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檢大觀園”是一出悲劇,也是一出鬧劇,它的發生是賈府內部主子之間、主子和奴才之間、奴才和奴才之間矛盾斗爭激化的產物,是各種偶然因素和必然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是腐朽沒落的賈府走向衰敗的一個顯著標志。作為一個封建大家庭,它自有一套維持正常運轉的管理體系,當家庭內非常的變故發生時,這套體系也便受到沖擊,失去其應有的作用。“抄檢大觀園”的發生發展過程,就正好印證了這一點。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這套管理體系中的角色錯位,才使得這出鬧劇得以“順利”地上演。
如果把龐大的賈氏榮國府比作一個大企業的話,那么賈母就是至高無上的董事長,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是副董事長,總經理自然就是王熙鳳了,她運用“董事會”(當然主要是董事長賈母)賦予的權力,按照“董事會”的意志進行“企業”管理,處理日常事務。在副董事長中,情況又有不同:中國古代奉行“男主外,女主內”,所以赦、政只是掛名“副董”,很少參與家庭管理,邢夫人由于是賈母不大喜歡的長子賈赦的夫人,又是填房,而且娘家頗為不景氣,靠山低矮,加之本身素質不高,所以不大受一把手賈母的看重,只是由于資歷擔著“副董”的虛名,并無實權。這樣賈府的權力層實際上形成了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的主線,上有賈母掌舵,下有鳳姐理事,王夫人雖占承上啟下之要道,然既無決策之心憂,又無執事之身勞,平日陪陪賈母、念念佛經,是不必沖上管理第一線的,相當自在,就算有事,也交于鳳姐解決。
然而在“抄檢大觀園”時,這樣的管理體系卻發生了變異,管理角色發生了錯位,導致了事件的惡性發展。
王夫人——披掛上陣做主將
王夫人來頭不凡,她和其內侄女王熙鳳都是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中實力最強的王家之女,加之又是賈母喜歡的賈政之妻,所以在賈府的權力格局中實際上占著僅次于賈母的位置,舉足輕重。但她雖出身“名門”,見識卻并不高明,既缺乏賈母的大氣和智慧,也缺乏鳳姐的通達與靈活,在管理上既乏全局眼光,又乏具體經驗,“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但又具有一意孤行的天性和“資格”,是很容易把事情搞糟的。
王夫人得到邢夫人差王善保家的送來的繡春囊后,等不及傳鳳姐來見,急火火直奔鳳姐住處,厲聲喝命“平兒出去”,首先開始了對鳳姐的審判。她斷言繡春囊是鳳姐所遺失的,使鳳姐“又急又愧”,“依炕沿雙膝跪下”,但鳳姐畢竟能說會道,又思維清晰,一連說出了五條排除自己嫌疑的“辯護詞”,王夫人終于相信了。接著鳳姐提出了“且平心靜氣暗暗訪察,才得確實”的較為穩妥的事情處理辦法,王夫人也基本同意了。但隨后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借機向王夫人進讒,攻擊大觀園里的女孩子們,又特別詆毀了“模樣標致”、“能說慣道,掐尖要強”的晴雯。偏偏這一通“酸話”卻正合王夫人的口味,立即命人叫來了晴雯,但并沒有審出什么來。王善保家的并不甘心,竟向王夫人主動請戰:“這些小事只交于奴才……我們竟給他們個猛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里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只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他的。”王善保家的論斷按演繹邏輯的三段論法,即:
大前提有A必有B,有B必有A。
小前提某人有B。
結論A一定是某人的。
這個演繹推理,大前提本身就不能成立,小前提也只是一個假設,尚未成為事實,其結論焉能可靠?這種荒唐弱智的偵探推理,也正合王夫人的智商水平,一個“斷”,兩個“自然”,振振有詞,便讓她以為破案在即,立即拍板決定按此而行。更為可笑的是竟然將此事真的“交于奴才”,讓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下子領導起“總經理”鳳姐來。而王夫人自己成了坐鎮指揮的主將。
王善保家的——進讒得寵充先鋒
王善保家的是《紅樓夢》中一個極為次要的角色,在此前幾乎沒有正面出場,但在曹雪芹天才的筆下,只在“抄檢大觀園”一回中,這個身份低微、野心頗大、嫉妒讒諂、愚蠢兇狠、小人得志的形象便躍然紙上。作者似乎是懷著極為厭惡的心理來寫這個人的。
邢夫人打發王善保家的給王夫人送來繡春囊,就是要借此給權力的主流派王夫人、王熙鳳發難,讓她們承擔治家不嚴的責任。本來繡春囊送到,王善保家的任務也就完成了,責難王夫人等的效果也已經達到了,接下來就是看她們怎樣忙乎了。但好事而又有窺探癖的王善保家的卻意猶未盡,在王夫人傳命周瑞家的等五家陪房按鳳姐的意思進園暗暗勘察時,她也“正巧”走來。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便讓她也進園照管照管,王善保家的“正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便進讒弄事,給本來就相當生氣的王夫人的火上又澆了一桶油,并獻計抄檢,而且大言自請,充當急先鋒,可笑的是王夫人竟完全同意了。
一個本來連丫鬟們都不大趨奉的很沒臉面的老婆子如今竟然有了比鳳姐還要大的權利,自然急不可耐,至晚請了鳳姐一并入園開始抄檢時,“喝命將角門皆上鎖”,聲色俱厲。從上夜的婆子們那里抄檢出些多余攢下的蠟燭燈油等物時,也不放過:“這也是贓,不許動,等明兒回過太太再動。”并不征求鳳姐的意見,儼然是直接對王夫人負責的人物,真是得意忘形。王善保家的就這樣帶著美好的自我感覺一路抄過了寶玉所住的怡紅院和黛玉所住的瀟湘館,來到了探春院內。自尊、果敢、有遠見的探春以特有的方式激烈而嚴厲地制止了抄檢其丫鬟的行動,并憂憤地痛責了這種瘋狂的抄檢必將給賈府帶來的嚴重后果,但愚蠢而又放誕的王善保家的竟自恃“連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上去拉起探春的衣襟,不料“拍”的一聲,“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對這聲耳光,王蒙評曰:“痛快淋漓,響聲鏗鏘,余音繞梁,三百三千年不絕!”
然而,王善保家的在挨過探春的耳光后,還得自打嘴巴。抄檢到迎春房里,偏偏從迎春的丫鬟司棋的箱子中搜出了男人鞋襪和“情書”,這是最“見不得人的”東西,而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她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氣無處泄,便自己回手打著自己的臉”,被眾人取笑。這是“惡人有惡報”的現實一例。
王熙鳳——權力被奪當“陪抄”
王熙鳳是榮國府中的實權派,上承賈母的寵愛和支持、王夫人的信任和倚重,下有平兒的盡心操持和獻言獻策,更兼自身的勤勉運籌和精明強干,她一直能游刃有余地處理榮國府的內務,甚至還有余力“協理寧國府”,兼辦東府里秦可卿的喪事,可以說在管理方面是賈府的棟梁之才。她既有管理的天賦,又有管理的愛好,心強好勝,雷厲風行,頭腦清楚,膽大心細,精于算計,沉穩干練,處理了很多棘手的問題。當然,她也有很多弱點,以權謀私,玩弄權術,仗勢欺人,甚至鐵腕黑心,設計害人,里里外外積怨太多,這也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她的管理效率。但她積多年的管理經驗,一般遇事比較冷靜,決策前也能權衡利弊,穩妥行事。但可惜的是王夫人在聽了王善保家的讒言以后將王熙鳳的“平心靜氣暗暗訪察”的良性建議置之腦后,而采取了急躁冒進、更具破壞性和殺傷力也更傷害人心的抄檢行動。
王熙鳳本來可以據理力爭,但“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調唆著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此刻也不敢說,只低頭答應著”。作為榮國府“總理大臣”的鳳姐此刻連建議權也喪失了,豈不可悲?更可悲的是鳳姐竟然成了王善保家的“跟班”,任由這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小人在大觀園里興風作浪,大肆抄檢,損人害己,她只能跟在后面給小姐們做些解釋和安慰工作,而這種解釋和安慰又是多么的蒼白呀。
鳳姐突然被削權,未必是王夫人一個“頭腦簡單”的舉措,在王夫人來說,也許大有深意。鳳姐關于遺失繡春囊“我沒此事”的一番解釋是否完全打消了王夫人的念頭?面對邢夫人的發難,讓王善保家的打頭陣是否有取悅邢夫人的意思?送來繡春囊,邢夫人是將王夫人和鳳姐綁在一起“要將”的,王夫人此舉是否有與鳳姐劃清界線并表明自己鐵面無私、不袒護內侄女的味道?王夫人是否有怕鳳姐或王善保家的徇私舞弊而讓她們互相監督的意思?(不過,就算她有多少念頭那也是自作聰明)總之,鳳姐此時的地位和角色十分尷尬,當抄檢惡性發展時即便想起到好的作用也難以起到了,只是在抄檢出司棋的問題時借奚落王善保家的來出一口鳥氣,獲得一點可憐的心理平衡。
上述三個人物在“抄檢大觀園”時均發生了角色錯位,王夫人由后臺沖到前臺,王善保家的驟升,王熙鳳突降,說明榮國府的“政治空氣”出現了極不尋常的變異,一場暴風雨已經來臨。本回的回目是“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作者除了貶斥王善保家的等奸讒外,更多地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被“惑”的王夫人。是她視整個賈府上層主子們的貪淫荒暴、胡作非為于不顧,看到一個繡春囊便如臨大敵,驚慌失措,聽了幾句讒言便以為大觀園里“妖精”成群,毒草遍地,以為破了此案便獲得了支撐賈府欲墜的道德大廈的擎天之柱,聲嘶力竭,布置抄檢,突然襲擊,大大敗壞了毒化了大觀園的安樂氣氛,造成了管理上、人們心理上的失調,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而無回旋余地。同時她重用了簡單粗狹、心懷叵測的王善保家的,對一貫治家理事、經驗豐富的鳳姐,卻既不聽其言,也不用其職,極大地削弱了鳳姐的管理權威,使賈府的秩序更加混亂。剛愎自用的王夫人一手遮天的專制主義將原有的體制機制一夜之間砸得粉碎,悲劇也便不可避免。雷鳴電閃的抄檢并未搜出繡春囊的屬主(按照王善保家的邏輯“自然”是其外孫女司棋的)。搜檢后,王夫人不但將“出了問題”的司棋逐出大觀園,而且將沒有任何罪證的晴雯、四兒、芳官、蕊官、藕官等也一并清除,導致司、晴死去,三“官”出家,葬送了她們的生命和幸福。曾經美麗、歡樂、充滿青春魅力的大觀園,花殞香謝,葉凋枝折,愁云慘淡,陰風怒號,“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魯迅語),這就是王夫人一手導演并領銜主演的鬧劇的結局。
[作者通聯:甘肅通渭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