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時期的文人士子,在對待人生的態度上有兩個鮮明的群體特征:一是重生命的感性體驗,從人的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言談舉止,到大自然的山山水水、風花雪夜,無不令他們充滿興趣地去關注、賞評和體驗;二是對生命執著的珍愛、眷戀,因而他們對人事無常、人生短暫極敏感、極易興發悲慨。魏晉文人士子的這種心理型構、精神氣質,在魏晉時期的詩歌、散文及志人記事小說《世說新語》中都有鮮明的表現。有了這一歷史文化背景作參照,再去讀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有關這篇作品的形式和內容,就容易把握了。
《蘭亭集序》從形式到內容皆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文章開篇即以洗練優美的語言,描繪了暮春時節,江南山水鐘靈秀麗、氣候清明和暢;文人雅士聚會其中,飲酒賦詩,縱情山水,賞心悅目。作者不飾濃墨重彩、不用鋪陳渲染、不加工筆細描,僅以120余字的白描寫意之法,即把人生縱情山水、放浪形骸的歡愉快樂之境,出神入化、意味雋永地寫出來。然而,當讀者尚沉浸于風光旖旎的江南山水、神往那文人雅士的詩酒人生之時,作者卻筆鋒驟轉,突發對人生的幽思玄想,悲從中來,且悲慨之深遠沉重,遠遠超過上文縱情山水、詩酒歡宴產生的快樂,以致全文都被作者對人生深深的悲情所籠罩。這悲慨撼動人心之強烈,令每一位讀罷此文的人在心中亦悲情彌漫,揮之不去,拂去還來,久久不能釋懷……
有關這篇文章的主旨,一直是此文教學過程中最難把握的地方。一般評論者(包括現行高中語文教材)都明確地指出,作者在文中表達了對人生的深重感慨。但具體到感慨什么?又都含糊其辭、言之不詳。古代文學作品中,感慨人生的篇目數不勝數,但惟有此篇形式獨特,幽思深遠。說它形式獨特,是因為此文是從文人士子、親朋好友的宴飲歡聚、觀覽自然美景等賞心悅目的歡娛中,突發人生的幽思悲情。說它幽思深遠,是指此文決不止于以強烈的情緒感染讀者。作者在文中還用大段的議論,表達他對人生的思與悟,而這思悟的深遠,是直指人類的生命本相的。它超出了一般散文作家對人生思考的深度,是以哲學家的視角和睿智,反思生命存在的境遇。正是作者這樣的幽思玄想,使讀者在情緒上受到感染后,愈發想深入此文,與作者一道感悟人生。可以說,《蘭亭集序》的作者在表達對人生的感慨時,是在強烈的感性下面隱含著對人生的深刻的理性思考——他思考到了生命的悲劇性本相。正是這種對生命的悲劇性境遇的認識,使文章彌漫著無盡的悲情,成為文學史上感慨人生的絕響。那么,作者思悟到的生命本相是什么呢?答案全部在文章的第二段: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這段議論,文字雖不多,但思考的內容極豐富,義理也極嚴密,文意發生了三次轉承:一、“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為一層,承上啟下,轉入對人生一世、生命存在狀態的思考。二、“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為一層,承上文思考人生因生命的種種內在欲求,造成的歡與悲之兩種境況。三、“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為一層,承上文悲慨人生無常、生命短暫。
這一段的第一層既由“人之相與”“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承繼上文的宴飲聚會、縱情山水;又用“俯仰一世”啟引下文,展開對人生一世、生命存在狀態的思考,在文章的結構脈絡上承上啟下,文意明曉。
下面通過對第二層、三層文意分析,來理清作者對人生的幽思玄想,悲情所系。
一、“感慨系之矣”是感慨人生勝事不常、快樂易逝
第二層的兩句話:“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和“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實質上是寫出了人生中的兩種生命狀態:前一種情形寫的是人在生活中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事物時的快樂。這是人的生命種種的內在欲求及其外在感官體驗獲得滿足時的精神狀態,是人之共性。后一種情形寫的是人對其所追求的事物一旦擁有、實現后,隨著欲求的滿足、感官體驗的疲憊,已擁有的事物或生活狀態就很快失去了對生命活動的刺激性,不僅原有的快樂性體驗消失了,且隨之產生了對已經習以為常的事物或生活狀態的體驗性厭倦或膩煩,對生存的不滿足(缺憾)感隨之產生——即所謂“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這也是生命種種內在欲求及其外在感官體驗的本質特征,也是一種人之共性。我們知道,人的植根于人性深處的種種內在欲求及其感官體驗,總是在已有的滿足和新的需要之間不斷嬗變,總是趨向于求新(變化)、求全(豐富)、求高級、求完美,因而也就永無止境,即所謂“人心無止”。這種人性特征,使人類生命在其生存過程中,內在的欲求和外在的感官體驗總是處于已有的滿足與新產生的欲求相繼而生,且滿足總是短暫的、而新欲求所造成的缺憾則是恒常的這樣一種生存狀態中。從而使人在生活中,在人與外物發生關系時,快樂總是短暫易逝的,而缺憾則是恒常易生的。作者在文中的這幾句話:“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正是對這種由生命本性造成的人生喜樂悲傷之境,所做的極具感性的描述。下文所謂“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不正是對人生“盛事不常”、“快樂易逝”無奈而深重的直接慨嘆嗎?
二、“死生亦大矣”是悲慨人生的生死之變、生命終將消逝
人生最有價值、最美好的事物莫過于生命本身。生命本身的存在,是人生最大的快樂之源。人性本能,是渴望生命永存,但生命的存在又無法超越自然造化的局限,終有一死,而面對宇宙無窮,生命又極其短暫。感悟到人生這種無奈的悲劇性的終極處境,眷戀生命的人怎能不情動于衷?這就是“死生亦大矣”一句的悲感之由。
“死生亦大矣”出自《莊子·德充符》。原句為:“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是莊子借孔子之口贊美一種理想人格。具有這種理想人格的人,因為感悟了宇宙自然及人生的真諦,能夠在精神上與天地自然合為一體。故他們在生活中,無論身臨何種處境,其精神人格都不受外物變化的影響,哪怕是遭遇肉體的死與生這樣大的人生巨變,也不會影響他們——因為他們的精神人格已經超越了肉體的局限,達到了與天地自然的同在(“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只與“天道自然”一同變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天下》),而不隨肉體的生與死發生變化,肉體的生滅絲毫不影響他們的精神人格的存在(也就是《莊子·大宗師》所說的“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死生一如)。這句話的本意是:“肉體的死和生是人生最大的變化,但其(秉“道”而生的人)精神人格卻不會隨之發生變化。”(郭慶藩《莊子集釋》、曹礎基《莊子淺注》)
《蘭亭集序》中,作者引用這句話的目的,是為了感慨人生最大的變化給人造成的最大的痛:生命從有到無,終不免一死。故他先從人生勝事不常、快樂易逝(小的變化,小的痛苦:“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寫起,過渡到人生終有一死(大的變化,大的痛苦:“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然后借“古人云,‘死生亦大矣。’”一句發出了驚心動魄之慨嘆:“豈不悲哉!”——面對美好的生命終將消失這樣的人生變化,哪一個鐘情于人生的人能不痛苦?
在這里,“死生亦大矣”一句,由原作中“死與生是人生最大的變化”之意,經作者巧妙地化用在此處,語意已發生轉變,轉向特指死,即“死是人生最大的變化”。語意的這一轉變,被后世多數文評家們忽略了,仍把這句話注解成“生死是人生的大問題”,這是對《莊子》原作和此處引用的雙重誤讀。人教版《語文》課本也是如此誤讀,無意中造成了教師在教學中的困惑。當代學者中,唯有張中行先生在其著述中指出了王羲之引用這句話時語意的這種轉變(張中行《禪外說禪》)。
因宴飲歡聚,縱情山水而引發對人生的感慨,由感慨人生的勝事不常、快樂易逝,到感慨人生短暫、生命終將消逝,王羲之就這樣在《蘭亭集序》的第二個文段里完成了他對人生的深重悲慨,寫出了古往今來的共同人性,既表達了他對生命悲劇性的終極體驗,更表達了他對生命執著的眷戀。
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和《華夏美學》中,曾精辟地指出,漢末魏晉時代的文人士子,在精神風貌上有一個鮮明的特征,就是他們強烈的生命意識的覺醒。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鮮明地表現在他們對人事無常、生命短暫的悲慨上。這種生命意識覺醒程度之強烈,使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無論是直接地面對生老病死、人事變遷,還是在宴飲聚會、覽物觀景時,都會觸目傷懷、興發感動、悲喜交集。從漢末的《古詩十九首》,到曹氏父子、阮籍、嵇康、陶淵明的作品及《世說新語》中的人物故事,無不彌散著這種精神特質。而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則更是以其完美的形式,典型地表現了這種時代精神。
[作者通聯:河北唐山師范學院玉田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