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詩·邶風·靜女》,三章,49字,一首膾炙人口的短詩。粗粗讀之,內容大體清楚:男女約定幽會城隅,男子撫弄賞玩女子贈送的信物——彤管和荑,表達對女子的思慕之情。細細品味,又有不少疑問:“彤管”系何物?“靜女”為何人?靜女有沒有出場?幽會有沒有成功?這些問題,令《靜女》成為一首古代“朦朧詩”,給人以審美享受,也留下了一串難解之謎。
筆者認為:彤管,是解開《靜女》之謎的一把鑰匙。從彤管入手,即可破譯《靜女》之謎。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何物?博學如歐陽修、朱熹,解詩未徑下結論。歐陽修稱:“古者針、筆皆有管,樂器亦有管,不知此彤管是何物。”(《詩本義》)朱熹稱:“彤管,未詳何物。”(《詩集傳》)當代權威的說法主要有三種:1.樂器說。高亨《詩經今注》:“彤,紅色。管,樂器。”“彤管當是樂器,《詩經》里的管字,都是指樂管。”2.茅草說。余冠英《詩經選譯》譯文:“幽靜的姑娘長得俏,送我一把紅管草。”3.針筒說。郭沫若《卷耳集》譯文:“她是又幽閑又美麗的牧羊女子,她送了我這么一個鮮紅的針筒。”近年所出《詩經》注譯本很多,注譯一般未能突破上列三說,而“茅草說”似乎為更多學者贊同。這是因為,第三章“自牧歸荑”之“荑”為管狀茅草無疑,考慮詩歌重章疊唱這一特點,靜女未必一次饋贈二物,于是,干脆訓“彤管”作“茅草”了。
這三種解釋,不能說毫無依據,也不能說不能自圓詩意,然不能完全解開上列《靜女》之謎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其實,“彤管”還有第四種解釋:“桿身漆朱的筆”。已故《詩經》研究專家陳子展之見解即與眾不同:“彤管為女史載事記過之筆。”(《詩經直解》上冊第126頁)
視彤管為一偏正短語,僅注意“管”這一屬性特征,而未注意“彤管”是專有名詞,這是傳統看法的一個誤區。其實,這一專名在《左傳》中即出現過:“茍有可以加于國家者,棄其邪可也。《靜女》之三章,取彤管焉。”(《左傳·定公九年》)《左傳》認定《靜女》系邪詩,說法誠不可取,但將彤管釋為有具體意義的專名,對解讀詩歌文本卻不無啟迪。《漢語大詞典》就將“彤管”作一專名解釋:“彤管,桿身漆朱的筆。古代女史記事用。《詩·邶風·靜女》:‘靜女其孌,貽我彤管。’《毛傳》:‘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女史不記過,其罪殺之。’鄭玄箋:‘彤管,赤筆桿也。’陳奐《傳》疏引董仲舒曰:‘彤者,赤漆耳。’”(縮印本第1917頁)
視“彤管”作專名,既有古文獻作可靠證據,何以竟為許多注釋者所不納呢?這是因為,一般認為,西周春秋,以刀為筆,筆之產生,始于秦代。靜女生活的時代,筆還沒有出現。人們很難將“彤管”和毛筆聯系在一起。這是傳統看法的另一個誤區。對此,陳子展引朱芳圃《甲骨學商史編》、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辯駁道:“晚近考古學人始知有居延漢筆,繼知有長沙楚墓筆,更進而知殷商時代不僅有甲骨刻辭,同時亦有用毛筆者矣,安得必謂古無彤管之筆而為女史所執者乎?”(同上)
一般而言,對先秦典籍文字的解釋出現分歧,漢儒之說因時代接近而較為可靠。《漢語大詞典》援漢儒之說,以“桿身漆朱的筆”釋“彤管”,且直接引《靜女》為證,是一種審慎而有說服力的見解。世間“管”狀色“彤”之物多矣,而作為愛情“信物”的“彤管”,只能是一件實物,因此,訓“彤管”作專名,是一種有文獻依據且可為人接受的說法。
弄清了“彤管”之義,靜女身份也就一目了然。彤管是女史的職業標志物,則靜女是衛國女史,而非一般平民女子。
女史是春秋官名。劉知幾《史通·史官建制》:“隋世王劭上疏,請依古法,復置女史。”《周禮·天官·女史》:“女史掌王后之禮職,掌內治之貳,以詔后世之政。”其具體執掌是:“后妃群妾以禮御于君所,女史書其日月,授之以環,以進退之。生子、月辰則以金環退之。當御者以銀環進之,箸以左手,既御,箸于右手。事無大小,記以成法。”(《毛傳》)從上引文字看,女史是宮廷生活中十分重要的文化班頭,知書達禮擅長書寫之貴族女性方可充任。女史不能沒有情感生活,而這種情感生活又不能不受宮廷戒律約束,這種約束的結果是,幽會必須避人耳目,地點只能選擇于人靜地僻的“牧”和“城隅”。
女史既為知書女流,其對象,即本篇之抒情主人公,亦當屬于“士”之階層,絕不會是身份卑微的貧民或奴隸。歐陽修、朱熹皆稱《靜女》為“淫奔期會之詩”(《詩集傳》),說法大體不錯——如果摒棄道學眼光,將“淫奔”理解成“自由戀愛”的話。所以,《靜女》是一首貴族統治階級男女的相戀之歌。
然而,這實在是一次失敗的約會。女史在這次約會中竟未出場!
“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幾乎所有的譯本均解此句作:“躲在暗角里逗人找,急得我抓耳又撓腮。”筆者認為,這個句子不是寫女史在玩什么挑逗游戲,而是寫男士的內心獨白:深深地愛著她呵,又見不到她,我抓耳撓腮徘徊焦急!
通常的說法實在是將這個句子復雜化了。將“愛”、“見”訓為“■”(隱蔽),“現”(出現)的假借字,詞多一層轉義,語多一層曲折,難稱確詁,此其一。緊承“愛而不見”的是“搔首踟躕”,“搔首踟躕”只能指焦慮遺憾,焦慮遺憾乃由久待“不見”滋生,此其二。靜女之“靜”,狀女史之文雅、嫻靜,隱蔽暗角戲謔男子,不乏喜劇意味,然而不符合女史身份亦不吻合女史個性,此其三。所以,《靜女》寫的是約期不會的男士的單相思,女史則未至“城隅”。
至于女史緣何未能赴約,也不妨作些猜想,或遭有力者之干預,或為宮廷事務所纏身,或發生“情變”。衛國宮廷素以污穢著稱,《詩序》:“《靜女》,刺時也。衛君無道,夫人無德。”鄭玄箋:“以君及夫人無德,故陳靜女貽我以彤管之法,德如是,可以易之為人君之配。”“靜女其姝”,“靜女其孌”,荒淫無恥的衛宣公會不會看中靜女之貌?靜女會不會貪戀榮華而“為人君之配”?鄭玄之說,今之注家嗤之以鼻,筆者倒認為,作為一種可能性,似乎也不能完全排除。
既然女史并未出場,那么,在城隅徘徊踟躕的抒情主人公一邊焦灼等待,一邊便撫摸著女史的定情信物——彤管。
“彤管有煒,說懌女美”,這是愛情的見證,給人帶來的感覺是美妙的。通過贊美彤管贊美女史,傾訴自己對愛情的堅貞,并由此回憶起上次約會的情景——那是在郊外的原野之上,女史贈送定情信物彤管,男士留下女史隨手采摘的茅草,雙方約期“城隅”幽會——而今,彤管光彩熠熠,珍藏的茅草已經枯萎,但男士愛屋及烏:“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不是茅草有多美,美人所贈,其物亦美,直將茅草作靈芝了。可是,相期的戀人怎么遲遲不到呢?全詩用“意識流”手法,寫男士的心理活動。物猶在而人“不見”,睹“物”思人,望“物”生嘆,正可反證“美人”之不至。如果女史真的出現于男士面前,卿卿我我之綿綿情話且不及訴說,描摹的重點又何須集中于“彤管”和“荑”呢?
不少優秀的作品會留有空白,留待讀者想象補充,《靜女》就是這樣意蘊豐厚的作品。它寫的是:衛國一貴族青年與宮廷女史在“城隅”約會,女史因故未能赴約,男士徘徊“踟躕”,撫弄著女史贈送的“彤管”,勾起對前次約會于“牧”美好情景的回憶。這是一首描寫熱戀中男子心理活動的情詩。如此解讀這篇被稱作“瞎子斷扁”(顧頡剛語)的作品,是否更貼近于詩歌“本事”呢?
[作者通聯:江蘇南通市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