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是大都市的時尚青年,很會跟潮流。時下韓劇正在中國走紅,他自然也跟風,回到家里,常帶著擺酷的口氣說:“我愛食韓國泡菜”,“我今天去吃了韓國料理,那韓國泡菜真好吃!”
我的耳朵聽熟了,以為韓國泡菜是什么別具風味的美味佳肴,有一次和兒子上飯店,特地點了幾碟韓國泡菜,我嘗了一口,笑出聲來:“什么韓國泡菜,比你奶奶做的泡蘿卜酸菜差遠了!”
“奶奶也會做韓國泡菜?”兒子大為驚愕。
我更正他道:“奶奶做的不是韓國泡菜,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國泡菜!”
“奶奶做泡菜是為了賺錢?”兒子追問。
“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節省錢!”我又糾正兒子道。
于是我向兒子講述起來——
那還是未實行計劃生育的上世紀60年代,母親生下了我們兄妹6人,由于她和父親都是國營工廠的普通工人,兩個人每月的工資加起來只有80多元,僅夠維持全家人的基本生活。
母親很會持家,在節省錢上很有些頭腦和辦法。那時的白蘿卜很賤,上市時在菜市場上不是論斤賣,而是一角錢一堆,一堆大約有五六斤,母親下班時,就一籃一籃地買回家來。直到在墻角堆成小山似的一堆,然后命令我們兄弟幾個將白蘿卜一個個刷洗干凈晾干后,用泡菜水將蘿卜泡將起來,每次都要泡上一大缸,足有幾十斤甚至上百斤之多。有時也丟點卷心菜之類的菜葉進去一起泡,然后加上幾塊大青石將泡菜壓起來,并叮囑我們千萬不要動那塊大青石。大約半個月后,母親會小心翼翼地搬開那塊大青石,取出一個小的蘿卜來嘗,咬一口,脆脆的一響,說一聲“泡好了”,就將那個嘗過的泡蘿卜讓我們也來嘗。我們接過來也輪番咬一口,脆脆的,酸酸的,但卻沒有哪個兄弟道一聲“好吃”。因為從我們開始記事起,酸蘿卜就是我們家餐桌上天天見面的一道菜,我們都已經吃夠了,所以沒有一個人覺得泡酸蘿卜好吃。但母親的泡酸蘿卜卻是在街坊中出了名的,每次泡好一大缸后,母親總要給左鄰右舍各送去一大海碗,鄰居們吃的時候都要“嘖嘖”地贊嘆一番。母親泡的酸蘿卜十分好看,那皮金黃金黃的,十分誘人,至于味道,我想在旁人眼里也是頂呱呱的。鄰居中有一家是賣水果的,他家的孩子常常偷出一個蘋果來悄悄找我換一個泡酸蘿卜吃。我們各取所需,真是童年的一件樂事。
再好的美味佳肴吃多了總會厭煩。那時我們家每天餐桌上照例少不了酸蘿卜這道菜,我們都不屑一顧,如果父母不在,就不去動它。只有在母親的監督之下,才會搛上一點,有時母親會嫌我們搛得太少,便替我們搛上一筷子。至于母親,對泡酸蘿卜好像吃不夠似的,每天在家里吃了不夠,還要帶上一缽到廠里去佐午飯。其實我們心里都明白:母親不是對泡酸蘿卜情有獨鐘,而是一心想節省幾個錢,一心為了這個家呀!
但我們的母親也會注意到我們生長所需要的營養問題,每隔七八天就會用兩張肉票去買回一個大豬頭(那時一張肉票只能割半斤肉,而豬頭算不上正宗肉,故又便宜需要的肉票又少)。有的部位燒,有的部位燉,有的部位鹵,讓我們全家人大快朵頤一番。
自從我們長大成人后,母親便再也沒泡過酸蘿卜,在這幾十年的世事滄桑中,酸蘿卜的記憶也逐漸在心中淡化或隱藏起來。想不到時下和母親所泡的酸菜味道相差無幾的韓國泡菜居然如此受青睞,不由得令我感慨萬千,甚至有點啼笑皆非。我的母親現已接近耄耆之年,且已中風有些癡呆,倘若她還清醒,得知她的孫子一輩愛吃泡菜酸蘿卜,肯定會樂滋滋地再泡上一缸。盡管她的泡菜不會比韓國的泡菜差,但孫子一輩的年輕人若知道是中國人自己泡的酸菜,還會擺酷地說愛吃嗎?
我不由得沮喪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