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侯德云,1966年4月生于遼東半島。出版小說、散文集《誰能讓我忘記》、《紅頭老大》、《手很白》等6部。作品獲得首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等多種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現謀職于遼寧省瓦房店市文聯。
村民肖根旺從太陽鎮回到村子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他是騎自行車回來的。到了村口,肖根旺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推著車往村子里走。他的臉色紅滋滋的,嘴里哈著酒氣,腳步踉踉蹌蹌。他的踉蹌有一少半是酒后的反應,有一多半是故意裝出來的。他還故意把自行車往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推,一路叮叮當當。一方面是表示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吸引別人的注意。
肖根旺對遇到的每一個人說,他在鎮上的太陽升飯店喝酒了,一個老朋友請的,吃了豬耳朵、黃花魚、小雞燉蘑菇、酸菜炒花肉,高度白酒,喝了至少有半斤!
肖根旺說:“我呀,我現在是頭重腳輕,只恨人間路不平啊。”
肖根旺一路興致勃勃,把唾沫星子噴得到處都是,一直噴到自家的院門口。老婆毛春梅在院子里聽到了他的吆五喝六,看見他進了門,隨口問了一句:“誰請你喝酒?”
肖根旺把銹跡斑斑的自行車支在墻邊上,隨手又把搭在車后座兩旁的柳條筐卸了下來,一邊忙著一邊說:“今天不錯,菠菜,發芽蔥,韭菜,都賣上了好價錢。”
毛春梅對肖根旺沒接她的話茬有些不滿,加重了語氣說:“誰請你喝酒?”
肖根旺說:“是歪嘴吳。”
毛春梅瞅著肖根旺的背影笑了。顯然,她知道歪嘴吳這個人。但她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他為啥請你喝酒?”
肖根旺把兩只柳條筐歸弄好了,回過身來,拍打著手上誰也看不見的灰塵,說:“他是感謝我。”
毛春梅的眉毛向空中挑了一下:“感謝你?感謝你啥?”
肖根旺咧著嘴笑了:“我年輕的時候,在碧流河修水庫,歪嘴吳病了,是我把他送回了家。”
毛春梅“噢”了一聲。肖根旺談興未盡,接著說:“水庫工地的活兒太累,送歪嘴吳回家,我可以輕松一天。”
“歪嘴吳這個人,”肖根旺總結性地說,“是個傻蛋!”
毛春梅也咧著嘴笑了:“我知道你會算計,對你沒好處的事你是不會去干的。”
肖根旺不滿地瞪了毛春梅一眼:“屁話!對你沒好處的事,你會去干?”
話不投機,肖根旺不再搭理毛春梅,抬腿進屋,倒在了炕頭上,連鞋都沒脫。毛春梅跟了進來,她搖了搖肖根旺的腿肚子,說:“先別睡,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肖根旺翻了一下眼皮,等著毛春梅繼續往下說。
毛春梅說:“上午村民小組長到咱家來,說打算在村西的河套上修一座小橋,讓大伙兒自愿捐款,你說咱捐不捐?”
肖根旺從炕頭上坐起來,兩塊眼皮也跟著快速地翻動起來。翻動了一會兒眼皮之后,他點上了一支煙,很快,就有大股的煙霧從他的鼻孔里冒出來,從他的嘴巴里冒出來。
毛春梅看著鼻孔和嘴巴同時冒煙的肖根旺,陪著小心說:“我琢磨了半上午,村西修一座橋,對咱還是有好處的。到西坡放羊,來來去去的,方便不是?”
肖根旺不吱聲,鼻孔和嘴巴里還在冒煙。
毛春梅說:“你忘了?去年夏天,你去放羊,不是掉到河套里了?還把腳脖子崴了。”
肖根旺點點頭,突然問了一句:“這件事,誰的表現最積極?”
毛春梅很肯定地說:“是劉福安。他上午挨家挨戶走了一回,動員大伙兒捐款修橋。”
“媽的,這就對了!”肖根旺大聲嚷嚷起來,“劉福安家的承包地都在村西頭,他是為了自己方便,才動員大伙兒捐款修橋的。”
肖根旺把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小圓圈,對毛春梅分析了眼前的形勢。“修了橋,咱們得到的好處,像土豆這樣大。”肖根旺把聲音抬高了兩寸,“可是!劉福安得到的好處,”他把兩條胳膊張開,圈成一個大圓圈,“有倭瓜這樣大!”
肖根旺騰地一下從炕頭上站了起來,說:“不行!”
肖根旺從炕頭上跳了下來,對愣頭愣腦的毛春梅說:“我出去一趟,跟老趙老李老張還有老高說說,讓他們也不要捐款。他們跟劉福安有矛盾……”
話還沒有說完,肖根旺已經大步流星跨到了門外。
毛春梅知道,肖根旺肯定找老趙老李老張還有老高比量小圓圈和大圓圈去了。
天色慢慢地黑下來了。已經過了吃晚飯的光景,肖根旺還沒有回來。毛春梅尋思,怕是又賴在誰家蹭飯吃了,這是肖根旺的老毛病,算了,不管他。
肖根旺回到家的時候,毛春梅已經躺下準備睡了。肖根旺沖著毛春梅一個勁兒傻笑,嘴里開滿了牙花。
毛春梅瞥了他一眼,小聲說:“吃飯了沒有?”
“吃了。”肖根旺開始脫鞋了,邊脫邊說,“劉福安請我喝酒。高度白酒,喝了至少有半斤!”
毛春梅的脖子硬了一下,離開了枕頭,說:“劉福安請你喝酒?”
“是劉福安請我喝酒。”肖根旺上了炕,開始解上衣的紐扣,“這個人不錯。我答應他,明天跟老趙老李老張還有老高說說,讓他們都捐款。”
肖根旺開始脫褲子了,邊脫邊說:“咱也捐款。不管怎么說,修了橋,對咱也有好處……”
毛春梅問:“咱捐多少?”
肖根旺的身子鉆進被窩,說:“五塊。劉福安給了我一盒煙,那盒煙值五塊。”
說完,肖根旺就打起了響亮的呼嚕。毛春梅熄了燈,聽著肖根旺響亮的呼嚕,心里特別踏實。很快,她也睡了。
累了一天,是該好好睡一覺了。這是一個春天的夜晚,是安詳的,同時又孕育著無限的生機。這還是一個特別適合做美夢的夜晚。夢中似乎還應該有一座橋。村西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