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大興安嶺的大火猶如一場噩夢,至今讓人記憶猶新。這場火災橫掃百里林場,吞噬幾座縣城,毀掉40萬公頃原始森林。2007年,正值大興安嶺森林火災發生20周年,本文作者有機會來到大興安嶺地區進行采訪,在莽莽林海中,聽到了太多關于火災發生時的故事。大火起兮風飛揚,人們在火中各種各樣的表現,或被煙霧掩蓋,或被火光照亮。無論是自私者的臉孔,還是善良者的面容,都躍于眼前。對于人們來說,大火既是災難,對于人性來說,大火又是一種考驗……
1
1987年5月7日下午3點整,在漠河三中上學的袁春正在教室里考試。這時,突然起了風,山上林區起火點吹下來好多濃煙,學校領導考慮到安全問題,臨時決定提前放學。孩子們因為不用考試都特別高興,誰都沒有把越來越濃的煙當回事兒,畢竟林區的孩子們對山火年年有的情況早已習以為常。
袁春回到家,發現母親正忙碌地收拾東西,就問母親:“媽,收拾東西干嗎?”母親回答:“風這么大,山上的火還沒滅,怪嚇人的,萬一吹下來,可不得了。”袁春應了一聲進屋做作業去了。后來母親想把電視機、洗衣機一些貴重的東西搬到院子里,袁春還不以為意地站在母親身旁出主意:“就算火能燒過來,磚房也不會著的。”
2
晚上6點鐘,漠河縣西北方向的半邊天開始變得通紅,濃煙滾動,大火越過山巒,借著風勢向漠河縣城襲過來。廣播里開始不停地播放疏散通知。母親怕外面天冷把袁春凍著,臨走前還特意給她換了條棉褲,上衣套上了一個藍底兒的小外衣。袁春急了:“媽,都啥時候了,還換什么衣服?”
剛出門沒多遠,大火像火車頭一樣順著山路的斜坡開了過來,一時間溫度高得讓人窒息,身體被烤得火燎燎的疼。母親一手護著袁春的奶奶一手拽著袁春往大路上跑。火越來越大,煙越來越嗆,空氣越來越稀薄,身后的房屋瞬間就被吞沒在火海里。四周都是尖叫著亂竄的鄰居,有好幾個袁春熟識的朋友在她身后一個趔趄倒地后就再也沒有起來。袁春害怕極了,甩開膀子使勁兒地跑。等跑到風小的地方時才發現,母親、奶奶已經不知去向,而自己的頭發、臉、大腿上就開始針扎一樣地疼,仔細一看,臨出門前換的棉褲被火苗燒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窟窿,燒焦的棉花粘在腿上火辣辣,頭發也焦了,臉上也被燙出了一個一個的水泡。
還沒等她喘勻氣,緩過神兒,火頭又卷向這邊,前邊有人聲嘶力竭地沖她喊:“袁春,快跑、快跑!”袁春沒來得及瞅清那人是誰,就本能地邁開腳步沖著前面的人流跑去。
3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天色漸暗,人們面前出現一條小河,回頭看身后的大火已經把整個縣城吞噬,火場就像一個大熔爐。風里隱約地傳來爆炸的“噼啪”聲,燃燒后隨風飛舞的黑灰遮天蔽日。人間煉獄的景象也不過如此。
小河邊聚集了好多人,袁春停了下來。等她站穩后,一個個悲慘的影像似乎一下子闖進她的眼睛:許多孩子都在不合時宜地哭喊著,有人臉上碗口大的水泡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還有更多人躺在地上哼哼呻吟著,其中還有毫無聲息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人……袁春被嚇壞了,嚇得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這時,有人拽她的衣角她才緩過神兒,她把目光移下來的時候看見兩個不大點兒的小男孩。兩張小臉上都是黑灰和淤青,身上的衣服倒還齊全。
“姐姐,姐姐。”歲數大一點兒的小男孩邊哭邊叫她。
“你們是誰,你們的爸媽呢?”袁春問。
兩個小男孩回答不出自己是誰,只是知道爸媽都不在身邊。
“那你們其他的家里人呢?”
兩個孩子仍然回答不出來。
“那誰帶你們來這兒的呀?”
大一點兒的男孩說:“舅舅帶著我和弟弟跑出來的。”
“那舅舅呢?”
“回去背姥爺去了,姥爺癱瘓走不了。”
于是,袁春一手拉住一個小男孩:“姐姐帶你們去找舅舅好不好?”
“好。”
4
在人群里找不到自己親人的袁春和兩個男孩依偎在河邊,這時大概已經是深夜了,衣服被燒出窟窿的袁春凍得瑟瑟發抖。突然,人們的尖叫聲又響起來,袁春知道火頭又過來了,慌亂中叫醒兩個孩子,拽著他們的小手就往河里跑。一時間,這些剛剛從火場逃生的難民又亂作一團。這時聽見有人在喊:“解放軍來了,解放軍來了!”轟隆聲中,也不知道從哪里來了輛大卡車。人們在災難面前已經紅了眼,忘記了謙虛禮讓,瘋狂地往車上涌。袁春在人群中被推搡著拉著兩個孩子也來到了車下。“讓一讓,讓一讓,讓孩子們先上去。”袁春大聲地喊。然而此時,誰會聽她的話!她把大一點兒的男孩高高地舉過頭頂,“接一下!接一下!”袁春松開了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車上的人上了車的都找到位置緊緊地擠在一起,沒上車的人仍然你掙我搶,竟然沒有人去接這個看上去不過六七歲瘦弱的孩子,“啪”地一下,孩子從一人多高的車上掉了下來。也許是山區孩子特有的堅強,也許是被大火嚇得不知所措,男孩竟然沒有哭。眼淚涌上袁春的眼睛,她手里正舉著另一個小一點兒的男孩,看著掉在地上的男孩向她伸出小手,19歲的女孩覺得心底有什么東西被打碎了,刺得她生疼。于是,她歇斯底里地喊起來,“車上的人都幫幫忙,幫幫忙啊,接住這兩個孩子!”
不知是誰認出袁春,大聲對她喊著,“袁春啊,你快上車啊,再不上,車上就沒地方了!”此時,袁春左手正抱著小一點兒的男孩。這時,右手又抓起被摔下來的大男孩。倔強的林區女孩緊咬著嘴唇,心中下定決心,能上車就一起上車,上不去車就都不上,兩個孩子一個都不能丟下。
終于,有好心人伸出了手,兩個孩子和袁春都被拉上了大卡車。車裝滿了人,向無火的地方飛馳而去,紅色火焰在他們的后面飛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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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2點多,天已經開始發亮,解放軍的大卡車把這一車難民放到已經被大火洗禮后的西山大路上。難民們四散而去。袁春牽著一大一小兩個男孩趔趄地走在被大火熏成黑色的路上,男孩們餓得開始“哇哇”大哭,袁春蹲下來撫摸著兩個臟臟的小臉兒細聲安慰。在他們的身旁,就是大火過后凄涼的光景,四處都在冒著青煙,時不時還能聽見從不遠處傳來的啜泣和哀嚎聲……
不知不覺中兩三個小時過去,袁春的疲憊身體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只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就是她的兩只手中各牽著一只小手。袁春一直告訴自己,我們三個拉著手一齊向前走,不找到孩子的親人,我就不會松開。
天大亮時,迎面走來了一名成年男子,兩個孩子突然叫出聲來,“舅舅!舅舅!”這個男子經歷大火后此時顯得十分麻木,他看見失而復得的兩個外甥,竟然沒有一絲笑容。袁春核實了身份以后,再仔細看了一眼兩個小臉臟兮兮的男孩,然后把兩只小手交給了他們的舅舅。這個男子沒有說一句謝謝,背起一個孩子,抱起一個孩子轉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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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早晨6點多,袁春已經像一頭醉酒的小羊羔,整個身體搖搖欲墜。這時她終于看見了媽媽在路旁整理一輛小推車上的一床被褥,而奶奶蹲在旁邊不知在干什么。袁春的眼淚一下子沖出了眼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媽——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