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十二月習稱“臘月”,今年臘月初一是公歷的1月19日。本文講的是臘月風俗。
《左傳》中有這樣一句話——“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就是祭祀,“戎”則為戰爭。古代的中國被割裂成許許多多的侯國,侯國之間的戰爭不斷,強國想用戰爭的手段擄掠、搶奪、吞并小國,而小國也只能以牙還牙,用戰爭的手段保衛祖國。祭祀則是宗教活動,人們希冀通過祭祀神靈、祖先來得到他們的庇護和保佑。十二月是年終之月,它表示舊的一年即將過去,新的一年又將開始,所以,古人對臘月的祭祀特別重視而又頂真。
《禮記·郊特牲》中講:“天子大蠟八,伊耆氏始為蠟。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這段文字表述得很清楚:天子在十二月有八種祭祀活動,叫做“蠟八”,而“蠟”的意思就是“索”,到了年終,天上地下的神靈鬼怪就要向人間索取祭祀的食品,同樣,人間也希望通過祭祀向神靈鬼怪祈求庇護保佑。
而到了秦朝,人們不用“蠟”而用“”,《說文解字》中釋:“臘,冬至后三戊祭百神。”后人對這段文字作補充說明:“臘,謂以田獵所得禽祭也,故曰‘臘祭’。”原來,古人把干肉叫做“臘”,而把狩獵而獲得的“野味”叫做“”,用“”作祭品的祭祀被叫做“”或“祭”,而后來“”與“臘”可以通用,到了現代,“臘”又成了“”的簡化字,“月”也被寫作“臘月”,人們對“臘月”名稱的由來也產生了異義。
古代“臘祭”的時間定為冬至后的第三個戊日,古人以天干記日,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輪回一周是10天,如冬至這一天正巧是戊日,第三個戊日即冬至后的第21天,如冬至這一天為“己日”,那么第三個戊日為冬至后的第30天,也就是“臘祭”是在冬至后的21天~30天內的某一天進行的。今年冬至的農歷日期是十一月初三,第21~30天即農歷的十一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初五之間,一般講,“臘祭”的時間大多在十二月的上旬。
周朝的冬日祭祀叫做“蠟八”,而蠟、臘、的字形和發音十分相似,于是“蠟八”后多被訛作“臘八”,原來定于冬至后第三個戊日進行的“臘祭”也被訛作“臘八”而被固定在臘月初八,如《荊楚歲時記》中講:“十二月初八日為臘日。”臘祭是漢代以前的皇家隆重的冬日祭祀活動,在漢代以后就逐漸衰落下來了,大概到了唐宋以后,這種風俗被方興未艾的佛教利用而成了佛教節日——臘八節。
記錄北宋風俗的《東京夢華錄·十二月》中講:初八日,街巷中有僧尼三五人作隊念佛,以銀、銅沙羅或好盆器,坐一金銅或木佛像,浸以香水,揚枝灑浴,排門教化。諸大寺作浴佛會。并送七寶五味粥與門徒,謂之“臘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雜料煮粥而食也。臘日,寺院送面油與門徒,卻入流教化上元燈油錢。
臘月八日的活動一部分與四月初八的“浴佛節”相似,而“臘八粥”又講作“七寶味粥”應該是佛教利用了原來的“臘祭”風俗,并使它變成了佛教節日,僧人利用“臘八粥”推廣佛教,拉攏與世俗的情感,并由此從施主那里得到“上元燈油錢”。后人作《臘八粥》詩云:
臘月八日粥,傳自梵王國。
七寶美調和,五味香糝入。
用以供伊蒲,藉之作功德。
僧尼多好事,踵事增華飾。
此風未汰除,歉歲尚沿襲。
……
顯然,這位仁兄對佛教的臘八粥持反對的態度。而吳曼云《江鄉節物詞》則云:
雙弓學得僧廚法,瓦缽分盛和蔗糖。
莫笑今年榛栗少,記曾畫粥斷齏來。
“畫粥斷齏”說的是北宋文學家范仲淹的故事,拙作《“腌雞”原來是“腌齏”》一文中有介紹。顯然,這位作者對臘八粥持贊同的態度。
清秦榮光《上海縣竹枝詞·歲時》中講:
庵寺僧徒日打齋,粥分臘八按門排。
干菱炒栗兼兜湊,更有庵尼送滿街。
(作者原注:
十二月八日,各寺僧設豆糜、雜糜、菱、栗于中,名“臘八粥”。女尼以秫煮熟風干,入釜爆之,大倍于粒,名“兜榛”,以饋檀施。)
上海的臘八風俗與其他地方大同小異,但上海的尼姑庵還用“秫”(即一種黏性較強的高粱,但從其他著錄綜合分析,這里的“秫”應該是“珍珠米”,也即玉米粒)煮熟風干,再入鍋中,翻炒,使米粒膨脹,實際上就相當于后來的“爆玉米花”或“哈力克”,這種食品被叫做“兜湊”,尼姑們把“兜湊”饋贈給施主,保佑他們平安吉祥。至于這“兜湊”是什么意思,確實沒見人解釋過。
臘月的另一重要風俗活動就是“打野胡”,這種風俗也被叫做“跳灶王”、“跳鐘馗”、“跳加官”等名。
據記載,上古時代的顓頊氏的3個兒子被疫病奪走了生命,他們死后就變成了厲鬼,就是人們講的冤魂野鬼,他們到處流竄作案,躲藏到百姓的家中,專干驚嚇小孩的勾當。小孩被厲鬼纏身,輕則失魂落魄,魂不附體;重則一病不起,一命嗚呼。于是民間產生和流傳著形形色色的驅逐厲鬼的風俗活動。據《周禮·方相氏》中記,方相氏就是驅逐厲鬼的專門家,每年臘月是厲鬼出沒的旺季,方相氏就頭戴野雞毛,面蒙野獸皮,一邊跳一邊唱,厲鬼就會聞風喪膽、疲于奔命。到了漢代,這種風俗風行全國,叫做“驅儺”、“打儺”等,后來不少地方的“驅儺”演變成地方戲曲的表演形式,叫做“儺戲”。儺戲大多保持方相氏的頭戴野雞毛,面蒙獸皮的形式,現在云南、貴州等少數民族中保存的蒙面舞,漢族地方戲中的臉譜,都是古代儺戲的孑遺。
漢代的驅儺一般由地方官吏或宗族組織,從富家子弟中挑選10到12歲兒童百人,讓他們頭裹紅巾,身著黑衣,面蒙各種面具,沿街列隊打儺;到了南北朝,驅儺的形式稍有變化,有的地方仍使用假面具,有的地方則以顏料涂臉,把驅儺者打扮成金剛模樣,儺戲也被叫做“野云戲”,如《梁書》中講:“儺,謂之‘野云’。”而到了宋代,驅儺又被乞丐們利用而成為一種乞討的手段和方法,名稱也被叫做“野胡戲”。
南宋《夢梁錄》中講:
臘日,街市即有丐者三五人為一隊,裝神鬼、判官、鐘馗、小妹等形,敲鑼擊鼓,沿門乞錢,呼為“打野胡”。
宋代是中國城鎮經濟發展較快的時期,城鎮的發展也給流民、乞丐提供了棲息、生存的空間,驅厲鬼的“野云戲”被流丐利用而成為乞討為目的的“打野胡”后,形式發生了更大的變化,且愈演愈烈。乞丐們不可能為行乞而備一套假面具,他們也不會出錢去買油彩為自己臉上抹彩,于是,他們就用隨處可以弄到的鍋灰往臉上一抹,打扮成神鬼模樣,投身于“打野胡”的行列。明清時期,臘月流丐“打野胡”之風盛行全國。一進臘月,滿臉鍋灰的流丐們成群結隊在街上流動,他們從東村跳到西村,從東家竄到西家,從臘月初一跳到除夕之夜,因為“打野胡”者多為流丐兒童,他們又是為人驅災,祈禱平安的,所以所到之家,人們已備了幾個小錢相贈,但是“打野胡”活動長達一個月,流丐們又以此為乞討手段,這就成了擾民的活動了。乞丐“打野胡”,最開心的是小孩,每當“打野胡”的隊伍過來,他們就會夾道相迎,尾隨其后,群情雀躍,齊聲大呼——“野胡臉來了!野胡臉來了!”今天,江南一帶把戲劇臉譜叫做“野胡臉”,把小孩不干凈的臉也叫做“野胡臉”,如家長訓斥頑皮的孩子道:“儂鉆到啥地方去了,看儂只面孔像‘野胡臉’一樣,快點去汰汰清爽!”
清代,“打野胡”也被講作“跳灶王”、“跳鐘馗”、“跳加官”等名。如《清嘉錄》卷十二中講:
(臘)月朔,乞兒三五人為一隊,扮灶公、灶婆,各執竹枝噪于門庭以乞錢,至二十四(二十四是祭灶日),謂之“跳灶王”。
丐者衣壞甲胄,裝鐘馗,沿門跳舞以逐鬼,亦(臘)月朔始,屆除夕而止,謂之“跳鐘馗”。
舊時上海“打野胡”之風也很盛。《松江府志》講:“十二月朔日,灘于街市,飾為鬼神,揭打竹枝,鳴鑼躍舞,至二十四日止。”王泰先《瀛州竹枝詞》(瀛州是崇明的別名)中講:
臘月祀神最有名,灶前一碟膠牙糖。
乞流涂面沿街跳,若個仰天不絕纓。
“打野胡”畢竟是農耕年代產生的風俗,近代以后,隨著上海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這種風俗不利于城市治安而首先在上海消失,解放初,“打野胡”風俗也逐漸在郊區消失,只有上了年歲的老人,還依稀記得“打野胡”的鬧熱景象。不過到了80年代后,進入臘月之后,就有一些來自河南、河北、安徽的流民,三二人結成一伙,手持胡琴、鑼鼓等樂器,在私人開的飯店、商店,“咪哩嗎啦”地演上一曲,立即伸手要錢,店主為了做生意,很不情愿地支付幾個小錢作打發,這也是舊時“打野胡”之遺風。
“野胡臉”是骯臟的臉,“打野胡”是流丐之戲,當然是蹩腳的戲,于是在吳方言中,“野胡”就被引申而指差的、蹩腳的,“野胡貨”就是蹩腳貨。舊時上海流傳一童謠——“野野胡,皮老虎,小東門、十六鋪……”這“皮老虎”是一種兒童玩具,一邊是石膏做的老虎頭,用牛皮紙做成如手風琴那樣的風箱,收束風箱就會發出“呼呼”的響聲。不過,“皮老虎”的質量很差,多拉幾次就壞了,故有“野野胡,皮老虎”之諺。
我們童時白相一種“打彈子”游戲,這“彈子”是一種玻璃彈子,一種好的彈子里嵌有如西瓜瓣的花,叫做“西瓜彈”,而差的彈子只是一粒透明的彈子,或乳白色的彈子,我們就叫作“野胡彈”,一粒“西瓜彈”可以調2粒以上的“野胡彈”。舊時患眼病的人很多,有一種眼病會使“黑眼烏珠”上蒙上一層白,上海人叫做“洋白眼”,“洋白眼”確實有點像一粒“野胡彈”,于是上海人就把“洋白眼”患者叫做“野胡彈”。患“洋白眼”者視力很差,看不清事物的面貌和本質,上海人訓斥某人為“野胡彈”,意即不懂裝懂,勿識貨、不知好壞;而指責他人是“裝野胡彈”,則可以理解為:佯裝什么也沒看見,或什么也不知道而不參與他人的活動,不發表意見。調一種說法,就是——“裝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