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詞典釋義

摘 要 本文在詞典學界對詞典釋義循環問題的討論的基礎上分析詞典釋義的本質。本文認為，詞典釋義應該置于整個詞典活動中考慮，而讀者是詞典活動的重要一環；在特定的詞典編纂實踐中，編者是帶著對讀者因素的理解來處理知識對象的。詞典釋義是詞典闡釋工作的一部分，是在一定的讀者基礎上進行的。對讀者因素的明確認識引導編者從傳統狹隘的詞典釋義觀念轉向內涵豐富的詞典闡釋觀念。

關鍵詞 詞典釋義 釋義循環 讀者意識 詞典闡釋

詞典活動的產生，是人類精神財富的積累增多與社會大眾對這一財富的獲取之間的矛盾發展的結果。這一矛盾是制約詞典活動的根本矛盾，是一切詞典活動的根據。詞典編纂活動是整個詞典活動中的重要一環^［1］，詞典釋義是詞典編纂活動的重要方面。本文擬利用詞典活動根本矛盾的理論闡述詞典釋義問題。

概括地說，詞典釋義研究包括實踐和理論兩方面。前者研究各種具體的釋義手段、條例，如詞語對釋式、定義式、義素分析式等；后者研究釋義的本質、可能性等問題，如釋義的宗旨、目的，釋義的封閉性、大小循環等。本文著眼于后一方面的問題，并主要討論語文詞典的釋義問題。

一、關于詞典釋義循環

從理論上看，詞典學家普遍認為詞典釋義根本上是循環的，并且這種循環根本上又是不可避免的，但在一定的范圍內則應盡量避免。從實踐上看，這表現為對詞語對釋式的原則性限制和對定義式的追求。

詞典條目需要釋義，而這些釋義語所用到的詞語，如果需要解釋的話，也要再用其他詞語予以釋義。這樣遞推下去，在一部詞典自身的收詞范圍內就形成了一個循環的圈子，這就是詞典釋義循環。對此陸尊梧有具體闡述：“有些人人皆知的詞，放入詞典里解釋就不那么簡單了，因為它也得用別的詞來解釋，也同樣要有一個詞語表達的定義。簡言之，盡管一種語言的詞匯系統是開放的……但就一部詞典所收錄的詞來說，它卻是封閉的……總是一個有限的數字，用這些收錄的有限的詞解釋同一詞典中的這些有限的詞，這實際上形成了一個大的循環圈子。這個大循環圈子，對于單語詞典來講，是無法逃脫避免的?！?sup>［2］

以上是詞典釋義整體上的循環性。從局部來看，陸先生指出，對“釋義上的小的循環互訓，即發生在一組(幾個)同義詞之間的對釋”，“只要對其中一兩個詞詳注，而其他相關詞采用對釋即可”。^［3］

陸先生的論述反映了當前詞典學界對詞典釋義問題的認識及相應解決辦法。這種意見認為，就整體而言，詞典釋義是在本詞典收詞范圍內相互連著的一環環延伸的循環圈，“無法逃脫避免”；解決辦法則是小的循環互訓，這種辦法可稱為“有限的后退”，即對一組同義詞采用詞語對釋的辦法，最后則后退到對其中一兩個詞的詳注上去。但是，用來詳注的語句中的某個或某些詞，如果需要解釋的話，也必然要倒退到本詞典所收的其他條目上，最后直到該詞典的收詞界限。這樣，在本詞典的范圍內，釋義就只能是循環的?？梢姡切⊙h這種解決方法，使詞典釋義整體上成為循環的。小循環是包含在大循環之內的，如果詞典釋義的大循環不可避免，那么對小循環的解決就只能是局部的、非根本性的。

在實踐上，釋義循環意識表現為對詞語對釋式的避免和對定義式的追求。但筆者認為，定義式與詞語對釋式只是表面差別，并無實質不同。例如《現代漢語詞典》(下簡稱《現漢》)對“哀痛”先用詞語對釋：

哀痛 悲傷；悲痛。

悲傷 傷心難過。

悲痛 傷心。

然后對“傷心”作定義式釋義：

傷心 由于遭受不幸或不如意的事而心里痛苦。

詞典編者以為，用先對釋、再定義的辦法可解決詞典釋義循環問題。但是，分析一下就可看出，詞語對釋式與定義式并無實質區別：前者是用一兩個字面義直接接近的詞語引導讀者理解被釋詞語；后者則用一組字面義聯系較為間接的詞語引導讀者理解被釋詞語，如“傷心”的定義可以分解為“由于、遭受、不幸、不如意、痛苦”等詞語以及它們之間的語法、語義結構。抽象地看，定義式是把被釋義詞分解為一些詞義要素，其結構可概括為“L=L₁，L₂，……L_n”，其中L代表被釋義詞，L₁等代表釋義語所用詞語，語義、語法關系則貫穿其間。要說區別，無非是詞語對釋式表現為詞語形式，定義式表現為句子或詞組形式；而對讀者來說，與詞語對釋式相比，對定義式除了詞語理解外，還增加了一層語義、語法結構理解的困難。很明顯，讀者要理解、接受詞典中的定義，對這兩部分知識都須事先掌握，那么，編者是憑什么斷定讀者對這兩方面都是有把握的呢?

可以看到，循環論的立足點是詞典，它關注的其實是詞典自身的知識內容而不是讀者對這一知識內容如何接受。這是一個詞典整體聯系的思想，可以使詞典內部完整統一、無疏漏，各詞條的釋義內容不相互矛盾，形成一個環環相扣的釋義體系。這是其價值所在。但循環論沒有看到讀者在整個詞典活動中的地位，沒有認識到讀者的能動作用，所以不能解決詞典“為讀者釋義”的問題。每個問題都有自己的領域和價值范圍，不能拿彼領域的理論解決此領域的問題。

二、詞典釋義和讀者意識

章宜華和黃建華指出：“循環釋義看似一個簡單的問題，但很多年來一直困擾著辭書工作者，無法從根本上得到解決。”^［4］很多問題其實是處于更大的理論框架之內的，盯著問題本身則無法解決。筆者認為，只有從詞典活動的全局出發才能從根本上解決詞典釋義循環問題。

任何論述都有一定的理論前提，而不管論者是否主動地意識到。出現詞典釋義循環問題，是因為編者假設了一個基本前提——詞典收錄的所有詞都必須釋義。但是他們沒有追問詞語為什么要釋義，所以最后成了為釋義而釋義。不言而喻，詞典釋義是為讀者釋的，這是釋義工作最根本的一點。詞典解決的是社會大眾如何獲取精神財富的矛盾。在詞典編纂活動中，社會大眾表現為讀者，精神財富表現為知識對象。從知識對象看，編者面對的是某一或某些學科的知識總量，這個知識總量的廣度和深度在理論上是無限的，而在具體的詞典活動中編者所要選取、處理的知識對象卻總是一定的、有限的。確定知識對象收錄范圍的根據，就是讀者狀況。因此，編者不是只針對知識對象工作，而要同時考慮本次詞典活動的特定讀者。這就要求編者同時具備兩方面的知識——一是對詞典所要處理的知識對象的熟悉，一是對詞典具體讀者特點的把握。繼而，編者就根據這兩個因素確定在本次詞典活動中對讀者認知水平的提高幅度——這也就是詞典的宗旨。換句話說，編者是帶著對讀者因素的理解而處理知識對象的，這即編者的讀者意識^［5］。可以說，在詞典編纂活動中，編者同時具有三種身份——代表讀者的學習者、面向讀者的教育者以及詞典編寫者，讀者意識貫穿其中。這樣看，詞典編纂工作的目的就是從讀者的認知基礎出發，利用一定手段、方式，把讀者的認知水平提高到編者所設計的高度，詞典釋義則是這一工作的一部分。這是認識詞典釋義本質和宗旨的根據。

詞典編纂不同于各專門科學的研究。后者可以不考慮接受者，為知識而知識，但詞典編纂不能為釋義而釋義，因為“詞典化的知識信息只有被讀者接受、理解時，它的價值才能實現，它解決詞典活動根本矛盾的任務也才能完成”^［6］。從詞典活動的全局理解，詞典就是“學科知識到讀者”和“讀者到學科知識”的中介，也是溝通編者的編纂活動與讀者的接受活動的中介。編者的讀者意識可使成品詞典的闡釋模式中存在著一個讀者角色，使詞典適于讀者接受。如認識到讀者是詞典活動中一個有機環節，就可知道詞典并不是一個自身封閉靜止的體系，所以不能僅立足于詞典本身思考詞典編纂工作。

從上可知，沒有把詞典釋義結合讀者意識放在詞典編纂活動中考慮，只看到成品詞典的一面并把它當成一個封閉的釋義體系，是得出“釋義循環不可避免”結論的原因。如將詞典釋義置于整個詞典活動中考慮，則不存在詞典釋義循環的問題。

進一步看，排除詞典編纂活動中的讀者因素，就會認為詞典釋義“不是完全依賴于這一詞典的釋義體系本身，而是要借助另一部‘詞典’，即存在于讀者頭腦中的那個‘詞典’”，“這樣做是很不牢靠的”。^［7］詞典編纂的讀者意識則認為，詞典釋義一定要從讀者的認知基礎出發。陸尊梧說：“我們很難保證讀者對釋義詞的解釋是正確的，不同的人可能會有相當大的差異?！?sup>［8］但筆者認為，具體詞典活動中的讀者是特定的，詞典學家及編者應對此有科學準確的認識和把握，這樣詞典才能有針對性，才能發揮最大效益。如果編者對自己讀者的認知水平不了解，那么，嚴格地說，他是沒有資格進行詞典編纂活動的。

詞典活動中的讀者因素是我們認識詞典釋義本質的關鍵。詞典學界對詞典釋義循環問題的討論，把我們引向對讀者之重要性的認識上來。

讀者是具有一定認知特點和人格特征的特定人群，他們是積極主動地使用詞典的。讀者原有的認知基礎可稱為“讀者基礎”。具體的詞典活動是由具體的知識內容及具體的讀者對象構成的。在不同的詞典活動中，即使面對同樣的讀者，但面對的知識對象不同，就有不同的讀者基礎。同樣，面對同樣的知識對象時，如讀者對象不同，詞典就也有不同的讀者基礎?？傊?，具體的詞典活動不同，讀者基礎也就不同。詞典活動的根本矛盾包括知識對象和讀者對象兩個方面，編纂活動的各項工作都要同時基于這兩個因素。傳統的詞典學理論主要是關于知識對象的，我們現在有特別強調讀者因素的必要。

三、從詞典釋義到詞典闡釋

自覺的讀者意識可引起詞典釋義工作中兩個觀念的轉變：一是從忽視讀者或只憑主觀經驗認識讀者，轉變為對讀者基礎作科學調查；二是從詞典釋義轉變到詞典闡釋。這里先簡單討論一下前一方面。詞典釋義應該在讀者調查的基礎上進行，而不能靠詞典編纂者的主觀估計；讀者調查的內容應包括讀者的具體需要和認知能力兩方面。目前，關于讀者基礎的工作已經為詞典學家重視并開展起來。Hartmann在一次應上海市辭書學會和上海交通大學邀請而發表的演講中強調：“詞典編者始終要對所編詞典的使用對象以及他們的需要心中有數?！?sup>［9］他還具體提出了“使用者觀察法：一種從使用者角度考慮詞典學的研究方法”^［10］。何家寧曾撰專文討論“詞典使用研究的必要性、領域和方法”^［11］。這方面的工作筆者未能具體進行，所以此不詳述，但讀者意識的理論應該是其指導方針。本文主要討論從詞典釋義到詞典闡釋的轉變。

詞典學特別是詞典編纂工作應該從傳統的比較狹隘的詞典釋義觀念轉換到內涵比較豐富的詞典闡釋觀念上來。所謂“詞典闡釋”，是指詞典要對一定學科領域的知識進行加工、處理，并介紹給讀者。從廣義上看，這是一種闡釋工作，以詞頭、釋義、引例、插圖、參照系統等形成一個大的闡釋模式。釋義只是整個闡釋活動的一部分，是提高讀者認知水平的手段之一，它本身并不是目的。讀者基礎是詞典闡釋的起點，對讀者認知水平的提高則落實在整個闡釋模式中。

讀者使用詞典從需要開始，這個需要并不是抽象的；不同詞典解決讀者的不同需要。對普通語文詞典來說，其知識維應該是相對于讀者基礎的語文知識，這個知識內容至少包括四個方面——字形、語音、語義、語法，詞義內容只是其中之一。對詞義解釋而言，詞典闡釋思想的具體要求體現在兩方面：一是基礎詞語原則，二是詞義聯系用法原則。

1.基礎詞語原則

基礎詞語是讀者已有的詞語知識。黃建華指出：“國際上不少辭書學家認為，為了徹底避免‘互訓’的毛病，應當選定一批無須釋義的詞匯，憑借這少數詞匯作屬詞框架便可寫出整本詞典的釋義來?！?sup>［12］這里所說的“屬詞框架”，其基本精神也就是基礎詞語，但“屬詞”的提法主要還是從詞典自身的定義釋義角度著眼的；筆者基于讀者意識，所以采用“基礎詞語”的說法。筆者認為，要選定一批無須釋義的“屬詞”，其依據只能是具體詞典活動中的具體讀者基礎，沒有適用于一切詞典活動的同一個“屬詞框架”。學者們常說詞典釋義要以易釋難，難和易當然都是相對的。所謂易，其理論內涵也就是有讀者基礎，難則是要讓讀者掌握的內容。因此，“以易釋難”實際上說的是讀者意識的兩個方面。

什么樣的詞語可作為基礎詞語呢?這需要通過科學調查才能確定?；A詞語調查是前述讀者調查工作的一部分，可以作為一個專門課題開展，并可以、也應該利用語言學研究已有成果。如王還等對漢語常用詞的調查，就確定了常用的8000詞及各種語體常用的4000詞。^［13］另外，就目前我國的教育情況和群眾的文化水平看，中小學語文課本的詞匯范圍也可以作為一個參考材料。

從讀者基礎開始的詞典編纂活動已有編者實踐?！独饰漠敶⒄Z詞典》在“前言”里說，“詞語的意義是由專門設計的少量語義通俗明白的定義詞匯敘述的”，并且“精心設計的語法系統對不同詞性的詞匯提供了大量句法信息”。其他一些著名英語學習詞典也有類似做法。這種做法是明確認識到讀者因素在詞典釋義工作中的地位的結果，值得漢語語文詞典學習。

基礎詞語是否要作為詞目收入詞典?回答是肯定的。一般認為，“見詞明義”是一條有用的收詞原則。這個原則主要還是從詞義自身考慮的。筆者認為，對語文詞典而言，其知識內容應該是整個語言系統，不應該單純理解為一個釋義解惑的命名集，從信息論角度說，凡接受者需要的內容都具有信息量。如漢語在地域和古今方面存在差別的特點很突出，所以有時候詞典把一個詞語而不是另一個收為詞目(如立目的是“蚜蟲”而不是“蜜蟲”)，這本身對讀者就具有信息性。至于“習見常用”，晁繼周等已正確地指出：“所謂‘常用’，也是相對而言的?！@一部分人習見常用的詞語，那一部分人未必也習見常用；這一部分人不需要查閱詞典的，那一部分人可能恰恰非常需要查閱?！?sup>［14］這樣看，《現漢》的收詞其實還是比較保守的。如蘇新春指出，像“不得不、院?！钡群芏喑Ｓ迷~，不管是用法還是詞義都有值得注意的地方，而《現漢》卻都未收入^［15］。從詞典釋義轉向詞典闡釋，將會使詞典學家對包括收詞在內的詞典工作各個方面都有新認識。

那么，對詞典中收入的基礎詞語是否也要釋義呢?黃建華曾專門討論了詞典“是否可以不要釋義”的問題。依不同的理論框架會出現不同的問題及解決辦法。黃先生是在傳統詞典學理論框架內論述的，在對這個問題的正反兩方面意見作討論后，沒有給出明確答案。^［16］根據詞典活動根本矛盾的理論，筆者可對此作出明確答復：可以。海德格爾說：“解釋奠基于一種先行掌握之上。”^［17］詞典釋義就奠基于讀者基礎之上。讀者基礎是編纂活動的起點，沒有這一起點，詞典活動是不可能的。起點上的東西是用不著解釋的，詞典釋義用不著作“有限的后退”。沒有在詞典活動的全局中認識問題，沒有充分認識到讀者的維度，而只拘泥于詞義知識的一維，是形成強烈的詞典“釋義情結”的根本原因。

詞典釋義是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詞典不釋義似乎很難想象，如上述《朗文當代英語詞典》就對其認定的基礎詞語也進行了釋義。但已有詞典學家明確指出，“對屬詞不再釋義也是可以的”^［18］。筆者認為，釋義與否應該考慮具體詞語的特點具體對待，因為對基礎詞語的認定，有的可能偏重于從讀者的詞義知識方面考慮，有的則偏重于從用法方面考慮。這樣詞典就要分別對待，例如《少年阿歇特詞典》在詞目后先舉例句，然后釋義，有的甚至只給例句而不附任何釋義。^［19］概言之，詞義是自在的，但詞典處理則有自己的根據，這個根據就是讀者基礎和讀者需要。有了這個思想，對詞典釋義的具體方式可以獲得通達的認識。

2.詞義聯系用法原則

詞義聯系用法原則首先要求語文詞典提供的詞義信息應該是普通群眾感知的內容而非?？蒲芯康母拍睢Ｊ裁礃拥闹R內容可以進入詞典，這并不是抽象的，而應該根據具體詞典具體確定。下面通過對《現漢》和《新牛津英語詞典》(以下稱《新牛津》)中“水”的釋義考察這一點?！冬F漢》“水”的第一個義項為：“最簡單的氫氧化合物，化學式H2O。無色、無味、無臭的液體，在標準大氣壓(10／325帕)下，冰點0℃，沸點100℃，4℃時密度最大，為1克／毫升?！薄缎屡＝颉废鄳x項的釋義是：“odorless，tasteless liquid which forms the seas，lakes，rivers and rain and is the basis of the fluids of living organism.”

語文詞典的條目與百科詞典的條目性質不同，后者其實代表概念，人們通過一個個概念而掌握一門知識。概念有嚴格的內涵，所以百科詞典中釋義是最主要的部分，而揭示概念內涵的定義式則是其重要釋義方式。語言是全民交際工具，如謝爾巴所說，“沒有任何理由給語言強加一些不是它所固有的概念，因為這些概念并非言語交際過程中必需的因素”^［20］。茲古斯塔也指出：“說明詞義特征的依據是看來對說這種語言的普通人相關的東西，而不是通過科學研究才能感知的特點?！?sup>［21］可以看出，《現漢》的上述釋義其實是把詞目詞視為化學術語，提供的知識并不是人們在日常語言運用中的語文知識，與“說這種語言的普通人”不相關?！缎屡＝颉返尼屃x所提供的內容，則屬于人們的語文知識。當然，為了便于讀者擴大知識面、提高知識水平，語文詞典提供詞目詞的一些相關專門知識也是可以的，但不能以百科知識取代語文知識，因為這樣就會改變詞典的語文性質。《新牛津》是在隨后予以特別標明(加有底紋)的“附加信息框”(additional boxed information)中給出這些信息的。這既方便了讀者，也不影響語文詞典的性質，是一種合適的做法。

其次，詞義聯系用法原則要求語文詞典把詞義解釋與用法說明聯系起來。語文詞典是向讀者提供語文應用知識的。語詞并不是概念。人們學習、掌握母語詞語，有多少是通過“理解定義”方式的呢?很明顯，詞語多是通過語境、用法掌握的，并且也只有通過且落實為用法才是真正掌握了語詞。因此，詞義解釋與用法說明相聯系，是語文詞典體現知識內容和讀者需要的自然要求。

1983年版《現漢》對“嘔吐”的解釋是：“膈肌、腹部肌肉突然收縮，胃內食物被壓迫經食管、口腔而排出體外。分中樞性嘔吐(由神經系統中的嘔吐中樞受刺激而引起)和反射性嘔吐(由胃腸等部周圍的神經末梢受刺激而引起)兩種?！?996年版刪去了最后一句，2005年版又把“膈肌”改成“膈”，但仍然沒有給出用法方面的說明，也沒有給出例句。

《新牛津》的釋義是：“vomit ［no obj.］ eject matter from the stomach through the mouth:the sickly stench make him want to vomit.［with obj.］She used to vomit up her food.”

《新牛津》對詞義與用法的關系有明確認識：“意義是與語言中可觀察的基本用法相關的，意義是言語交際中的意義?！彼运貏e重視詞語用法的說明，如對vomit帶賓語和不帶賓語兩種用法作出明確區分和標注。相比之下，《現漢》釋義會使讀者覺得“嘔吐”只是一個醫學術語，而非日常運用的詞匯。誠如章宜華所指出的那樣，如果不提示用法，“詞典使用者在這些釋義面前就會茫然不知所措，甚至造成使用錯誤”^［22］。其實，“嘔吐”確有值得說明的用法特征，如主謂結構用法(“嘔吐減輕了”)，后面跟補語的用法(“嘔吐得難受”中帶“得”，而“嘔吐起來”中不帶“得”)，定中結構的用法(“嘔吐的感覺”)等。

當然不能憑一兩個例子就對一部詞典定性，但窺斑可以知豹，透過以上示例，可以看出《現漢》的釋義確有比較明顯的百科化傾向和重視詞義而忽視用法的傾向。有學者指出，釋義是詞典的靈魂和生命。重視詞義并沒有錯，但真理都有自己的界限，在語文詞典編纂活動中，片面強調釋義并不合適。筆者認為，對語文詞典而言，重視詞義應該從詞義與用法的關系這個角度理解?！搬屃x是詞典的靈魂”可以理解為“詞義是用法的基礎，用法是詞義的體現”，這樣，重視詞義就表現為以詞義統領用法，在與用法的關系中把握意義，而不是把詞語作為孤立于用法和結構的意義單位進行陳述。其實，呂叔湘對此是有相關論述的：“例句選擇得好，說明的話就可以簡單些，讀者可以從例句上悟出道理(規律)來，說明的部分只要點一下就行了。反之，如果沒有很好的例句，說明部分使多大勁也不容易讓讀者完全領悟?！?sup>［23］例句顯然是提示詞語意義和用法的一方面，遺憾的是《現漢》并沒有把它概括為一個重要的工作方針并全面貫穿于詞典之中。

附 注

［1］［6］張新華.詞典活動論綱.辭書研究，2000(3).

［2］［3］［7］［8］陸尊梧.《現漢》對解決循環互訓問題的貢獻.∥呂叔湘，胡繩等.《現代漢語詞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4］章宜華，黃建華.當代詞典釋義研究的新趨勢——意義理論在詞典釋義中的應用研究.∥中國辭書學會學術委員會.中國辭書論集(1999).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

［5］張新華.論讀者意識.辭書研究，2002(5).

［9］辭秘.Hartmann博士在滬演講.辭書研究，2002(3).

［10］哈特曼R R K.詞典使用者觀察法：特別關注跨語詞典.胡美華譯.辭書研究，2003(5).

［11］何家寧.詞典使用研究的必要性、領域和方法.辭書研究，2002(4).

［12］［16］［18］［19］黃建華.詞典論(修訂版).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

［13］王還等.現代漢語頻率詞典.北京：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86.

［14］晁繼周等.關于規范型詞典的收詞問題.∥呂叔湘，胡繩等.《現代漢語詞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15］蘇新春等.“人”“機”分詞差異及規范詞典的收詞依據：對645條常用詞未見于《現漢》的思考.∥中國辭書學會學術委員會編.中國辭書論集(2000).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1.

［17］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7.

［20］謝爾巴.詞典編纂學一般理論初探.∥石肆壬編.詞典學論文選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21］拉迪斯拉夫·茲古斯塔主編.詞典學概論.林書武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

［22］章宜華.語義學與詞典釋義.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

［23］轉引自周長楫.關聯詞語研究的又一碩果：評《關聯詞語詞典》.辭書研究，1990(1).

(復旦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433)

(責任編輯 陸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