的痛苦和艱難,而死亡則是對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負擔的解脫,意味著獲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自由。死亡具有了這樣一種完美的精神境界,所以川端康成、海明威、三毛、海子等作家詩人才會了無掛礙、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亡。
然而,生命只有一次。輕率地結束生命,也意味著對生命的不尊重。在有限的生命里,積極進取應是人的一種精神向度。人來到這個世界,在科學與信仰、理性與情感、邏輯與人生之間的種種矛盾沖突之中,充滿了生命的痛苦和悲劇意識。生命終將歸于空無。那么,怎樣才能得到不朽和永恒呢?——惟有奮斗。二十世紀西方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西班牙的烏納穆諾,在他的代表作《生命的悲劇意識》一書中這樣告訴我們。人,只有通過堅持不懈、熾烈狂熱的抗爭與獻身,才能使“生命極度充實與完滿”,從而達到生命的永存與不朽。對于人的生命來說,世界有兩個:一個是可覺知的世界,另一個是理想的世界。可覺知的世界使人得以生存.而理想的世界使人得到永存。這兩個世界,對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烏納穆諾的這種思想,顯然具有促人進取的積極思想。同時,他認為,一切終將飄逝,而永存的是人性的愛與憐憫意識。
烏納穆諾以宗教般的哲思,強調了人的精神層面對于個體生命的重要意義。確實,宗教以其悲天憫人的情懷,關懷著塵世的生命。而藝術則以理想之光,點亮人的生命、燭照人的靈魂。我們應該對藝術滿懷感激。當時間作為殺手,把人置于死地之后,藝術創作者的生命因為藝術作品而得到了永生。從梵高的《向日葵》、嵇康的一曲《廣陵散》、敦煌莫高窟的壁畫、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曹雪芹的《紅樓夢》等等藝術作品中,我們可以身臨其境般地感受人的生命所創造的奇跡。人的生命固然有限,然而其精神之光卻通過創造的藝術作品,穿越時空而永恒地照耀在人類的心靈世界。當我們領略著蒙娜麗莎的微笑、陶醉在高山流水有知音的旋律里、欣賞著莎士比亞的不朽戲劇、沉浸在唐詩宋詞的神韻中,內心便會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愉悅與激動!
藝術真好,生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