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是五代南唐帝王,一位是南宋曠代才女;一位是“詞中之帝”,一位是“詞國女皇”;一位揭開了婉約詞的序幕,一位是婉約詞的集大成者。他們將苦辣酸咸的人生況味訴諸硯頭筆端,在波詭云譎的歷史中把悲苦跌宕的人生經歷研磨為凄愁婉約的文字。李煜和李清照同以“婉約”為詞,他們的詞作展示了相似的人生命運、相通的創作態度和相同的審美追求。
一、話到滄桑語始工
公元961年,李煜繼父位稱南唐國主。帝王生活的豪華奢侈、荒淫享樂注定了他前期詞的創作秾麗香艷,綺麗柔靡,因而成就不大。975年,建業城破,李煜被押赴汴京,開始“日以眼淚洗面”的幽禁生活。人生巔峰與低谷的巨大落差使他的筆觸由先前多記伶工和妓女的調笑作樂轉化為審視自我,凄愁過往,并成為“揭發自己的靈魂,表現沒落貴族悲哀的第一人”。(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他用凝練樸摯的現實主義藝術手法,把詞從漸漸陷入浮艷深淵的境地里救拔出來。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薄镀脐囎印に氖陙砑覉@》《清平樂·別來春半》《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烏夜啼·無言獨上西樓》《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浪淘沙·簾外雨潺潺》這些經典的詞都是李煜后期所作。其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更是婦孺皆知。故而啟功言:“一江春水向東流,命世才人踞上游。末路降王非不幸,兩篇絕調即千秋?!?《啟功叢稿·詩詞卷》)“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作為君王,李煜是薄命的;但如果沒有從君王到囚徒的境遇變遷,也很難鑄成此令人腸回心倒、贊嘆不已的千秋美詞。
李清照出生書香門第,父親李格非是北宋后期的著名文士,列蘇門“后四學士”之一。丈夫趙明誠是當時著名的金石家,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則是當朝宰相。但好景不長,先是父親李格非因權黨之爭而陷獄,不久趙挺之失勢病逝,趙明誠又身衰多病,家道因此日趨中落。趙明誠病逝后,49歲的李清照再嫁張汝舟,備受虐待,百天后就離異。李清照經歷了這一系列的變故后,性格中“和羞走,倚門首,卻把青梅嗅”的活潑俏皮蕩然無存。年值半百,貧病交加,攻訐纏身的李清照孤苦飄零,流蕩無依,漂淪江湖……重重往事,多少磨難不堪回首,而今人亡物在,景同人非,睹物思人,焉得不悲!“如今憔悴,但余雙淚,一似黃梅雨?!?《青玉案》)“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永遇樂》)歡笑是別人的,自己只有如雨的泣淚。此時的“愁”已不是“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的閨閣閑愁,也不是“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那般新婚小別的輕愁,這里的愁包含著太多的滄桑,太多的哀苦。為后人廣為傳誦的蘸滿凄情哀愁的《聲聲慢·尋尋覓覓》《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都是后期之作?!皣也恍以娂倚?,話到滄桑語始工”,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深切的人生體驗方能演繹此絕妙詞章。
二、赤心書血淚
王國維《人間詞話》:“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后主之詞,神秀也?!辟M振剛解釋說:“‘神秀’就‘秀’在洗刷鉛華和純用白描手法以表達人物內心神情的功力。”也就是:“全以自然奔放之筆,寫純真任縱之情,卻自然表現有一種俊逸神飛之致。”(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真心真意煉句,赤心赤誠為文才得以流傳千秋?!独颂陨沉睢罚骸昂熗庥赇?,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心語誠摯,文字簡潔。表面上只是記敘詞人所聞所見和身膚之所感,但實際上卻寄寓深厚,感嘆無窮,字字句句都映襯著詞人內心的悲哀,蘊涵著辛酸的血淚。王國維稱李煜詞:“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葉嘉瑩女士說:“所謂血書者,其實不過是說后主詞所表現的情感,其哀傷真摯,有如血淚凝鑄而成?!庇袩o真摯感情是一切藝術品能否打動人心的關鍵。李煜詞的審美價值就在于它真實地表現了作為特殊人物李煜的心靈活動歷史。毫不掩飾,毫不虛假,淋漓盡致地寫出了其心靈的多種情態和多樣變化,無論是寫歡樂還是寫愁恨,使我們透視到人生的奧秘,覺得它真實,因而覺得它美。
《永遇樂·落日熔金》下闕云:“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逝去的青春,失去的親人,永不能返的故國家園,這一切都只能在夢里去追尋。憔悴衰老的容顏下是一顆破碎孤寂的心。風鬟霧鬢、老邁潦倒的詞人只好“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歷經滄桑的凄楚,盡含于“不如”這一無可奈何的選擇之中,感動了當時及后世無數心含憂患的人們。一百多年后的劉辰翁在《須溪詞·卷二》中寫道:“余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泣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倘不以赤心為文,怎能在百年之后一次又一次地感動他人?李清照的散文《金石錄后序》記錄了與趙明誠共同生活之事,可以當作李趙二人的合傳。清照少歷繁華,中經喪亂,晚耐凄涼的一生,國亡家破、亂世流離的時代悲劇,都真實而又生動地反映了出來。極具感染力的文字讓后人唏噓不已。清代周樂《漱玉集題李易安遺像并序》中言其文“自述其離亂狀,人皆憫之”。
三、愁似春江月夜潮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崩铎蠟榱苏f明愁多、怨廣、恨深,竟用“一江東流水”作比。“一江水”已經夠多,加上“春水”方生,那就更多了;春水不絕恰似愁怨連綿不斷;澎湃起伏,恰似東去的長江水奔騰洶涌和永無止境。這樣使那本來難以捉摸和抽象的愁怨變得具體可感,如狀目前?!半x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也將離愁別恨寫得滋孽肆意,連綿不絕?!断嘁姎g》中“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將人生道路的崎嶇不平與江水東向奔流類比,自然貼切地表現了“不如意事常八九”的人生體驗?!捌鱿侣涿啡缪﹣y,拂了一身還滿”(《清平樂》),“夢回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落梅、飛雪、芳草等唯美的圖景與無邊的凄愁相對而出,美則凄婉,愁則清絕。而“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則把愁苦的煩亂煞人和推卻還在表達得明白如話,曉暢通達。
李清照也是擅寫“愁”的妙手。敘愁在人意料之外,又在思考之中。在趙明誠逝世六年后寫了《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歷經滄桑的老婦,國家敗亡,夫死身零,無窮的哀傷,無盡的痛苦,都在“物是人非”的感慨中,那千斤的苦愁連小船也無法載動。有了重量的愁更為具體形象。“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點絳唇》),愁似乎有了長度。“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鳳凰臺憶吹簫》),愁的長度已經可以丈量?!罢碎g天上愁濃”(《行香子》),愁有了濃度。“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滿庭芳》),愁不僅有濃度還有了形體,可以被笛聲吹動?!安畔旅碱^,卻上心頭”(《一剪梅》),愁竟然如一捉弄人的小精靈,到處亂竄?!熬茝膭e后疏,淚向愁中盡”(《生查子》),愁有了可以盛淚的容量。“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添字采桑子》),愁竟有了一股可以損人的力量。
李清照在《詞論》中對包括蘇軾在內的諸多大家給予了否定,但對李煜的詞作惋惜中有明顯的贊賞:“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者也。”李清照承接了前代積淀的“憂患”意識,浸染了詩詞傳統中言“愁”的因子,將李煜的亡國之愁推向更廣闊的層面。無愁不入詞,把詞的幽怨美推到極致。在以凄愁、憂郁、感傷為主色調的婉約詞園地里,李清照和李煜無疑是舉足輕重的“婉約二李”!
[作者通聯:江蘇鹽城伍佑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