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是老樹,粗得兩個人還摟不住,葉兒稀疏,枝丫腐朽,軀干被時間掏了空洞。枝頭偏又吊幾個桐籽,有一個沒一個地落,跌在地上,裂為四瓣,一瓣一顆桐米,一個秋天撿不滿一竹籃桐米。那樹上藏著蛇。蛇也是老蛇,唬著臉,黑著身,蹣跚地往樹洞里爬。時在樹根盤一圈,米篩大,半日里不動,靈動時懸在桐樹上,像碗口粗的一段繩,在風里晃來蕩去。某年夏天,忽地抖落一身青青桐葉,桐籽越發地少。
村人說,那是蛇精呢。
從此沒人敢拾那桐米了。
蒼生由不得村人胡言亂語,粗聲駁斥,那是蛇害了樹么。獨自挎個扁背簍,繞著樹兒走,得了三五斤桐米,換了三五兩煤油。那時候沒電,照明全靠煤油。
村里卻有好事的人,摶黃土添石灰和三角泥,再以幾截斷磚和殘瓦在樹底筑了個圓壇,橫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蛇壇”,字跡血紅。不過也真是怪事,那年桐樹像突然醒了神,枝節處處冒綠,揚了一樹的白花,秋天里碩果壓滿枝頭??纱迦藨峙律呔p了身,越發沒人敢靠近桐樹了。
蒼生偏不信邪,扛了竹梯爬上樹梢,用竹棍好一陣狂抽爛打,桐籽紛紛如雨。有人想坑蒼生,老遠呼著蒼生蒼生。精通鬼怪的人說,那時不能隨便呼人名字的,精怪知道名字就認準了人,那人就要受害的。蒼生在樹梢上應了聲,卻不見人影。又有人喊,蒼生,蒼生,敢在桐樹上尿一泡么?蒼生剛巧憋得緊,就對著樹洞尿了一泡。蒼生再看桐樹,桐樹依然是桐樹,枝葉間遺留著零星的桐籽,手上的竹棍指指點點,桐籽全落了地。蒼生滑下樹,將桐籽掃成一堆,用竹籮盛了兩擔。蒼生看著圓圓滾滾的桐籽心里止不住笑,明年不愁沒錢買煤油了。蒼生也笑村人,那幫傻蛋。
晚間,蒼生和婆姨坐在煤油燈下剝桐籽。蒼生拿把破剪子對著桐籽刺進去,桐籽散為四瓣,像桔瓣,再對著桔瓣用力一撬,那白白的桐米就蹦了出來。桐米很快盛了一撮箕。婆姨便把桐米倒進竹籮里,蒼生以手當耙來攏桐籽。手剛插進桐籽堆,像有什么冰冷的活物在手背上蜇了一口,蒼生疑為荊刺,湊到燈下看,只見一點烏黑。婆姨用棒槌攪開桐籽,卻沒發現有什么。再說蒼生手背并無痛感,也就不以為然。
過了三日,蒼生手腳上忽然出現幾個紅泡,不癢不痛,只是流水,接著化膿,腐爛,吐出怪味,熏得滿屋子臭。村里人懂得偏方的,就指點蒼生婆姨到后山挖了草藥,熬了湯,又喝又洗,那幾處傷口便結了痂??蛇^不了三日,軀干上又冒出紅泡來,如此反復,總斷不了病根。后來求了中醫,蟲蟲草草地熬破了好些瓦罐,蒼生的嘴也燙得不知了苦味,卻依然生紅泡,臭氣熏天。
村人捂著鼻子說,蒼生是給蛇害的,只有蛇才能醫他的病呢。
蒼生婆姨拿便了鐮刀和竹棍要去捉蛇,那千年桐樹下的蛇不敢捉,就一徑上了后山,心想逮著蛇子蛇孫剝了皮,熬了湯給蒼生喝。誰知蒼生婆姨卻一去不返,村人喚著蒼生婆姨尋上山,在山溝里找著了她。蒼生婆姨倒在土坎邊,全身腫得像根透明的木柱子,鼻孔只有出氣沒了進氣。手里攥著條黑黑的蛇,蛇身扭曲,也在痛苦中斃了命。村人有識得蛇的,認出那是棋盤蛇,嘆口氣,邀幾個人抬了蒼生婆姨下山安排后事。
蒼生卻不理會婆姨的死,一心剝了蛇皮,用瓦罐盛了放在火上燜,一時間清香四溢。村人來尋時,蒼生已將那蛇全下了肚,嘿嘿地站在那里傻笑。紅泡去凈的蒼生卻莫名其妙地瘋了。幾個人架了蒼生到他婆姨的靈柩前,蒼生站在那兒只嘿嘿地傻笑。后來,蒼生不知從哪里找了把剪刀來,將那縛靈柩的草繩剪成一截截的碎段,嘴里不停地嚷,我剪死你,剝了皮,吃了你。抓起一截草繩塞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齒縫里滲出血來。村人又嘆氣,說,那蛇害的。對桐樹下的那蛇越發地敬畏,初一、十五有人到蛇壇前燒紙點檀香,三叩九拜。
蒼生那瘋病卻不曾好,整日里拿了剪刀,見了繩索就亂剪一通,嘴上依然罵,我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吃了你。臨走又拿一截放在嘴里嚼。村人都把繩索藏了起來,生怕落到蒼生的眼前。蒼生在村子里找不到繩子,就到野地里閑逛。那田埂上種了長豆角,蒼生便撈一把在手,坐一旁細嚼慢咽。幾家的豆角被他一個上午全糟蹋了。
而那老蛇似乎來了興致,懸在那桐樹上晃悠悠地蕩秋千。蒼生見一截繩兒在動,嘴叼了剪子往樹上爬,夠著了,就用剪子剪,可剪子太小,剪不斷粗壯的蛇,只得用嘴咬。蒼生和蛇扭在一起,從樹上跌下來,蒼生咬斷了蛇的七寸,那蛇也用毒齒刺了蒼生一身的毒眼,還纏死了蒼生的脖子。蒼生和蛇臨死也沒能分開。
村人暗自尋思,蒼生前生就是蛇的冤家么?大家想了許多法子,硬沒把那蛇從蒼生身上剝開,又猜想蛇也是有陰魂的,把它從蒼生身上拿掉了,可能會生怨氣,說不定村人要倒霉了。于是,殮了蒼生和蛇,合葬在千年桐樹下。雖立了墓碑,卻寫不明白,寫蒼生之墓怕怠慢了蛇,寫蛇冢又不妥,只得空著。只有那桐樹像是得了他們的滋潤,越發地青綠,桐籽壓翻了枝丫。只是那桐籽沒人敢要,秋日里空落到地上,逢春發芽生根冒綠,幾年功夫就茂盛成一片桐樹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