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教版高中語文教參對于《最后的常春藤葉》這篇小說的教學目標是這樣表述的:1.理解小說曲折生動的情節對人物塑造和主題表達的作用;體味歐·亨利式的結尾的妙處。2.能認識建立精神的支點對人生的重要性;學習主人公“犧牲自我,成全他人”的精神。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教參對歐·亨利的主要藝術特色如情節曲折和結尾的出人意料都給予了應有的關注,但筆者認為在教學過程中我們除了要學習作者的藝術特色之外,還應對其情感基調及其創作心態作相當程度的剖析,以期使學生更深入的了解文學創作與社會現實、主觀情感與藝術特色的對應關系。《最后的常春藤葉》是作者在“玩世”態度掩蓋下的蒼涼抒寫,其情感基調是凄涼的,我們在認同作者對于人間真情的熱情謳歌與贊美的前提下,亦不應忽略這種蒼涼的背景。
一、關于歐·亨利
歐·亨利是美國19世紀著名短篇小說家,被譽為美國現代短篇小說的創始人。歐·亨利三歲喪母,度過了憂郁孤獨的童年,而成年后的歐·亨利更是命運多舛,無辜被指控盜用銀行公款,無奈只得遠遁他鄉,嘗盡了生活的種種苦難。后因愛妻病危,冒險趕回家中,卻未及見妻子最后一面,痛不欲生之際,被警察逮捕,到俄亥俄州服刑五年。出獄后為了照看女兒和前妻的父母,在入不敷出的情況下,不得不數次向出版商預支稿酬,生活一度困頓。因此,不難想象歐·亨利作品中凄涼的情韻是難免的了。
《最后的長春藤葉》寫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世紀末的思想充斥于西方文壇。又加上美國資本主義在這時進入帝國主義階段,壟斷托拉斯形成,貧富差距拉大,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在饑餓線上苦苦掙扎,而一小撮億萬富翁卻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在這種社會背景下,歐·亨利作為一位命運多舛、窮困潦倒的作家,自然會深切地感受到這種社會的不平等與現實的黑暗無奈,因此在其筆下自然而然流露出對于無情社會的批判和對小人物的強烈同情,而這兩種情緒的表達,作者并非運用直露的語言,而是采取“玩世”的態度,用似乎瀟灑輕松的語言描畫人生百態,而內心卻實感凄楚蒼涼。北師大的桂青山老師在《歐·亨利短篇小說選》的前言中這樣寫道:“它歌頌著小人物在貧困生存中美好善良、相濡以沫的淳樸品格,盡管不無蒼涼的苦笑;它揭露著那些‘社會寵兒’的驕奢淫逸、爾虞我詐、寡廉鮮恥的卑劣本質,雖然表面上輕松乃至調侃;它怒斥著社會的丑惡黑暗,卻以鬼臉戲謔;她贊美著草原牧場上健美、彪悍的生命體現,又暗中不無‘逝者如斯’的喟嘆……”①
二、《最后的常春藤葉》中“玩世”態度掩蓋下蒼涼心境的體現
歐·亨利的小說中充滿了幽默的調侃,從結構與內涵相得益彰的“整體性幽默”到具體的語言行文,這種幽默使讀者在一笑之余產生深沉的思考,可謂匠心獨運,其貌似“玩世”的寫作態度使他獨特的藝術特色愈益彰顯。與之形成鏡像對照的美國電影藝術大師卓別林也用幽默的方式表現基本同期的社會生活。美國學者康·布·栗山在深入研究卓別林的藝術創作之后,確切指出他的幽默“既是一種謀生的手段,也是一種有意對抗瘋狂的方式,它可以兼容或抗擊來自外部或內部的威脅”。②卓別林自己也曾明確指出:“幽默,提高了我們求生存的意識并使我們保持理智。由于幽默,我們才不會被生活中的變故所壓跨。”幽默“是從戲謔性的痛苦中產生的。”③其實質,不過是“將痛苦轉化為歡笑”而已。由此可見,歐·亨利正是在這種“玩世”態度的掩蓋下以幽默的形式淡化自己內心的凄楚之感。④
《最后的常春藤葉》是頌贊友情的名篇,寫的是一個失意的老畫家貝爾曼為了給予年輕畫家瓊生命的信念,冒雨在墻上畫了一片常春藤葉,自己卻染病而死的故事。短短的篇幅中,作者多處運用了幽默的語言展示人物的生存境遇與情感面貌,故事一開篇,這種幽默便開始施展它的魅力,在描寫畫家們居住的街區的地理面貌時,作者這樣寫道:
有一次,一個畫家發現這條街有它可貴之處。如果商人去收顏料、紙張和畫布的賬款,在這條街上轉彎抹角、大兜圈子的時候,突然碰上一文錢也沒收到、空手而回的他自己,那才有意思呢!
人在走路時怎么會七轉八轉碰上自己呢,這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可見作者是借這種荒誕的推想來印證這些街區的迂回曲折和凌亂的構造,從而使人想象到窮困的畫家們生存境遇之艱難,并為下文的展開奠定了貌似輕松實則蒼涼的情感基調。并且街道的復雜和商人的收不到帳款也暗示了居住在這里的藝術家們的窮困潦倒,說“有意思”不過是反語罷了。“有意思”的背后有多少“沒意思”的苦澀在其中呢?不問便可知了。
對于肺炎這種疾病的到來,作者同樣采取了令人略覺有些不可思議的輕松調侃式的筆調:
到了十一月,一個冷酷無情、肉眼看不見、醫生管他叫做“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藝術區里躡手躡腳,用他的冰冷的手指這兒碰碰那兒摸摸。在廣場的東面,這個壞家伙明目張膽地走動,每闖一次禍,受害的人總有幾十個。……“肺炎先生”并不是你們所謂的扶弱濟困的老紳士。一個弱小的女人,已經被加利福尼亞的西風吹得沒有什么血色了,當然經不起那個有著紅拳頭、氣吁吁的老家伙的賞識。……
不難想見,作者對于瓊這位生活困頓的年輕畫家是充滿深切同情的,因此在這種調侃中不乏對于人生無奈的某種認同——在艱難境遇中的人并不一定能得到幸運的眷顧,相反厄運也會隨時降臨。
另外,歐·亨利式的幽默還借助這篇小說中人物的語言進行展示,如醫生在談到瓊的病情時曾兩次用戲謔的有些不合時宜的語氣這樣說:
“那一成希望在于她自己要不要活下去。人們不想活,情愿照顧殯儀館的買賣,這種精神狀態使醫藥一籌莫展。”“我一定盡我所知,用科學所能達到的一切方法來治療她。可是每逢我的病人開始盤算有多少輛馬車送他出殯的時候,我就得把醫藥的治療力量減去百分之五十。”
從整篇小說中我們不難看出,這位醫生算得上是一位敬業而有責任心的好醫生了,可是他何以會對自己的病人用這樣的語調說出這種似乎是很不合身份的語言呢?其實這正是歐·亨利式幽默的特點,在不合理的地方使用幽默更能引起讀者的思考,正如平靜的水面投下的一塊石子,使我們在驚異之余亦不得不由衷佩服歐·亨利的這種獨特技法。同樣,這種超出常理的“玩世”的態度,也同樣折射出歐·亨利在歷盡人間磨難之后對于社會人生的深沉思索和些許妥協,雖然他盡量放大人間真情的美好而給予讀者以蒼涼的希望。
在以后的行文中,除對貝爾曼的相貌有些許調侃之外,幽默的筆調終于有所收斂,但仍然語帶譏諷,仿佛幽默已經成為他的慣性,以至于對于任何人即使是他同情或是歌頌的對象他都極盡揶揄之能事。他對貝爾曼的描寫是這樣的:
老貝爾曼是住在樓下底層的一個畫家,年紀六十開外,有一把像是米開朗琪羅的摩西雕像的胡子,從薩蒂爾似的腦袋上順著小鬼般的身體卷垂下來。貝爾曼在藝術界是個失意的人。他耍了四十年畫筆,仍同藝術女神隔有相當距離,連她的長袍的邊緣也沒有摸到。他老是說要畫一幅杰作,可是始終沒有動手。除了偶爾涂抹一些商業畫或廣告畫以外,幾年來沒有什么創作。他替“藝術區”一些雇不起職業模特兒的青年藝術家充當模特兒,掙幾個小錢。他喝杜松子酒總是過量,老是嘮嘮叨叨的談著他未來的杰作。此外,他還是個暴躁的小老頭兒,極端瞧不起別人的溫情,卻認為自己是保護樓上兩個青年藝術家的看家惡狗。
貝爾曼是這篇小說中英雄式的人物,為了挽救別人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作者本應對其進行較多正面褒揚式的描寫,卻仍用調侃的筆調來刻畫他的形象,雖然我們可以理解為作者是采用了欲揚先抑的筆法,但透過這種看似瀟灑的表象,我們也可看出作者在對小人物的美好心靈進行贊揚的同時,也不無因在長期的蒼涼心境下所形成的“玩世”的影子。
正如魯迅對于長媽媽、阿Q及孔乙己式人物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感相類似,從歐·亨利的這種似乎無所不在的“玩世”態度中,我們不難發現他對于當時小人物悲慘的生活境遇的深切同情與無聲哀嘆,只是歐·亨利筆下的小人物被他注入了更多積極美好的東西,正直善良的美好品性與黑暗無情的社會現實形成鮮明對照,而在魯迅那里我們感受到的卻更多是對于小人物精神麻木的無奈。正是因為對他們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的充分了解與關注,才使他對于這些小人物的行為與心態洞若觀火,深深懂得某些理想的非現實性,故而采取了看似嘲諷、實則同情的“玩世”態度,一方面是其自身坎坷經歷的印痕,另一方面也是作家面對現實的無奈帶給小人物的些許安慰,是其偉大人格的真實投射。
參考文獻
①②④《歐·亨利短篇小說選》,王永年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
③《卓別林評傳》,(蘇)庫卡爾金著,芮鶴九譯,中國電影出版社1984年版。
[作者通聯: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