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范本

男人已經隱忍很久了。

他暗示著女人他有著很重要的事。

女人依然坐在電腦前。她對男人說：我這就下了。可是幾分鐘過去了。她端然不動。

視頻是打開的，女人把圖像顛倒過來，大屏幕里顯示著自己的面孔。小方框里是另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男人看著女人在屏幕里嫵媚誘人的臉，怒氣一點點的在心頭積聚。女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淺薄，和每一個不認識的人都接受著視頻聊天呢?

男人走到女人的身前，他怒沖沖的臉出現在女人的視頻里。女人在網上的文字對話里全神貫注，她為網上男人的詼諧面帶著微微的笑意。

對話框里出現了這樣的一行字：你的后院起火了。

女人說：不會，他不是個小氣的男人。

網上的文字說：我已經看到了他臉上的火苗。

女人抬頭看看走進自己視頻里的男人，臉上的笑意更加嫣然：他經常燃燒起火苗，我是個很好的消防員。

那你有個好老公啊。你好啊，朋友。

身后的男人憤怒了，他感到遠方男人的輕視和挑戰，他居然堂而皇之的和自己打起了招呼。他把背迅速的轉過去：好吧，你聊，你好好的聊吧。

男人生硬的背影讓女人有些不安和掃興，她匆匆在網上說：我要下了。

網里的笑容蕩漾著：趕快當你的消防員吧，救火成功。

女人笑了，心里說：至于嗎，還是說了再見，關了電腦。

女人走上樓去，男人在衛生間里洗漱，他的面容冷冷的。

女人躡足到身后，悄悄地環住了男人的腰。男人全神洗涮著他的牙齒，把牙刷在口腔里涮得很響，仿佛在洗涮痰盂一般。女人把臉靠在男人的后背，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聲音里帶著綿軟的埋怨：不就是聊天么，這么小氣。

男人猛地掙開身子，陰沉著臉把牙刷和杯子放好，向臥室走去。

女人被晾在身后，有些發怔，還是跟了上去，她再次的從后面摟住男人的后背，捏著嗓子喊：哥哥。這是她一向的伎倆。男人總受不了她的誘惑一把把她抱起來甩到床上，在床上的哥哥所有的火苗都被澆滅，只剩下被褥里的恩愛和纏綿。

可是男人再次甩開了她的環抱，僵硬地走開。這樣的表現未免讓人下不了臺，熱屁股貼在冷板凳上，女人悻悻地聳聳肩，對著走進臥室里的男人喊：你好了不起，是不是?

女人返回衛生間，浴缸里空空的。這是一個挑戰的訊號：男人只要回家，總會提前為她把洗澡水放好，水溫恰到好處。她已習慣了這份體貼，現在突然的消逝了這份溫存，當然是想表現內心的憤怒。

有什么了不起。女人內心嘀咕著，她打開了水龍頭，把自己放進浴缸，看溫暖的水流奔瀉在光滑潔白的身體上，油然而生的憐惜在水中浮動。

她是美麗的，她的臉龐，她的皮膚，她的頭發。任何一個人對她清新溫婉的面容都感到賞心悅目，而任何一個了解她的人都為她的才氣和風情所打動。她是值得珍惜的，除卻她的腿。

在9歲時的那場迅猛的高燒燒黑了她的天空，小兒麻痹癥無情地奪去了她健康的右腿，她原本應該修長美麗的雙腿從此失去了平衡，天空變得歪歪斜斜，她成了跛足。

她知道很多人在為她惋惜遺憾，也知道父母竭盡了全力彌補他們的疏忽，在童年最黑暗的日子里，多少偏方被她痛苦地嘗試過，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使她過早成熟。

女人的手慢慢地滑過水面，她把右腿抱在懷里，輕輕地撫摸著有些變形的腳踝，她的腿動過手術，她和她的父母都迷信著那場手術可以使她的天空不再傾斜，她承受了成年人都無法承受的痛苦，除了腿上留存的累累傷痕，她的天空依然如故。她死了心，在時光的流逝中，身體和心靈里的傷痕已經變得光滑，她的笑容在網上像夢在飛。

男人躺在了床上，他的眼睛閉著，他當然沒有睡著，衛生間里的水聲流淌進他的耳朵，他不知道自己不去提醒女人，女人能不能注意腳下的濕滑。女人太任性了，任性得讓他不安。她在網上眉飛色舞的表情是那么陌生，她的親切對著每一個不相識的男人，不設防范，沒有戒心，網上有多少不可信的東西，有多少的鬧劇和悲劇天天上演。女人投入了熱情，全身心的栽了進去，女人以為她是誰，她怎么就沒有一點責任感呢?

曾經，男人看著在電腦前如魚得水的女人，心里是同樣的滿足和快樂。他和女人一起坐在電腦前，手把手地教會女人懂得電腦的基本常識。

很快女人不需要他的協助了，看到他走到跟前有時會不耐煩的讓他走開，有個星期回家，他發現女人居然聽著背景音樂在和別人聊天，男人的心里有了一絲不安，他很希望女人快樂，可不能以犧牲家庭的幸福為代價。

濕淋淋的女人走進了臥室，她以為男人會對著她的身體張開眼睛，她知道張開眼睛的男人不能抵擋她散發的誘惑，他是那么的愛著她。可是男人閉著眼睛，鼻孔努力的翕張著，眉頭緊緊的皺著。

女人把身子坐在男人的面孔前，慢條斯理的拿著毛巾擦拭著。

男人不動。眉間明顯浮起了嫌惡。

擦拭完身體的女人摸摸男人剛剛刮過胡須的下巴，男人猛地把臉和身體調過去，給她留下一個硬梆梆的身體。

女人像迎上一個熱辣辣的耳光，非常的憤慨，她迅即鉆進被窩，擰滅臺燈，同樣留給他一個脊背。

臥室里悄無聲息。

女人知道男人熬不了這個長夜，畢竟一個星期沒回家，每次回家的男人都像是一頭餓狼，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她。他可以容忍她在任何事情上任性，卻絕不在這上面讓步。她是屬于他的，永遠。

男人屏著氣息，他很心痛，他的異常并未引起女人的重視。女人在網上沉迷得太深了。如果還像以前，女人一定會再向他撲過來，鉆到他的懷里，把任性和嬌蠻揉碎在他的懷里，她知道他一定會繳械了。她總是讓他心動和心痛，也總是讓人操不完的心，他一定要板起臉囑咐她不能太沉迷于網上。到時候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鈔票。女人太輕信了，太不懂得拒絕。那些不負責任的文字和承諾能代表什么呢，偏偏讓女人如此迷戀。

女人把臉壓在枕頭里，她還是在笑著的。網上的男人說：后院起火了。男人真的像失了火的樣子。只是她是知道這火苗持續不了多久，男人就會繳械了，每一次都是，男人怒氣沖沖地扳過她的身體，看到的卻是她淘氣的滿含挑逗的眼睛，氣焰一下子就轉為了欲火，他把女人揉搓在身底，一面咬牙切齒地在她耳邊低語著：我真恨不得吃了你，吃了你，你就永遠裝進我的身體里。女人就會在他的搓揉中死去活來的幸福著，升騰著。

女人相信男人會再次扳過她的身體，那時她就會笑他，使勁的嘲笑他，在他進入如癡如醉的狀態下激怒他，看看他到底是什么反應，真的，他發起火來的樣子很好玩，他是那么的愛她，雖然激怒著，卻因為對她的憐惜無可奈何。

女人喜歡這樣的狀態，她知道這樣不好，可是不這樣似乎不能證明他對自己的感情，在火焰中燃燒的男人不惜把自己化為灰燼呵護著女人，每次的燃燒愈烈，愛意愈炙。這讓女人陶醉和幸福，這種可以預見的幸福讓女人失笑。

僵硬的男人聽到了女人枕頭下的輕笑，他的心里驀地沉下去，女人居然在笑。他每到星期天就急匆匆地向家里趕，為的就是見到她，為了給她幫忙，彌補一個星期里他不能在身邊所遺留的遺憾，可是她卻把自己掛在網上，和不相識的男人聊得熱火朝天，而如此輕視他的到來，他對她的吸引力遠不及一個陌生男人。女人究竟還在意他嗎，女人什么時候變得少心無肺。

男人的心口冷冰冰的。在等待的過程中男人的冷結成了霜花，凝成了冰凌。尖尖的刺痛。

女人似乎睡著了，故意發出舒緩甜美的呼吸。她想他一定不能容忍她甜美的睡眠，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結束，他等了一個晚上，卻等到她的睡眠?怎么可以?!看他能忍耐多久，看看誰更能堅持?女人把面孔浮在枕上，臉上還是笑微微的。她很可惜是在黑暗里，男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男人忽然坐了起來。

女人的心跳加快，血液噴涌到了臉上，期待的終于降臨。

男人把燈打開，女人閉上了眼睛。

男人在穿衣服，男人下了床，把門重重的摔響，女人被突如其來的聲響砸得一震，心底的怒氣蘑菇云般的沖天而起。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誰?!

男人把樓梯口的路燈打開，走下樓梯，女人一把按滅了臺燈，把自己摔進了被褥。你不想睡我還要睡呢，給梯子不下，你就高高的懸著吧!女人把自己按進蘑菇云里，說：睡覺，睡覺，他愛咋咋地。還是不急，憋死你。

可是女人睡不著，樓梯口的光線射進屋里，女人閉著的眼睛依然感到光線在眼皮上跳躍，女人躍下床鋪，把腳步踩得嗵嗵響，伸手掀滅路燈的同時也把樓道的小門摔得山響。心里恨恨地：你在樓下呆著吧，有本事別上來。

男人聽著女人摔響的房門，壓抑著的火苗“噌”的伸出了長舌：長能耐了，真的長能耐了。

男人點著煙卷，把自己埋在煙霧里，打開了電腦，打開了那只蠢蠢的企鵝，所有的怠慢和忽視都是它帶來的，刪了它，刪了它。男人對自己說。

男人看著QQ欄里的女人頭像，那個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的女人正無辜地看著他，當然也用這樣的表情清白無辜地凝視著其他人，那種清白的誘惑讓人心動。這是他的女人，卻懸掛在網上展覽著公共的表情。男人毫不猶豫地啟動了程序，開始了他的刪除。

女人還是睡不著，女人知道其實自己是有些理虧，男人畢竟很久沒回家了，自己怎么就沒有照顧到他的情緒，網上的一切她當然知道是虛擬的，就像很久以前在筆和紙之間的戀愛，終究沒有了結果。她當時還年少，殘疾的痛苦喑啞了她的性格，她把自己埋進了書本和文字，竟發表了少許的幾篇文章，許多的讀者來信中她和遠方的旋產生了共鳴，他們持續了整整八年的戀愛，因為她感受到了快樂，她的家人對此保持了沉默，他們把感情交流在身體之外，彼此感受著靈魂和文字的純潔。直至他們從學校畢業分配，真的步入了談婚論嫁的狀態，他們還是未曾謀面，他要求見到她，他說愛情不計較任何外在的缺陷，照片上的她是那么美好，每個人都為之心動。她以為八年的愛情可以戰勝她殘疾的缺陷，她是那么的相信愛情。

結果見到真實中的戀人，要求完美的年輕人沉默了。他很遺憾，很遺憾這么完美的女人竟是個跛子。

女人從此不相信愛情，不接受任何人的介紹，她拒絕一切帶有鄙視意味的溫情，直到日漸地成為大齡女性。她把她的身心投入在她所帶的班級上，在孩子們的眼里，她的一切是如此完美。

男人是女人幼時的同學，男人出身農村，深知生活的艱苦。為了承擔弟妹的就學，他推遲了婚姻。當媒人把他推到女人身邊時，女人的神情是孤傲的。那種獨來獨往的美麗把她推到冰冷的高度。

少年時代的男孩因為貧困的家庭不容許他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可是女孩傾斜的美麗一直印在心版上，未曾忘卻。女孩孤傲美麗的臉和良好的家庭氛圍使男孩自卑于自己的出身，因為少年時代心懷的愛戀，女人的缺陷反而成為了他憐惜的理由，不懂風花雪月的他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覺。

女孩嫁給男人的情懷只有她自己最懂。既然沒有了愛情，那就依托一份沒有歧視的感情。農村出身、性格寬厚的男孩或許是自己一生的依傍。

男人看著電腦里一頁頁的紙片向回收筐里丟去，就像把手掌拍在不聽話的女人屁股上，有著說不出的快意。男人從未打過女人，有時胸口憋得快要爆炸了，還是舍不得下手，女人看準了他的弱點，偏偏要惹他生氣。女人說你知道我在什么時候才下定了決心嫁給你么?

男人當然不知道，婚前的女人總用冰冷的面孔把自己隔得很遠，許多的話是天空上盤旋的鴿子，不肯落到實處。

女人說：其實是因為你踹開了你嫂子的門板。

男人覺得自己真的是太窩囊了，他摸不透女人的心思。你對她板起面孔的時候，她反而對你百依百順。

很長時間，女人不肯松口嫁給男人。男人知道女人怕再次受傷，卻又無法證明自己。被無望的相思折磨得精疲力盡。男人的嫂子想不明白那么多好女人不要，一個瘸腿的女人有什么值得小叔子這樣牽掛。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既然勸不回死心眼兒的小叔子，她只好充當了小叔子的說客。

女人對待來自男人的溢美之詞漫不經心。直到男人的嫂子談及男人的孝順：其實我和他的哥哥吵架沒想到他們住在隔壁，人在氣頭上什么話說不出來，罵順口了罵到他爹娘身上，正罵得起勁，就聽門“砰”的被撞開，他竟摸著一根棍子向我揮舞了過來．他指著我說，爹娘養你們就落了挨罵是不是?你沒看到他那個樣子，像頭獅子，我都被他嚇傻了。

兩個女人同時大笑了，為忠厚男人的另一面。

不久，女人披上了男人的婚紗。

女人對男人性格的深處非常好奇。初婚的男人寵著她，慣著她，眼里全是欣賞和愛惜，在男人的臂彎里，女人感受到了一種健全的幸福。

男人說：那些蠢女人四肢健全，健步如飛，可她們有誰長著我女人的這樣耐看的臉盤和身材?而且你擰著腳尖的姿勢像柳條一搖一擺，哪個蠢女人走的上來?

你在教學上的能力那些男人又能趕得上嗎?

沒有人會嫉妒你的才氣和能力，你只能讓人憐惜，你不過是失去了走路的平衡感，可有很多人在生活中失去平衡啊。

……

這就是女人的男人，什么樣的男人滋養什么樣的女人。婚后的女人一天天的恢復了自信。一天天的容光煥發。生活事業一順百順。

女人壓抑已久的內涵散發了久釀的陳香，她的光芒藏在花蕊中間，是一株初啟的白荷，一瓣瓣沉著地綻放著。

女人搖擺的身姿是風中的柳，裊裊的惹人心思。含在柳葉里的神韻更是惹人向往。

許多的人還是能看到女人的跛足，只是女人的眼神里有了嫉妒，男人的眼里有了欣賞。女人不放在心上了，在這個世界上，只要男人把她放在心上已經足夠。

有次女人不經意地說：真煩，楊老師總是到我的辦公室里沒話找話說。楊老師是男人。

女人說：好笑不好笑，剛分來的小吳居然說我是他的夢中情人。

男人和女人一起微笑，男人相信自己的女人。太多的傷痕使她學會了珍惜和內斂，生活里的她一直是穩重的。有次在學校的聚會上，一個年輕的男教師趁著酒興抓住女人的手不放，女人把手里的殘茶潑到男教師的臉上，依然笑吟吟的，她說：對不起，我只是想幫你醒醒酒。滿臉殘茶的教師尷尬著，又不好發作，很長時間繞著女人走。

男人驚嘆著女人的魅力，更驚嘆著她的智慧。他緊緊摟住了女人，生怕她從自己的懷抱里飛走。

埋在男人懷抱里的女人微笑著，在男人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健全的自信。她同樣的緊緊抓住男人，這個給了她勇氣的男人給了她整個世界。

他們都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繼續下去，他們的愛是這條小街的范本。

日子向光陰深處挺進。生活日漸吞噬了激情。

他們共同負擔了男人的弟妹完成了學業，又憑借了女人的家族關系把他們安排妥當。婚后的第二年，男人也在女人的支持下走進了縣城的機關，男人對女人和她的家庭充滿了感激之情，理所當然地承擔了家庭的一切瑣務。

男人和女人在某些地方是平衡的。他們對彼此懷有自卑感。

男人自卑貧困的出身，女人自卑殘疾的自身。外在的自卑可以隨著時間消失，內心的自卑卻可能在時間里發酵。當女人和男人相互習慣，些許的疏忽仍會在女人的心里投下波瀾。那些因為匆忙帶來的疏忽，逐漸走入平淡的男人以為是正常的，譬如離別前的一個吻，重逢時緊緊的擁抱，浴缸里適溫的水。深刻的自卑使女人敏感。女人便疑心自己在男人的心里消失了分量。

女人提醒男人的方式是不動聲色的。她會突然的生病，突然的暈倒在講臺上，或者一天都埋頭工作著忘記了吃飯。粗心的男人就會心疼，會焦急地呵斥她，甚至請假在她的身前身后忙碌著。被叱責的女人有著幸福的心情。呵責愈深，愈證明愛意的真切。

女人想：這樣的愛足以持續一生了。

生活終究是粗糙的，男人逐漸識破女人的小小伎倆，態度上開始漫不經心。女人立刻感受到了，女人一方面失望著男人的敷衍一面又羞愧著自己的自憐，她對著自己生氣的同時對著男人大發脾氣。憑著她對他的感情，憑著她對他們家庭的照顧，憑著她的家庭幫男人一步步地走向成功，男人怎么可以怠慢她，怎么可以遠離以前的溫馨?莫名其妙的男人最初對著女人的無理取鬧是忍耐的，他的回避使女人誤解成了輕視。女人最恨的是對她的輕視，何況是來自最親愛的丈夫。憤怒使女人失去理智，她一定要男人親口證實他的感情。反復的表白使男人感到了疲倦，他不知道女人怎么會變成這樣?

他們有了相互的爭吵，事情的緣由都很小，可是很傷人。冷靜下來，每次都是男人賠著笑臉低聲下氣地請求和解，女人板著臉，心底卻是軟的，男人便會把女人放倒在床上，經過一番推三阻四的沖刺，進入了女人的男人贏得了女人的諒解。云雨后的男人和女人似乎更恩愛，也似乎更迷茫，在男人吞吐著的煙霧里，枕著男人胸膛的女人感到自己走入了歧途。她不知道自己留給男人的究竟是愛還是厭倦。

女人決定改變自己，要以自身的實力永久贏得男人。

她更加努力地投人工作中，完美的教學能力帶來了聲譽也帶來了嫉妒。競爭市級優秀教師的時候，一個資歷和年限都遠遠超過她的女教師卻輸給了她。憤憤的女教師逢人就說：競爭我強不過她，我的兩條腿卻強過她，我這次選不上下次還有機會，可是她努力一輩子還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女人輾轉聽到了女教師的中傷，幾乎氣昏過去，女教師一直以大姐的面目出現在女人面前，贏得了女人的信任和友情。女人也把她看作最要好的朋友。她以為經過這么多年的努力大家都已把她融入了正常的視野，原來不是。在人生的關鍵處，人性的丑惡和卑劣專門抓住弱者的致命處。

女人走進女教師的辦公室，對著沒有設防的女教師揚起了手掌。兩個女人廝打在了一起，心虛的女教師在燃燒的女人跟前只有招架之力，她被女人的瘋狂的氣勢嚇軟了腿。

這起事件給全校師生帶來的影響惡劣。事件的余波迅速擴散。為了整頓師紀，女人的優秀教師資格被取消，女教師停職反省。女人向學校遞交了辭呈。走出校園的時候天空正下著雨，女人高一腳低一腳走進雨里，心情濕淋淋的跋涉著，她要走，走得很遠很遠，走到沒有人跡的地方，沒有熟悉的同事，沒有驚訝的學生，沒有來自溫情下的暗箭，人性和人心是那么難測，她被剝奪的榮譽卻成就了另一位同事，他們在暗地或許正企盼著這樣的結果。所以躲開熟悉的笑臉，社會經驗匱乏的她分不清誰是真，誰是假，她一直走，一直擰著趔趄的步子向前走，她要把自己藏起來，把那些猙獰的事實藏起來，所以走吧，走吧，走出他們的嘲笑，走出他們的詆毀。

男人是在離家很遠的橋上找到女人的，那個地方曾是他們約會的地方。女人看著雨中的水面，眼神空茫而滄桑。橋下的水面開闊深沉，波瀾不驚，只要輕輕地一躍，一個縱身，就可以包容一切的委屈和傷悲。被嚇住的男人從身后猛地捕住了女人。女人輕飄飄的倒在了男人的懷抱，似乎竭盡了全身的力氣。

女人跌入了人生的低谷。數天的持續著高燒，昏沉的意識，蒸騰的感覺，虛弱的女人在隕落中飛旋著，在升騰中消泯著。她緊緊的抓住男人的手，仿佛那是她惟一的稻草。

女人在高溫中的笑容嫣紅得讓人心碎，她在混亂中不停地說話，不停地說：我知道，你對我其實是憐憫，所有的人都在憐憫我。

所有的人都對我帶著面具，我看不清他們真實的面孔，你也對我帶著面具嗎?

我對你們所有的人都在笑啊笑啊，我以為終于換來了你們的真誠，我以為你是真心的你是真的么?

你不在意我一天天的凋落?我們都在一天天的凋落。我會一天天變老，老得讓你生厭。

為什么要活著呢，讓我飄落，飄，飄，一直飄。趁你現在還沒有厭倦我的時候，飄到你看不到的地方。

趁你現在還沒有厭倦我的時候，讓我走，一直走。

男人把流淚的面孔埋在女人的手心，女人的憔悴和迷茫讓男人不能自己，如果能夠，他愿意用自己的健康換取女人的快樂啊。女人游離的精神給他帶來強烈的恐懼，別離開我，別離開我。他一遍遍地在女人耳邊低語。如果這個世界只剩下兩個人，必定是我們。他這樣告訴神魂游離的女人。

男人和衣侍候著女人，寸步不離。

三天后，趴在床沿瞌睡的男人被女人溫柔的撫摸驚醒，男人迎上了女人清醒了的目光，男人把女人的手貼在胸口，男人說：別離開我，永遠。

女人笑了，慢慢地，淚水在女人的眼里凝聚，一顆、一顆，滑落在含著笑意的唇邊，男人迎上女人的淚水，一顆一顆的吮進了口中。

男人動用了一切手段把女人調進另一所陌生的學校，他希望女人能重新開始。女人始終懨懨地，環境可以改變，她的殘疾可以改變么?世俗的目光和議論又能夠改變么?她不可能企望整個世界都像丈夫的懷抱那樣溫暖，別人又怎能企望她對著荊棘叢生的世界付出溫情?

女人整個的懈怠了，教學上一落千丈。蓬著頭，黃著臉的女人令男人日漸惶恐。

男人抱回了一臺電腦。

男人買電腦的初衷是希望改變女人。把目光從身邊放開，放到更開闊的地方，男人和女人共同坐在了電腦前面，男人手把手地教女人基本的電腦常識，瀏覽網頁，聽音樂，看電影，寫作，交友……女人的神情里有了殷切的專注，她把頭枕著男人的肩頭，目不轉睛的盯視著顯示屏，她環住男人的腰，對著閃動的屏幕說：謝謝你。男人俯下他的嘴唇，蓋住了女人淚光瑩然的眼睫。

女人的精神重新昂揚了起來，面目上煥發著久違的清新。她像一尾快樂的魚，終于尋找到適合她的水域，廣袤而溫暖的水面，沒有人在意她是誰，沒有人會在意她走路的姿態，沒有人看見她曾經的傷痕。自由自在地呼吸，自由自在地游弋，原來生活還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呈現。她感受到了快樂，來自心靈上的飛揚和靈動。

女人走入了正軌，重新把熱情投入在她的教案和批改不完的作業本上，空閑之余，就把精力投入到創作里，她始終沒有把很有分量的東西拿出來，可她自己孜孜不倦。實在寫不出了就和網友聊天，她已經有了固定的網友，而且非常投緣。常常幾個小時都坐在電腦前。

這個虛擬的世界讓女人重返了蜜月時光，她面對電腦的熱情像面對著新婚的愛人。

他是支持她的。回到家里的他忙碌著收拾，刷洗和做飯。

他一直支持她，他并不期望她在文字上會有多大的收獲，可既然她喜歡，他就支持她。

只是事情逐漸背離了他們的初衷。女人似乎更熱衷網上的交流，看到發出的帖子有很多的支持者，看到源源不斷請求加入好友的信息，看到網友為她盛開的鮮花……女人很有些飄飄然，她接受了每個請求打開視頻的朋友，在別人欣賞的目光里她的語言盛開著燦爛的光澤。

女人有了很多的朋友，來自虛擬世界的認可比真實生活里的承認更令她醉心。

他看到女人的注意力一點點地擴散著。網頁里，不停地有著男人向面孔清新的女人做著獻媚的表情。

生活里的女人是內斂的。但在網上，女人恣意飛揚的神態讓他陌生。

男人終于不安了，當他發現女人在網上尋找到了初戀的男友，那個已經離婚了的男人竟然仍會引起她心靈上的驚悸。他看到女人收藏在文件夾里的帖子：

如果你遇見那個溫柔的女人，請你告訴她，我一直在網上為她盛開著玫瑰，十八年來，我總是弄丟她的聯絡方式，十八年來，記憶中總是她早期南方的水鄉里揚著的那張青春的臉，人生里充滿了遺失，對于她的懷念是黑白版的水鄉底片，溫存而無奈。

我常常潛在夢里看到她生活的家鄉，縹緲的霧氣里，她的面容模糊得令我心痛，心靈中的痛只有心靈看見，干凈的詩歌會帶給我們干凈的思念，生命是需要清潔的，生命的網頁也需要點擊，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請相信還有一些純凈的東西值得珍藏。

男人理解女人詩意化的情緒，但還是受到了刺傷。他不知道文字后面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樣的用心，也不知道女人讀了這些文字后的感受。這么多年的婚姻在文字的映照下是如此的黯淡和平庸。雖然他對女人充滿信心，可是這個莫測的網絡能夠信任嗎?

男人開始留意女人在網上的言行，女人是有些忘乎所以了。

她對著電腦露著傻乎乎的笑容，嬉笑怒罵，呼云喚雨，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表情在鏡頭里轉換，一連幾個小時地掛在網上。男人時常發作的胃痛，男人的懊惱和不滿，來自男人體內的呼喚，統統忽略在了身后，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亂，她以為男人包容著她的一切，包括來自網絡里男人的友情和男人自身的失落。

男人竭力表現出自己的大度，他把胸口的不滿壓抑又壓抑著，直至確診的化驗單將他推上痛苦的浪尖。

女人走下來了，她穿著的衣服很單薄。她站在男人的身后，電腦屏幕上清楚的顯示著刪除結束的對話框。

女人沒有說話，她看著男人固執的后腦勺，男人的發質硬且短，一根根的扎進女人的眼睛。男人同樣沉默著，他知道女人會爆發的，她的任性實在是他嬌慣出來的，原則性的問題上不能再讓步。是的，絕不。

女人伸手抓住了攝像頭，一把扯下來，摔在了墻上。

男人看著女人漲紅的臉，仍然不動。女人越過男人試圖抱起顯示器，男人推了女人一把，女人踉蹌著向后面的桌子倒去，女人扶著桌子，不可置信地盯視著男人，眼睛燃燒著劇烈的火焰，她摸到了身后的一本書向男人砸去。男人偏了偏頭，書飛到了墻上。女人轉向了桌面，書本，墨水，電話，她抄起一樣是一樣向男人投擲著。

男人走過來，一個耳光掠過她的面頰，女人靜止了。空氣也靜止著，僅僅一秒鐘，女人撲向了門口，男人攔住了她，女人拼命地掙扎，男人的胳膊是如此的有力，以至于她要昏過去，女人把嘴附向了男人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咬下去，在男人松手的間隙女人躥出懷抱，她把腦袋撞向了墻壁，發瘋般地磕撞著。大駭的男人再次抱住女人，女人又把牙齒落下去，男人的身體幾乎都僵硬了。試圖將胳膊抽出來，可女人似乎銜著滿腔的仇恨，所有的力量集中在牙齒上。男人揪住了女人的頭發，扳起她的臉，再次讓手掌落在女人的面孔上。然后他一把扛起女人向樓上走去，女人像只不安分的兔子在肩膀上拼命地踢蹬著。

男人把女人拋在了床上。

男人解開了他的衣服。

男人說：到死你都要拴在我的腰帶上，你是我的女人，永遠都是。

男人強奸了女人。

女人沒有掙扎，她大睜著好看的眼睛，什么都看見了，什么都看不見。

男人走出了房間，走出房間時房門被他重重地關上。

女人赤身裸體的躺在黑暗中，眼淚慢慢地從眼角滑落。臉上和額頭火辣辣的，心底卻是冰冷的。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是這樣?

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他的愛里，他的愛是綿綿的春雨，將她滋潤得通體透徹。

一切的改變在一瞬之間。所有的愛意和關懷都是偽裝，他騙取了她的信任，她把她的一生托付給了他，卻誤入歧途。

是的，男人已經不愛她了，他揮舞的耳光是刺眼的閃電，將她的溫情斷然割裂。或許他已經厭倦了對她的照顧。便借這件事由作導火索，他知道軟件對她的重要性，她已經向他示弱了，他竟視若無睹。他怎么可以不尊重她的感受，肆意將軟件刪除?!而且他居然動手打了她，他打了她。這個沉痛的事實讓女人肝膽俱裂。他曾經對她體貼入微，連她的一根頭發掉在地上都會心疼。他每次做愛都會照顧到她的情緒，她興奮了他才能盡興。可是現在，他違背著她的心意強行進入了她。

遺棄在黑暗中的女人感受著強烈的絕望，內心在恐懼和失落中咆哮著，何去何從?何去何從?在這個被黑暗封鎖的房屋里，她連隱蔽自己傷口的地方都沒有，男人隨時會走進來。沒有了愛意的婚姻是什么?赤裸裸的交配嗎?沒有了尊重的夫妻是什么?馬廄里的兩頭牲口?!

無數的念頭是一群瘋狂奔騰著的野馬，喧嘶出漫天的塵埃和疼痛，被馬蹄掠擊過的腦海里是放大了的瘡痍和蒼涼。

男人坐在樓道里，繚繞的香煙淹沒了他的面孔。

他覺得空茫，身體和思想空空蕩蕩。仿佛站在剛剛經歷洗掠的戰場上。沒有人的氣息，只有彌漫的硝煙和沉默的曠日。

疲倦，說不出的疲倦，這么多年了，都是他一直在照顧著她，她覺得理所當然，他也樂此不疲。他從沒有問過女人愛不愛他，女人依賴著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她要，他就會給。如果沒有了他，女人的天空會不會坍塌。

男人終究是自私的，當他看到女人珍藏著初戀男人的帖子，女人文章里的傷逝，受傷的歲月在久遠的回憶里溫馨，男人失落著。如胳膊上深深的牙印，女人對男人的疼無知無覺。女人對男人的病情無知無覺。

許多年來，一直是女人向男人追問著：你愛不愛我。許多年來，男人以為這就是女人對他的愛情。

在他動手打她的時候，他忽然醒悟到愛情需要著雙方的呵護。一方的呵護只能放縱著對方的任性和自私。

沉浸在網絡里的女人竟然沒有發覺，這個星期回家的男人精神上是多么萎頓異常。

男人一直有著胃痛的老毛病，男人不以為意，疼得厲害了吞兩片止痛藥。男人以為自己是年輕的，年輕得足夠抵擋任何病魔。他有太多的事情要關注，他是局里的業務骨干，他是女人的依靠，家庭的軸心。

直到他開始便血。

他到醫院做了檢查，醫生把化驗單交給他時，深深地盯視著他，眼神里有說不出的遺憾。

男人很想和女人好好地愛撫一番，對于他，這樣的機會不多了。

男人等待了很久。

等待的過程中男人多么希望女人能把視線從屏幕轉移到他的臉上。她就會發現他異常的憔悴。一向被慣于照顧的女人一直把目光專注在顯示器上，男人的渴望是一張焦干的嘴。找不到方向。

男人打了女人。為著女人的任性和瘋狂。他更想擊碎這個世界，殘酷的診斷和病魔。

想到要把女人遺留在這個并不溫情的世界，男人幾乎肝腸寸斷。他想把自己和女人拴在一起，永遠，永遠。這個被他裹挾搓揉的女人怎么可以體味到生命的殘酷和猙獰。

樓梯口的男人把自己淹沒在無聲的啜泣里。他的理性提醒著他勸慰女人，可是他無法自制。他怕悲痛會突然沖垮他的理智。

女人在黑暗中等待了很久很久。如果男人能夠走進來，即便什么也不說，只是坐下來摸摸她的臉。證明他還是在意她的。

那些在網頁上飛旋的笑容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的不可信任和虛渺。只有身邊的男人。活生生的男人是真實的，她要男人的在意和愛。如果他厭倦了她，她會提醒他的。提醒他一生一世。

女人在桌面上摸索著。

她的手里多了一把水果刀，男人在家的晚上，總會為她削好一只水果。可是今晚沒有。

男人重新坐在了電腦前。他啟動了文檔程序。他不會作詩，也不會寫很優美的散文。可是他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叮囑女人。

很多很多生活中能夠用得到的經驗：相信一個男人的語言，不如多看他的行動。不要向朋友借錢。如果學不好時尚，寧愿淳樸。不要把別人的好，視為理所當然。要知道感恩。不要期望所有人都喜歡你，那是不可能的，讓大多數人喜歡就是成功的表現。

男人婆婆媽媽，絮絮叨叨的。男人的淚水一次次的滴落在鍵盤上。不放心，他真的放心不下。

他想如果能夠，在剩余的日子里，他將幫助女人選擇人生的伴侶。他不放心那個遙遠的男人。生活不是風花雪月。生活是磨碎的沙粒，永遠硌痛脆弱的神經。

男人走下電腦的時候，夜色將盡，他的精神被耗盡了。身上到處都疼著。痛得骨頭都軟了。

男人拖著疲沓的步子向樓上走去。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男人感覺到了異常。他三步并作兩步的沖進了臥室。滿屋的血腥。

女人蒼白的臉浮動在昏冥的空氣里。唇邊是一絲戲謔地笑。

女人割斷了手腕上的動脈。割斷動脈以前，她削好了一只蘋果。很莊重的放在桌面上。她從未主動替男人削過任何水果。

男人嘆了一口氣說：你還是那么任性。總是讓人操心。總是讓人操不完的心。

男人抱起了女人僵硬了的身體。女人的臉還是干凈美麗的。男人把桌上已浮著銹色的蘋果拿在了手中。他咬了一口，臉上流露著善意的嘲笑：你連果皮都削不干凈，你說你怎么讓我放心。我又怎么放心得下。

男人把臉貼上女人的臉，他是那么的溫柔，生怕驚醒了女人。

出事后的第四天，人們撞開了房門。他們看到停止了呼吸的男人抱著女人，抱得很緊很緊，人們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未能將他們分開。

在男人的口袋里，人們看到了男人得了癌癥的化驗單。人們猜測，女人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走上了自殺之路，男人在女人消逝的悲痛中耗盡了生命的氣力。

所有的人為之唏噓不已。所有知道這個故事的人都為之動容。只是還有一些小的細節需要推敲，譬如男人胳膊上的牙印，女人額上的傷。

這些小的細節并不妨礙他們成為這條小街上愛情的范本。在這個失去愛情的環境里，他們的故事給了生活一點感動。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