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區開發商魏懷勇打來電話,約夏哈林吃飯。
夏哈林現在是縣里的“師爺”,但以前只是小角色,還因泡妞出了點亂子,被行政處分,保留正股級待遇。然而好運來了,真是擋都擋不住,48歲那年,他的遠房表弟耿青調到這里擔任縣委書記,這時候就有人主動把夏哈林提拔為縣委政研室副主任,有一回耿青還勉勵他“做好師爺,出好主意”。有了這層關系,自然就有很多人主動與夏哈林套近乎。
魏懷勇就曾給他推薦過很多小妞。他壞壞地笑著告訴夏哈林:“今天你要不來啊,那才叫虧啦。你知道今天等你的是誰嗎?是秀觀!”
秀觀臉蛋不見得漂亮,但身材高挑苗條,腰肢柔弱,是夏哈林最迷醉的那種骨感美人,他不能不迷醉?!
夏哈林爽快答應了魏懷勇的飯局,可是時間快到時,魏懷勇又打來了電話,說商業開發區一個民工從一幢在建樓房的樓頂摔下來,他得去現場指揮搶救,飯局取消。
夏哈林愣在那兒,半天沒說出話來。
商業區是規劃齊整的一個新區,一式的三層樓建筑,這個戶型很受小城市人的歡迎,第一期工程200套現房均價每幢21萬元,已經全部售空。第二期工程220套已經全都封頂,期房均價25萬元,已經賣出近百套。正因此,當第一期工程讓魏懷勇賺個缽滿盆溢之后,眼紅的人就來了,縣里有多少眼睛盯著它呀,它是出不起事的。第二期工程的施工過程中,一會兒鬧石材質量問題,一會兒又是水泥地面起粉,一會兒是磚頭碎裂,多少人在舉報魏懷勇啊,一直沒有閑著。要不是魏懷勇,換過一個人的話,也許早趴下了。
魏懷勇那是誰啊?自稱儒商,大學畢業后在團縣委工作,后來搞安利傳銷,然后辭職下海,沒有幾年就成為縣第一大戶。縣屬水泥廠賣給了他,縣屬紡織廠他是最大的股東,現在是建國以來最大的住宅開發工程歸了他。
對付夏哈林,魏懷勇誘以美色,這是他的軟肋。不是說如今最鐵的關系無非三種嗎?一起下過鄉,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他和魏懷勇占了這最后一條,用老話說,那也就是一種攻守同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了。
可是,這下子要完了,有人從樓上摔下來了,是摔下來,還是跳下來呢?還不知道。是不是現在最敏感的拖欠農民工工資問題呢?這一回,要是出了人命,不知道魏懷勇還能不能讓錢給超渡出來呀?夏哈林當然是誠心誠意希望他逃過這一劫的。
夏哈林知道,縣委書記耿青也是十分關心商業開發區的,他不管魏懷勇打電話給自己前是不是早給耿青打過了,他操起電話第一時間打給了耿青。不出所料,耿青要夏哈林馬上趕到事發現場,說他一會兒也會過去看看。
夏哈林趕到商業區二期工地時,摔下樓的民工已經被120急救車送往醫院搶救,警察基本認定這位民工是自殺。
這時候,耿書記打來電話,表示已派縣委政法委書記葉是榮過來處理。魏懷勇表情更加卑微了,點頭哈腰的又是這保證那保證的做解釋。
不一會兒,就有汽車聲,葉是榮來了。他當場表了態:一定要秉公辦案,誰的責任就是誰的責任,給各方當事者討個公道。回頭看著縣公安局副局長章凌說:“我已經通知電視臺,不許他們亂摻和,亂報道。這里的一切由你們妥善處理。我只是提醒一下,耿書記一再強調這是我們寧井的形象工程,是寧井的開發模式,千萬慎重從事。”
夏哈林對商業區民工事故的復雜性的敏感念頭,其實也就是一閃而過的,他基本判斷就是:耿青怕事故與拖欠農民工工資有關。耿青正在努力當選市委常委,這可是仕途上一個大坎,躍上去就是副廳級了,是黨的高級干部了。這個關鍵的時候是出不得事的,特別不能出那些全國都敏感的事,哪怕是一點兒小事,也會使變數增大的。所以,耿青對事件超乎尋常的關注是可以理解的。
唉,當官就這么累,有時候就得敏感到近于神經質。
葉是榮、章凌和自己被普遍認為都是耿青的人,如果要做亡羊補牢的事的話,當然就得他們來做了。耿青派遣他們,還反復交代辦好這事,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私下調查下去,夏哈林才發現這事故還真沒有那么簡單。首先,魏懷勇這小子還真說的一套做的一套,還拖欠著民工半年的工資。只是他許諾加威脅還算有效,暫時還沒有民工反映這個問題,這個民工自殺身亡也不是為那拖欠的工資。與事故有關的還有一條,這個民工的對象施菊妹曾經是葉是榮家的小保姆,最近葉是榮與老婆吵鬧的事,機關里已經有不少傳聞,小保姆又突然離開了葉書記的家,不做了。這種事很容易弄出許多桃色傳說的。民工自殺是不是與此有關呢?
夏哈林把這些私下向耿青做了匯報,聽后,耿青臉色極為難看,盯著夏哈林說:“事情到了這地步,我看魏懷勇非嚴肅處理不可了。你說,是不是?”
要各方面沒有聲音,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花錢消災。
誰來花這個錢呢?縣里還是魏懷勇呢?縣里沒有義務、沒有責任,也沒有理由花這錢。魏懷勇呢,既然認定民工是自殺,只要不與拖欠工資牽扯一起,他也沒有義務、沒有責任,也沒有理由花這錢。但要是與拖欠工資牽扯一起了,那責任就在他,他就非花這筆錢不可。可要真那樣的話,豈不是說縣里出了因拖欠農民工工資的事而死了人嗎?
魏懷勇既然知道這是一個投鼠忌器的事,膽子就漸漸大了起來。夏哈林邀他喝茶時,他一口咬定,他不能賠償,賠償那不就說明自己有責任了,至少也是理虧了嗎?葉書記不是表態該誰的責任就是誰的責任,還當事者一個公道嗎?
夏哈林一聽,就知道魏懷勇話里有話,他在暗示葉是榮家那小保姆的事呢。夏哈林心中暗恨道:商人永遠只能是商人,要他的錢就像割他的肉。這小保姆的事是你能管的,是你管得了的嗎?不過,最后他還是說服了魏懷勇。
夏哈林以為一樁血案,可以以魏懷勇出點“血”而了結啦!可耿青突然改變主意,指示夏哈林暫不了結此事,掛著它,重點查一查葉是榮那個小保姆是不是真與此案有聯系?
夏哈林與葉是榮私交挺深,原因有二個:一是夏哈林的老婆卓宜比自己小七歲,和葉是榮是同班同學,二是夏哈林的確誠心誠意地幫襯過他。
另外,在這個全省聞名的“信訪大縣”,葉是榮向全市推廣村委會設立信訪接待室的做法,在全市十五個鄉鎮的重點村莊,建立了165個信訪接待室,使農民越級上訪、集體上訪事件大幅度減少。葉是榮因此政績突出,得到各方面的重視,還被市里的報紙和電視臺多次采訪報導。
在一次采訪中,一位年輕的記者問了一個問題還真讓葉是榮不好回答。記者問:“如果上級命令你派警察強力阻止群眾上訪,你采取何種措施?”葉是榮思考了好一會,說:“我們會按照上級的指示,積極采取措施的。”
采訪后吃飯,葉是榮一個電話把夏哈林也叫到了場。葉是榮對這一句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直擱在心上,他就把夏哈林拉到一邊,私下里頭靠頭地對他說了。夏哈林瞪大眼睛說:“這話能播嗎?這毛孩子怎么采訪的,這不坑人坑己的事嗎?”
“我也覺得不妥啊,這群眾上訪是敏感的事,我們能隨便亂說嗎?再說,我總覺得那樣說政治上……是不是有什么問題?”葉是榮急了,走回來對年輕記者說:“小李,說群眾上訪的那兩句剪了它,千萬別播出來。”
“別,別。”夏哈林阻止了葉是榮,略一思索,然后笑起來說:“其實回答得好,問話的人和說話的人倒都會討得領導高興的,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宣傳點呢。你就這樣答:對群眾的上訪,上級不會命令我們強力阻止,我們的警察只是維持秩序。”
葉是榮看著他,那是一種難以抑制的、自然流露的佩服的目光……
可是,私交再好,也得服從政治需要啊!不過,夏哈林是誰?師爺呀!他一般不做糊里糊涂的事,他背地里先弄清個大概,知道耿青是對葉是榮起了疑心,覺得葉是榮不再是自己人了,因為葉是榮在耿青準備提拔市委常委的考核談話中竟然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這話很快就傳到耿青耳里了,耿青也就把他看成政敵了。
耿青叫夏哈林去落實葉是榮與小保姆的事,他還真覺得為難呀。夏哈林想一想,覺得也就剩下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跟蹤葉是榮。
跟蹤下來,夏哈林絕對沒在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當對方把事情說完,把一疊照片給他時,他傻了!和葉是榮去開房的,不是什么小保姆,是卓宜,自己的老婆,葉是榮的同學、同桌!
當天晚上,天陰得很,秋風把街樹搖得聲音四起,夏哈林借來一部綠色QQ私家車,自駕車又去跟蹤葉是榮了。葉是榮果然像他所判斷的那樣,是到安寧賓館去的,這就省了夏哈林很多事,他按預先計劃隱蔽好車和人,拿出望遠鏡不時窺視著。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是秀觀的電話,他們就約定也到長樂賓館開房。
夏哈林很想再跟蹤下去,但第二天卓宜就又帶兒子補習去,他卻沒有再去跟蹤了。他不要再去證實什么了,你去攪動它,只會使臭味更臭,除此以外,還能得到什么呢?裝傻,裝烏龜吧!
一天,當夜幕降臨,夏哈林騎著摩托漫無目標地逛著,碰上了一輛貨車,他連人帶車摔了出去,幸好沒有被車壓著,但頭臉都擦傷了。他被送進醫院治療、包扎后,要求住了院。自然就攪得一家人一夜不安寧了。
第二天,第一個來看望他的竟然是耿青書記,夏哈林心里就酸酸的,像是委屈又像是感動,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其實耿青書記應該早知道葉是榮與卓宜的事了。耿青說:“養幾天吧!”
又過了幾天,夏哈林出了院,就想問問民工的事平息了沒有。不想,平地驚雷,魏懷勇被市檢查院直接扣去了,而且還涉及行賄受賄,工程串標的事,城建局、土地局有五個人涉案,分管副縣長尤成靜也“雙規”了。整個寧井地震了,紛紛猜測著魏懷勇這大蘿卜怕是還要帶出更多泥了吧?眼下,夏哈林就很為耿青書記和自己是否受牽連而擔憂,他想官場就是這么多風險,一不留神就栽到人家手里了。那么,這是誰的手呢,到底是誰告了魏懷勇呢?他想到了葉是榮。“人真不是東西!他媽的。”他狠狠罵了一句。
連著好長時間,夏哈林就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失眠的時候,夏哈林就感覺寧井的夜是深深的、靜靜的。靜得讓他無緣由地想到一個什么題目的電影的一個細節,有人敲著鑼,一聲聲高喊著:“平安無事,平安無事……”鑼聲和喊聲都傳得很遠,顫顫悠悠的……
夏哈林擔憂的事倒沒有發生,耿青還當他的市委常委和縣委書記,夏哈林還是那個師爺角色。不過,經歷這么多事、特別是老婆那事之后,夏哈林的生活似乎低調了不少,不管在家里還是在單位,笑聲都少了,話也少一些了。
然而,他畢竟就是一個賣嘴皮的,他已經進入了角色,主動為人家出出主意,或者被人家請去出主意的事還是免不了的,甚至這樣的事還越來越多。他很多時候是沒有辦法呀,不想說話也得說話,他就常覺得有些郁悶。自然,他也因此得到很好的回報,官也順利升遷了,已經是政策研究室主任了,永遠地告別“婦(副)科病”了。想到這一點,他又覺得自己其實是應該開心的。他有時就會努力勸自己開心點兒!
只是,傳說耿青就要易地為官了,很快就會走了。自然,這可能只是民間組織部長的意愿。這許多年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任上做了一段時間,就會有許多關于他要調走的民間傳聞,要是他任上又出一些事的話,傳聞就會更多。這些傳聞都是有鼻有眼的,到哪里?升什么官?都說得清清楚楚,每個人都真像是組織部長或者是聽組織部長親口說的一樣。這種傳聞初起時,大家還不會太相信,傳得多了,就信了,如果被傳說的人再有一點言行的佐證,就會讓人深信不疑了。耿青就是在這個時候到中央黨校學習的,那傳聞也就似乎完全落實了。
這下可好,耿青要走了,耿青的人也就自然要受冷遇了,首當其沖的就是他夏哈林。有些對夏哈林本來就不以為然的人,這時候就要找機會刺刺他了,有人就當眾對夏哈林說:耿書記要走了,怎么不帶上你?夏主任可是一把好刀啊,應該到更高的位置上去發揮作用。
夏哈林當然聽得出那話外音,無非是說:哼,姓耿的一走,你這姓夏的師爺也快玩完了吧!他笑笑地望著對方,竟然說:“有什么社會需要就會有什么產品,別的人就不需要師爺嗎?你敢肯定?”
官場上恐怕很少這樣說話的,而夏哈林就是這么說了,對方顯然給弄懵了,愣在那兒,好久沒有說話。夏哈林,就扔下那些人,揚長而去,心里挺得意地想:這個小城,不是還要爭創衛生城市,還要把風景區報成自然文化“雙遺產”嘛,哪一項自己插不上手,出不了主意呢?需不需要我這師爺,還真的沒有人敢肯定呢!
(原載《廈門文學》200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