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具體的語言環境中,標點往往不只是簡單的停頓,它是語言,有時甚至是比語言還“語言”的表情、情感、動作。郭沫若在《沸羹集·正標點》中曾說:“標點之于言文有同等重要,甚至有時還在其上。言文而無標點,而現今是等于人面而無眉目。……文學作品中,作為言語形式而存在的標點符號和作者以文字形式呈現的言語一樣,都體現著作者的意志和智能?!雹僖虼?,我們在讀文字語言時,更要讀體現著作者的意志和情感的標點,讀出標點獨有的文字氣質來。
一、無與有
組一:
a.御溝冰泮水拖藍,飛燕又呢喃。重重簾幕寒猶在,憑誰寄金字泥緘。為報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元·虞集《風入松》)
b.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余光中《聽聽那冷雨》)
元人虞集“杏花春雨江南”一句簡單排列三個名詞,勾勒出一幅意境深邃、韻味雋永的江南春景。而余光中化用了前詞,將三個物象分列作了悠長的停頓,有詩,有景,有畫,更有景中之情,寫實與寫意融為一體。將江南特有的詩質呈現出來,又囊括了故土的山川風物、古典的詩詞意象、自己的人生感喟、思鄉羈愁、歷史滄桑,顯得低回委婉,綿長凄清,沉郁纏綿,甚至還有一種一唱三嘆、余意繞梁、幽遠深長的況味。
組二:
a.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
b.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
(魯迅《記念劉和珍君》)
照常理,應該是a句符合語言表達要求,連貫、流暢,但b句斷斷續續、結結巴巴、遲緩猶疑,更能體現魯迅對劉和珍等烈士無端喋血的“憤怒”而“悲涼”的情感。
以上可謂是“有勝于無”。索緒爾指出:“語言是社會約定俗成的,言語卻是個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為?!雹跇它c的運用,使文字的特質更加突出,表現情感淋漓盡致,強化了“個人的意志”。
二、此與彼
組三:
a.“你走,我不攔你。家里怎么辦?”(孫犁《荷花淀》)
b.“你走,我不攔你,家里怎么辦?”
a句是《荷花淀》中的原話,據說有個印刷廠粗枝大葉,將其印成了b句:將“我不攔你”后的“。”號印成了“,”。孫犁發現了這個問題后說“這是原則性的錯誤”。因為這一個小小的標點的變化,使水生嫂性格發生了迥然的變化。a句用句號,表現水生嫂支持丈夫參軍,但是想到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擔難以承擔,表現了女人的溫柔而又剛毅的性格。b句把句號改為逗號,整句話就變成不依不饒的責問,以“家里怎么辦”來阻止丈夫的參軍。
組四:
a.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毛澤東《菩薩蠻·黃鶴樓》,《詩刊》,1957年1月)
b.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毛主席詩詞》,人民文學出版社,1967年;《毛澤東詩詞》,中國書籍出版社,2002年版)
前后兩稿只字未動,只是改了兩個標點,就使全詞大為增色。一個問號,浮想聯翩,耐人尋味,把讀者引入詩的詩境。一個感嘆號,恰似重錘擊鼓,昂揚激蕩,使作品所吐露的感情更加強烈深沉。
組五:
a.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杜牧《阿房宮賦》,人教版第二冊)
b.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杜牧《阿房宮賦》,蘇教版必修二)
人教版的a句短促有力,體現出六國滅亡之速,阿房宮建造之易,秦興之驟。逗號的使用使文句一氣呵成,氣勢磅礴,筆力千鈞。b句停頓間歇長,突出秦末歷史史實——六國迅速滅亡,阿房宮工程之浩大,秦始皇之驕奢,又能給人留下思索與回味——六國為何滅亡得這么迅速,秦何以強盛?
這幾組可謂“此彼兩重天”。標點在語句中絕不是可有可無的,標點的表意作用、文字氣質在兩組對比中更加明顯。
三、虛與實
組六:
a.用他們多年熟練了的、可以將一根稻草講成金條的嘴巴,去游說那些無力“飼養”可又不忍讓他們的兒女餓死的同鄉……(夏衍《包身工》)
b.看著這種飼養小姑娘謀利的制度,我不禁想起孩子時候看到過的船戶養墨鴨捕魚的事了。(夏衍《包身工》)
父母總是竭盡心力“撫養”“養育”自己的子女,然而顆粒無收、迫于貧窮的父母只能像飼養動物一樣來“飼養”子女,只能無奈地給最低劣最粗糙的養育。b句循通常之法也應加上引號,然而那些帶工老板把他們當作血肉造成的機器,極盡盤剝與壓榨、虐待與摧殘,確確實實是把他們當豬狗來飼養的,當然,更可以說,連豬狗都不如!這看似誤用的標點,恰恰是作者的用心之處。
組七:
a.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杜牧《清明》)
b.[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
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添加了標號與點號,這首律詩就改換了文體,成了一個有舞臺說明、有人物、有臺詞的微型劇本,變成了另一種有意味的語言形式。
這不拘常格的兩例可謂是“化實為虛”?!墩Z法修辭講話》說:“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有一個獨特的作用,說它們是另一形式的虛字,也不過分。”③在虛實之間,意蘊別有洞天。
在許多語言表達中,作者都是情發于衷,留余味于標點,字盡言未盡。因而,我們應有意識地留意作為言語形式的另一種存在的標點,要像朱光潛先生提倡的對待文字一樣對待標點——“必須有一字(點)不肯放松的謹嚴精神”。觀照了標點的文字氣質,便多了一個觀照文本的視角,更能深入文本。
注釋:
①彭鐵明:《從特殊標點走向文本的深層解讀》,《湖南教育》,2006年第9期。
②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
③呂叔湘、朱德熙:《語法修辭講話》,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
[作者通聯:浙江溫州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