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語不驚人死不休”,而一篇文章中要作驚人之語,“見他人之未見”固然可行,但難之又難;最常見的則是“見他人之所見”卻能“語他人之未語”——通過獨特精妙、耐人尋味的遣詞造句,容納更多的有效甚至非常重要的信息,讓讀者不時有“?……!”,即“生疑——思考——共鳴”的思路歷程,讓讀者感受到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所忽略的或未能深刻領悟的美或哲理。
因此,品味語言的基本思路就是:從文中尋找“非常態”(與通常的說法或寫法不一樣的詞語或句子),通過與其“常態”的比較,不僅使學生知道“非常態”的內涵大于“常態”的內涵——即“非常態>常態”,而且通過對“為什么”的思考,引導學生由表及里,由點及面,將這一“非常態”置于作者所要表達的特定情境或主題之中,從而不僅感悟到文章的精妙之處,與作者那一剎那的永恒產生共鳴,而且在寫作中也開始有意識地錘煉語言,寫出文采飛揚的精警之句。
古人所謂“詩眼”就是典型的“非常態”。王安石的《泊船瓜州》因“春風又綠江南岸”而千古傳誦,而其在草稿中先后圈去“到”“過”“入”“滿”等,“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洪邁《容齋續筆》卷八):這里的“到”“過”“入”“滿”等就屬“常態”,而“春風又綠江南岸”則不僅敘述出春風已來到江南,而且一個“綠”字還描繪出綠草如茵、綠意盎然的江南之春,這又怎能不讓游子長嘆一聲“明月何時照我還”?
在具體操作中,品味語言可從尋找“非常態”的詞語和“非常態”的句子入手。
朱自清《荷塘月色》中就有許多的這種“非常態”,如“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這里的“瀉”就屬“非常態”,而其“常態”是“照”。通常情況下,月光給人的感覺是靜止不動的,而文章中的“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再加之“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在這種特定的背景下,呈現在作者眼前的月光仿佛也在流動,“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下來,這一剎那的感受就這樣定格為“荷塘月色”中的一個獨特精妙的永恒畫面。可以說很多人都見過月下之荷,但能從中感受到美的不多,而能如此細膩、準確、豐富地表現出這些美妙畫面的人則少之又少,這當然就是驚人之語了。
又如,魯迅對祥林嫂的外貌描寫中有這么一句:“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這里有兩個“非常態”就很值得引導學生思考:作者為何要將“內中一個空的破碗”這么一個常式句寫成一個變式句?又為何要特別指明是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
前一問題比較簡單,這種“非常態”的句式是為了強調“空的”,突出“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的祥林嫂生活之悲慘。而對那支“比她更長的”竹竿則必須沉浸到祥林嫂的特定情境之中才能領略其中三味。首先,她的這支竹竿不同于《阿Q正傳》中“假洋鬼子”的用作裝飾的“哭喪棒”,被折磨得讓人懷疑幾乎不是一個“活物”的祥林嫂只有靠這支竹竿手腳并用才能走動(所以竹竿“下端開了裂”),或者說,她拄這支竹竿,手心不是向下而是向左,所以,她的竹竿不能只有一般拐杖的長度。但為什么非得是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不可呢?也許,一方面是為了用得更久,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趕狗自衛;甚至,被生活折磨得已經麻木了的祥林嫂也許根本就沒有考慮過竹竿長短的問題。這里沒有絕對標準的答案,但祥林嫂的這根“比她更長的竹竿”是可能有而且應該有的,作者的這一精心設計不僅源于生活的真實,更是為了引導讀者進入這一特定的情境而引發深刻的思索和強烈的共鳴,而引發這種思索和共鳴正是文學精品的力量及其價值之所在,品味語言時我們豈能錯過?
甚至,許多特別的、與眾不同的語言表述或場面描寫也可以列入“非常態”的范圍。
例如,《阿Q正傳》中假洋鬼子那“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一個劉海仙”——魯迅為什么要給假洋鬼子設計這么一個古怪的發型?難道僅僅只是為了丑化?
其實,這一古怪的發型也正屬于“非常態”之一,是建立在對“常態”的逐一淘汰的基礎之上的天才般的創造,表現出作者對人和社會的驚人的洞察力和想象力。
對于假洋鬼子來說,現成的發型有三個:仍保留原先的假辮子——過不了革命黨這一關,更無法混入革命,出人頭地,這種方案太傻;把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剪掉——萬一皇帝又坐回龍廷那怎么辦?這種方案風險太大;這兩種不明智、走極端的方案,自然在否定之列,那么,把辮子盤起來,進可攻退可守,這種立于不敗之地的發型應該是可取的了,但可惜這是俗人的辦法,連小D、阿Q之流都已如此,假洋鬼子如果落此俗套,就無法顯示出自己的與眾不同、超凡入圣,也就不是作者所要表現的假洋鬼子了。這可真是個難題:既不敢剪掉辮子來標新立異,又不甘盤起辮子而流于平庸,而假洋鬼子就地取材,把“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一個劉海仙”,這就圓滿地解決了這一難題,既達到了投機革命、左右逢源這一目的,又滿足了超人一等、引人注目的心愿,可謂至善至美,真使人拍案叫絕!
總之,“非常態”>“常態”,“非常態”不僅已經包含了“常態”所要傳達的信息,而且還有著“常態”所傳達不出來的、跟作者那一剎那的獨特感受相吻合的更豐富、更復雜、更精微的信息。抓住“非常態”,也就是抓住了品味語言的關鍵。
[作者通聯:廣東深圳文匯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