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自己生活如此簡單是和新認識的一個人聊天。有點兒像接受記者采訪。
女人都比較喜歡逛商場,你也喜歡逛吧?
不喜歡。我進商場會頭痛、呼吸困難。人多會讓我緊張。會有女人對商場的角角落落都很熟悉,在自己家里找不到要穿的衣服,但商場里什么地方賣什么東西都知道。我不行,我的衣服在家里找不到,到商場里更找不到。
你到哪里買衣服?
我大概只買一兩三個牌子的衣服,他們來了新款或者打折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在網上看他們下一個季節的服裝新款,告訴他們給我留哪件哪件。
能買到合適的嗎?
服務員知道我衣服號碼,我去店里取的時候也會試一試。土生土長在一個城市里的好處就是這樣的。一年去兩三次北京,在五一和十一演出季的時候,看看演出和展覽,也會順便買衣服,因為那也是商場打折的時候,我的那個牌子的衣服在北京會打折很多,新款也打折。順便把母親、弟弟的衣服也買回來了。商場也是固定的。
還去什么地方?
原來去兩家挨著近的書店,他們都給我打折,現在也不大去了,去也是因為留戀書店那種形式,有的時候在書店看到喜歡的書會記下來,回頭在網上買,網上的折扣多、優惠多、送貨上門。還去一家碟店,現在也不大去了,新片子從網上當,老片子在網上買5元區以下的,還是正版。都是送貨上門,方便得很。
去飯店吧?
去呀。除了很少的工作應酬以外也基本沒有別的應酬。要見面的朋友很少,很要好的一年見面一兩次,有的兩三年也見不上,平時打打電話。要見面當然在飯店。那個飯店如果不關業,也不大去新的地方。
那就剩下上班了?
是,上下班走相同的路線,尤其是冬天,早晨走的路,晚上下班一定會走相同的路線,視力不好,早晨要背一下路面的情況,晚上回家的時候就會注意到哪里有坑坑包包,下雪天幾乎不敢走路。
看不出來你(近視)嘛!
因為我不使勁看東西,看不到就不看了,這個世界也沒有非看不可的東西。
還會去超市,買食物。
喜歡吃什么呢?
就是老媽做的家常飯菜,樣數也很有限。北方人,你知道的,做的東西沒有太多的花樣。原來還肯嘗試沒有吃過的東西,現在很少去吃沒有經驗的東西,那簡直是一種冒險。
那女孩總結說,你的朋友很少,如果成為朋友就不會變;你去的地方很少,如果去也是固定的地方;沒有什么社交活動,有的也是和老友見面;吃的東西簡單,也不會變。你基本是一個生活簡單的人。
我沒有這樣認真總結過自己,但你這樣說,好像不僅是簡單,甚至都可以算作乏味了。但是不是也可以說自己是一個忠誠的人呢?而在另外一些人眼中可能我有點兒古板吧?
看不出(古板)啊。很多人喜歡新鮮的東西,你像那種喜歡新鮮和刺激的東西的人。
所以說,人生充滿了誤解。新鮮的東西意味著改變,而改變會有很多麻煩,想一想那么麻煩就算了,除非被迫。
以前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會尋找那里的地方特色食品,現在多半會找麥當勞和肯德基,看到大大的M或者老頭兒像仿佛看到了自家的廚房,那個親。而在哈爾濱,除非不得已,我是不會去麥當勞和肯德基的。說到原因也不過是因為安全和標準,絕非好味。
那一年第一次去海南,在三亞下飛機,然后去興隆,住在一家溫泉賓館,我說舒服,不想走了。幾個人就呆在賓館里,白天睡覺,下午出去吃東西,晚上泡在溫泉里,頭枕著臺階數星星。那時候我30歲剛過,第一次看到了銀河兩岸的牛郎織女星,才知道夜晚的天空可以那樣地干凈、通透,同行的人著急看熱帶植物園、紅色娘子軍紀念地,再不能陪著我膩味在賓館和溫泉里,我只好起來陪著他們馬一樣跑。就是那次我有一點兒意識到自己原來是一個不大想變化的人。
以前我還游泳,但是以看為主,以游為輔。冬天也去滑雪,那時候沒有上山的索道,去一次滑不了幾趟。等到有上山索道的時候我對滑雪的熱情消失了,只剩下了對滑雪的恐懼和懷念。健身操在同一個健身館里跳了八九年,老師換了好幾撥,我還在那里,從最激烈的班跳到慢班又到瑜伽班。要是有一個澳大利亞樹獺班或者棕熊冬眠班,我一定是那個班的學員。后來朋友推薦一個美容美體館,其實就是過去的按摩館,我欣然前往,這個好啊,讓別人跳去吧。
母親說她的姨外婆抽大煙。我的想像中,那個和善的老太太從來都是躺在床上或者炕上,鞋底是白的,仿佛從來不走路。屋子里有青花瓷缸,里面養著慢騰騰游弋著的金魚兒,架子上有一只巧嘴的鷯哥,屋子里還供著佛。母親問你怎么知道?又說,基本是那個樣子,她供的是濟公,她會看兒科,有時被誰接走給孩子看病。我說不是跳大神的那種吧?母親說是中醫,專門給孩子看病,一看一個準兒。魚缸在夏天的時候搬到院子里,一搬到院子里金魚就死,死光的時候再買。我說,那是因為冬天金魚讓大煙熏的,夏天挪到院子里金魚沒有大煙了還不死!我常常覺得那個老太太是在疲倦、累和舒服的交替中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光的,而我曾經在那具散發著罌粟香味的軀殼里住了很久。后來我又去了哪里就沒有了記憶,一定更簡單、更乏味吧?沒啥意思,所以就忘了。而這一段生命也注定會被以后的日子遺忘。
不要對IPCD一代予以置評
黃燕在《下流社會與IPOD一代》中寫道:“自稱‘御宅族’的日本年輕一代,往往下班后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狂打游戲,或者干脆拒絕工作,每天除了看漫畫就是泡在網絡論壇上尋找同好,像這樣不愿工作或是打零工度日的青年人正急速增長。作家三浦展說,‘龐大的中產階級正在解體,年輕人出于自愿流向下層’。‘下流化’男性90%以上癡迷網絡,沒有異性朋友,女性則是KTV和居酒屋的常客,出門不化妝,一年不去一次美容院,這在日本主流社會簡直不可想像。電腦、手機和游戲機被三浦展概括為下流人群的三大標志,他們排斥現實中的人際交往,習慣在虛擬世界里發泄自我,‘與其說是反抗不如說是逃避’。”
不止日本,全世界的年輕人似乎都在人生道路上迷茫著,由此產生了一堆新名詞,有不上學、不工作、不受訓的NEET族(Not in education,employment or training),在中國也被稱為啃老族;有只想打零工、不想被固定工作束縛的飛特族(Freeter)。35歲以下年輕人在英國被稱為IPOD一代,和蘋果公司的音樂播放器沒關系,而是因為他們感到不安全、壓抑、稅負過重并且債務纏身。IPOD一代的命名者、倫敦帝國學院的尼克·博贊基特教授說:“我們總是習慣假設一代更比一代強,但如今的年輕人要承擔更多義務,而他們增加收入的難度卻越來越大,這已經是整個國家面臨的嚴峻問題。”
文章對這種蔓延全球的現象沒有置評,使人想到“存在即是合理”的老調調。在北京的地鐵里看到一個玩偶般小巧的女孩,臉色呈石膏白,染的沒有光澤的黑發,厚厚的劉海兒,烏黑的眼圈兒,神情黯然地隨著車廂搖晃。侄女判斷說,粉女(吸毒的女孩)。而我更愿意把她歸到IPOD一代中去,我覺得他們的表情應該就是那樣。我的侄女是一個生機勃勃、勇往直前的女孩,她那么的陽光、開朗,包括她的煩惱都是大聲的一句“煩死了”,罵人是“死去吧”!不論是心煩還是憤怒都很痛快,看著她,使人相信,不論在多么暗淡的生活中她都會樂呵呵的。而這樣的孩子真是少而又少。侄女的室友是一個懶洋洋、對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女孩。侄女暗地里問我,你說,阿M為什么連衣服都提不起勁兒去買?她對漂亮衣服沒有感覺嗎?我不知道侄女的興沖沖和那女孩的沒精打采是怎么來的,如果答案只是因為天性,好像又太簡單。
我特別傻里傻氣地給她看朱光潛的文字,“我們必須明白:肉體的享受不是人類最上的享受,而是人類與雞豚狗彘所共有的。人類最上的享受是心靈的享受。哪些才是心靈的享受呢?就是真善美三種價值。學問、藝術、道德無一不是心靈的活動。人如果在這三方面達到最高的境界,同時也就達到最幸福的境界。”
侄女的像燙了又像冰了同時還有點兒像苦著了的表情,顴骨上的肌肉往眼睛處集聚,她咧著嘴說,小姑姑,你好好惡心啊!怎么推薦這種東西?他憑什么歧視雞豚狗彘?眾生都是生而平等的,他怎么確定雞豚狗彘的幸福就不是幸福呢?他,憑什么認為心靈的享受是最上的享受?嗯?
所以,對IPOD一代還是不予置評比較明智。連自認不是“IPOD一代”的“IPOD一代”同齡人都說不得。
不大好吃的蘋果
不大好吃的蘋果并不是太酸的蘋果,而是不酸不甜不脆不面不水靈兒什么都不什么的蘋果,像生活中我們常常會碰到的某一類人。冬天的時候,會把這樣的蘋果洗凈、去皮、切片,晾成蘋果干兒。蘋果片放在暖氣上,今天晾,明天就可以吃蘋果干兒了。
蘋果干兒的酸甜度都很高,韌韌的,很有咬頭兒,口感不錯。碰到上面說到的那種人把他洗凈晾干以后,他會不會有趣一些呢?答案似乎是肯定的,比如木乃伊。
幸好是蘋果,如果是蘿卜也還好,蘿卜干兒可以做成好吃的咸菜,胡蘿卜干兒就沒有辦法做得很好吃,茄子干兒、豆角干兒、葫蘆干兒、土豆干兒、地瓜干兒……都不錯,北方人由于氣候的原因,可以做出很多好吃的干菜,當然北方人另外的能耐是凍出很多好吃的冰凍水果,比如凍梨、凍柿子、凍紅果等等。而有些蔬菜無論如何都不能做成干菜,比如白菜、韭菜、菠菜、黃瓜等等。不能做成干菜的蔬菜往往不能做成冰凍的菜,同樣,可以冰凍的水果做成果干兒也不大好吃。做人如果做到鮮的時候沒勁、晾成干兒或者冷凍都沒有辦法好吃,那真是沒用而無趣到達了一種境界。
有人說,那種人太少見了吧?我覺得那種人倒是不少見,而知道自己是那種人的人比較少見。
全城沒有一扇水汪汪的窗子
一天和朋友們吃飯。一個在北京工作的人說,哈爾濱,每次回來都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我發現我的話越來越少,要是以前,我會問,有什么不一樣的?現在我只是看著他。
他說,哈爾濱怎么這樣臟啊?人的臉都像洗不干凈似的。北京吧,常年沙塵暴,但是有人收拾啊。
我說,你剛剛知道嗎?它一直這樣臟啊。全城沒有一塊水汪汪的玻璃,在冬天絕對找不到一扇干凈的窗戶。一是全城的人都沒有冬天擦玻璃的習慣,一是玻璃本身就不是好玻璃,出廠就是烏的透明度很差的玻璃。所有的街道被灰塵覆蓋,更不用說小巷子。自由市場,夏天臭氣熏天,冬天到處是污水冰溜子,你可以在黑冰溜子里找到魚鱗、雞腸子、豬肉渣子、爛菜葉等東西。你看到道里菜市場了吧?在市中心散發著魚市的惡臭。還有那條江,一年四季都是死的,春天,在岸邊的污泥里蠕動著紅色的線蟲。找不到一條沒有痰跡的街道,下雨的時候,過街天橋被雨水泡過以后上面漂著化開的粘痰。還有黏糊糊的公交車,出租車充滿復雜得讓人不知所措的氣味,如果坐在后座,你多半會看到司機的油頭……
他直瞪瞪地看著我,一臉孕婦惡心得要吐的表情。
我繼續面無表情地說,我們以及從前的你就生活在這個垃圾城市中,所以才會有你這樣一去不復返的人,并且,你的鄉愁在夢中都沒有干凈的地方置放。俄國有一個叫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人,他的詩句是:“彼得堡/我還不想死/你有我的電話號碼”。而我目前也不想死,原因是我找不到一扇水汪汪的窗子讓我的靈魂飛進飛出。