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票祭

小學時，村里廟會上抽獎，看到有些人十分滿足地領走所中的獎品，心中充滿了羨慕，小小的年齡就萌生了一種占有的欲望。看到我戀戀不舍，母親拉著我，擠入人群，付了錢，讓我去摸。這是即開型的抽獎，什么號對應什么獎品，早就標好了。眼前的這個盛裝彩票的箱子，仿佛潘多拉魔盒，里面裝著希望，也裝著未知。我當時很高興地把手伸進去，滿懷著希望在里面攪和。過了一會兒，帶著必中的決心，摸出了一張小票。是一張，母親只付了一張的錢。我不知道母親當初的目的，是為了讓我碰碰遠氣，還是想告訴我不可以不勞而獲，總之，在刮開彩票的那一刻，這個意義就不重要了。偶然？宿命？我竟然中了二等獎，一臺當時價值400元的小天鵝洗衣機。人群中又掀起了一次購買的小高潮。賣主則攛掇母親掏錢買他們的火柴、洗衣粉之類，作為福澤分給大家。相對于價格不菲的洗衣機，母親很情愿地掏光了身上僅有的十幾塊錢。

我們一家人歡天喜地。母親說我手氣好，奶奶則十分堅定地拿著我的左手，說，橫紋一道，不發財就坐轎。我簡直感覺到自己就是命運的寵兒，世界都在圍著我轉。現在想來，如果當初那次投機沒有成功，那么，作為我個人的歷史可能要改寫了。

小學就這么平安地過完了。每年一次的廟會上也摸幾張，只是，不再中大獎了。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心中“命運寵兒”的良好感覺。初中、高中都在市里上學，再沒趕上廟會，這種摸獎的感覺，漸漸淡忘了。

初、高中學習還算認真，沒有投機取巧過，就那么晃晃悠悠地考入本省一個還算不錯的大學。天南地北的兄弟聚到一起，帶來了天南地北的風味小吃，也帶來了五花八門的風俗習慣。我的上鋪何順，來自廣東東莞。從他那身在電視上叫得響當當的各種裝備來看，絕對是個富家子弟。當然，和富人在一起，我們也沾光不少。何順的本本絕對是個好東西，那里拷有我們愛看的電影、電視劇，還能查閱資料。

財富的充盈會使人大氣，物質的匱乏難免使人卑微。何順和我，恰恰是這么兩種人。城市和農村生活的巨大反差，在我們兩個的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在班干競選失敗后，我就變得沉默了。從小愛慕虛榮的我，漸漸被自卑所籠罩。

忘了哪天從哪里看到一則新聞，講的是某校大學生買足彩中了特等獎，獎金是500萬元人民幣。那一刻，我想到了小時候的幸運，仿佛看到了我未來的生活，我憧憬的物質豐盈的生活。那一刻，我只想試試，就像小時候懷著巨大的希望一樣，試試。那一刻，我的血都快沸騰了。第二天，我就找到了一個體彩銷售網點，買了兩注。據報紙上說，那個中獎的大學生也是只買了兩注。之后，我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著開獎的日子。晚上睡覺，頗有失眠的跡象。開獎后，我匆匆地去看，看到結果后，傻了，連個末等獎都沒中。那些彩票專刊上的中獎者們都說：貴在堅持。他們的自我介紹中，大都提到自己是鐵桿彩民，有好多年的彩齡。“彩民”、“彩齡”這兩個詞，漢語大辭典上沒有，我想，應該是新發明的。“功夫不負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之類的話，用在買彩上，似乎不合適。

我成了一個彩民。彩民，想想，不如叫賭徒更合適。由于家庭的原因，我的物質生活略感拮據。學校對我相當照顧，不僅免去了我部分學費，而且，還提供給我一個勤工儉學的機會。可是，徹底改變命運的機會在哪里呢？我的潛意識里是得到一筆巨額的物質財富。每年，全國都有一些人因為彩票改變命運，哪一天，能輪到我呢？為了能省下錢來買彩票，我對自己的日常生活更加苛刻。我把經濟學里的“機會成本”運用到生活中，想，現在付出兩元的“機會成本”，也許能換來以后更大的享受。在現實生活里，我幾乎成了一個禁欲主義者，每天伙食費嚴格控制在４元以內，穿著也是地攤上的便宜貨。我不在乎，我相信命運會因為我的節制而改變。

我的這種生存狀態，在宿舍兄弟眼中就是家庭困難。我買彩票的事情，也僅僅是我私下里做的事。因為，我不想讓知道的人說我錢迷心竅，急著做不勞而獲的春秋大夢。買了好幾期后，我期待的驚喜仍然沒有出現。就在我考慮是否放棄的時候，何順在宿舍叫了起來。原來，何順也買彩票，而且是個老彩民了。他大叫的原因，是因為中了“雙色球”的一注四等獎，獎金有200元。何順說，這是好兆頭，有中特等獎的希望。等我中了特等獎，給你們每個人買一個IBM的本本，我這個破家伙，扔掉。當晚，何順領我們去校食堂的雅間“狀元樓”猛搓一頓，花銷絕對不低于200元。

自從知道何順買彩后，我決定跟著他混。我學著他們老鄉的樣子喊他，順哥，以后我跟你混了。何順問為什么。我告訴他，我也買彩。既是同道中人，何順痛快地答應了。從概率學的角度來看，投入越多，中獎的概率就越大。我們的合作，僅限于每個星期天開獎的那注“雙色球”，因為這一天，“雙色球”的藍球開出兩個號碼，中獎的幾率比平時高些。周一至周五的那兩期，我不買，只把開獎號碼記下來，認真地研究走勢和規律。盡管我們進行了聯合，可是，好運卻時時不來。何順說，這里風水不好。然后，我們就去找另一個銷售站投注。結果，還是不中。這時候，何順開始埋怨，說我嚇跑了他的好運。我沒辯解，何順決定再和我合作最后一次。我還是投資20元，不過，何順這次投的不是30元，而是300元。我想，這次幾率應該很大，幸運之神就要光顧我們了。我甚至用計算器算出了中獎后我所占有的股份。命運又一次捉弄了我們：只中了50元的小獎。何順倒不在乎，領了錢，便和我去吃飯。花費也絕不少于50元。

自從和順哥散伙之后，他便不是我的順哥了。我還像從前的樣子，稱呼他何順。我心里很不服氣，想說，看你有什么好運，看你能有多順。心里雖不服，彩票可不能不買。我要和他比一比，看誰的運氣更好一些。為了能中獎，我認真地研究其中的規律，看網上的預測，讀中獎者的種種事跡。要是時間和精力更充沛，我非得研究一下《周易》。我總感覺，彩票和玄學有一定的關系。以前，只周末買彩的習慣，改變為每期都買；只買“雙色球”的習慣，發展為“排列5”、“排列3”、“29選7”，以及體彩的“七星彩”等等。如此持續了有一個月，花了有近300元，可并沒有什么收獲。當時，我的總結是，單式投注，中獎概率太低；要中大獎，得敢下大賭注。我決定賭一把，賭最后一把。我把母親寄來的讓我買羽絨服的二百多元，買了一注復式“雙色球”。我雙手合十，大拇指用力摩擦著鼻梁，心下暗暗祈禱，上蒼，請賜給我改變命運的機會吧！然而，開獎的那日，迎接我的又是一次眩暈，我把整個羽絨服捐給了中國的福利事業，捐給了比我更需要溫暖的人群。我自己，則要面對嚴寒，堅強地度過一個冬天。

轉眼間，大學的第一個學期就要走到盡頭。我除了知道各種彩票的規則和中獎概率的計算方法之外，對所學的課程卻知之甚少。

寒假來臨，我找了份護校的工作。不是不想回家，是有些事情無法向家里解釋。留校的日子，單調而乏味。在單調乏味的日子里，捱過了這個寒假，掙得了一千一百元錢。

哥兒幾個剛來，何順便提議小聚一下。他說，又中獎了。這時，我才想起來，假期沒買彩。我問何順，有那么好中么？何順笑笑，關鍵是我會選號，另外，“雙色球”正在促銷，每期四個藍號。啊！我驚訝無比。開四個號，那幾率不更大了嗎？何順告訴我，促銷還有兩期就結束了，要抓緊時間啊。我用牙狠狠地咬著指關節，頗為悲壯地做了拼死背水一戰的決定，我把剛剛到手還沒攥熱的一千元下了注。這次，我選擇了一個新的投注站，想擺脫一下晦氣。我買的是單式投注，而且，還是機選。既是最后一搏，就要聽天由命。就這樣，10張百元大鈔，換成了100張企圖改變命運的彩票。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最后一次，當我把遠遠小于1000元的獎金取回來時，我就感覺自己是一條晾在沙灘上的魚，呼吸困難，沒有了未來。

時至今日，我都不敢確認何順的話是故意說給我聽，激勵我上進，還是有意羞辱于我。何順知道我用1000元買彩票后，對宿舍其他兄弟說，小弟是不是瘋了，窮人的命，天注定，怎么折騰也沒用。即使小弟中了，從骨子里也沒有富人的氣質。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恰巧在門外。當我推門進來時，何順把臉轉了過去。本來就有的失落，再加上別人的鄙視，擠壓得我欲哭無淚。我揣上所有的彩票，奔到了12樓的頂層。扶著樓頂的護欄，我甚至想像出了縱身一躍后身體凌空的感覺。然而，望著林立的樓房和遠處的沃野，我想，這只是我個人的悲劇，我的痛苦、快樂影響不到別人，我也不能拿我的生命去喚醒什么。我的行為卻深深影響到摯愛我的母親。

母親。想到這里，我更加凄苦，淚水一下子奔涌出來，流過臉頰，落在地上。如果我的命運無法改變，我將認命；如果我的命運可以改變，我將盡力去爭取自己的生存空間。我撕碎了所有的彩票，扔到樓下，撒作了漫天花雨。那一刻，我發誓今生今世不買彩票，今生今世不向命運低頭。

之后的一個學期，我一邊學習，一邊打工。當過家教，做過推銷員，向雜志社投過稿件。總之，我盡力使自己忙起來，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學期末，我拿了院里的一等獎學金，作為貧困生的代表，受到了校領導的表揚。這時候，我更感覺到，是知識改變命運，是努力造就機會。而人的欲望，是使我們心靈動蕩不安的最直接因素。

何順拍拍我的肩膀，小弟，要不是我激你，你說不定花多少錢買彩呢。我笑笑，說，可不，多虧了順哥。現在，何順仍然在為彩票事業貢獻著自己的錢財。我卻真心地希望何順中大獎，我還指望著他的IBM本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